南方有座大山,名叫雯候山。相傳遠古的時候,有個女人叫雯,他的丈夫被皇帝拉去打仗,一去十年,再無音問傳迴來。自從丈夫走後,她每天都要到村口眺望等候,風雨無阻。天長日久,感天動地,天上的神靈使動鬼斧神工,在雯站立的地方,降下一座小山,讓雯有了墊腳石,眺望更遠的遠方。當雯走近了生命的盡頭,油盡燈枯的雯還要枯等、眺望,終於望穿了秋水。她和山化為一體,由此,老百姓感念這一人神互助的動人傳說,將此山定名為“雯候山”。


    後來又出了幾個和雯遭遇相似的婦女,也因丈夫出征,都仿效著來雯候山等夫。其感人之處,每一個都不亞於雯,又感動了同一個神靈。在漫長的數千年裏,神靈不斷將小山加高,想讓吃苦的女子能夠望得更遠。神靈的一片善意,不負人心,讓這座山變得方圓漸廣。四眼驅車去下一個城市須途經此地,他見山就想起聽說的以上傳說,遙望見半山腰上有座廟宇,才發覺自己還從來沒正兒八經地爬過此山。


    這天他原計劃到東城去找找線索,雯雯失蹤得神秘,他也忽然萌生了拜佛的衝動。四眼攀得汗流浹背,好不容易爬上山,旭日東升的陽光像灑金,撒進廟堂的陽光卻將裏麵黑暗的部分照得更加陰暗,四眼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


    這廟門上剝啄的片片滄桑留下的痕跡,和塵封的廟內陳設,隱約透出一種神秘,一種陰森的神秘。四眼抬足跨過門檻,看見廟裏供奉的是一尊麵上死白的兇神,他想起來,這座山上有一種精怪,在約一千年前的時代,嘯聚此山,為禍人間。又是另一個傳說,這山精形貌一如生人,卻行走裕如,風馳電掣。它們主食艾草,而且吃艾草會露出獠牙和僵屍臉。它們生性殘忍,為了搶當地百姓自家種的艾草,村民若起而反抗,立時便會命喪其利牙巨爪之下,統統要開膛剖腹,不在話下。村民一旦遇上它們,絕無活口之幸。


    後來村民們請來了五嶽三山的許多道士,踏宮布鬥,施法鏖鬥。上百的道士和山精大戰三日,各自拚命,泰半同歸於盡,雙方幾乎死光淨絕。道士剩不下十個,妖怪隻餘妖頭夫婦尚苟延殘喘。兩造各自罷戰,妖頭與道士訂下契約,永不再下山掠食,而人間則須在山上修廟,四時送艾草上山供奉,喂養山精。從此人與妖,再無相犯。


    而四眼此時步入的,便是當年百姓修建的山怪廟宇。山精占山為王,卻不知為何,曆千年而漸漸絕跡,隨著它們的衰落,山廟亦冷清下來,至後無人再來供奉,遂日漸衰敗,如今已是殘牆碎瓦,凋敝不堪。那山精妖王的遺像之上,一條右臂也已斷掉,其身上的彩漆也早風蝕剝落殆盡,露出黑黑的泥土胚,極見蒼涼,人蹤絕足。


    廟內的供桌也是朽得一碰就會破,灰塵在陽光裏飛舞,嗆得四眼咳嗽得眼淚都出來了,趕緊走出門,摘下眼鏡揉眼睛。忽地,他腦中靈光一現,猛地想起了什麽,轉身再看那座妖王的塑像,其五官端正,隆準鼻挺,竟其和李曉明似乎有七分相像!


    四眼的全身毛孔登時收緊,寒毛倒立,一股涼意從腳底板竄向腦門子,轉而他捶打了一下自己的後腦勺子,搖頭發笑。一轉眼,他就把自己荒唐的念頭給趕走了,心說:“太離譜了,曉明人那麽好絕非妖王。再說妖王都死了千年了,難道還轉世投胎?還偏偏讓我們城裏人遇上了?若曉明是妖王,雯雯不是危險了麽!曉明絕不是這種兇殘的人。”


    四眼連日奔波,難得有此時的一番閑情,短暫而舒緩,他雙手叉腰,伸個懶腰,轉身下山開車揚塵而去。


    四眼一個父輩的朋友,住在這個村子裏,他還是頭一迴來拜訪,村中道路縱橫,七拐八彎,找得四眼滿頭大汗,央東家問西家,好不容易才找到。


    門庭舊敝,牆窗風燭,大門洞開。四眼探首往裏張望了一下,見土圍牆內的院子裏,散養啄米的雞數隻。一個穿著藍色粗布衣衫的老人坐在竹椅之中。


    老人在剝豆子,戴著一副玳瑁邊老花眼鏡,抬起頭來,看了看四眼,問:“你是誰?有甚事?”四眼自我介紹了一下,老人聽說他父親的名字,恍然笑道:“哦,是大侄子啊,稀客稀客,請進,到屋裏奉茶。”屋子裏陳設簡單,兩人搬了兩把椅子相對而坐,老人沏茶倒水,寒暄起來。


    言談之間,四眼提及了自己近來找人的苦悶情緒,還說到經過雯候山拜了山廟,老人故老經典知道得多,因那山廟又說出了四眼從未聽過的一個傳說。


    承前我們知道,令雯候山出名的那個古代女子叫雯,雯卻竟然就是後來山精的始祖,也就是妖王的妻子。相傳雯的丈夫出征後不上一年就戰死了,靈魂脫離了肉身卻舍不下妻子,飄飄蕩蕩地迴到自己的故鄉,卻看見妻子每天都在同一處守望自己,苦苦等候。他比妻子還內心煎熬、還心疼。無如人鬼殊途,苦於無法說話,不能將自己已死的消息告訴妻子,而當時軍隊全軍覆沒,也沒有人來通知陣亡,因爾音問十年懸隔不聞。


    丈夫的亡魂義無反顧,便悄悄守在等候自己的妻子身邊。兩人忽地又像過去一樣,生活在一起,隻是不能說話,妻子也看不見丈夫。一人一鬼,妻子滿心的就是丈夫,丈夫滿心的也隻有妻子,丈夫連入地府的期限也錯過了,成了名副其實的孤魂野鬼。可他不後悔,他在妻子身邊保護妻子,驅趕妖魔。山上雖多怪物、多猛獸長蟲,但隻要有丈夫在,妻子永遠是安全的,此情此景,也是感動到後來神靈造山的原因之一。


    妻子在等待的時候,也會自言自語當初兩人纏綿的說話,丈夫每每會不由自主地答腔,用的還是那時情好的柔語,可當每次說出來,他才啞然發現妻子是根本聽不到的。丈夫是那樣渴望能再跟妻子說一句她聽得到的話,而妻子是渾然不覺的,還是不斷說著好聽的情話,傾訴心曲,這般一來二去,就更令丈夫心焦了。


    一日,妻子走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她依然堅毅地站在山巔,生命離開了軀體。她的靈魂一個轉身竟然看見丈夫就站在自己身邊,她吃了一驚。原是她死了以後,丈夫跟她一樣都是鬼,可以對話的時候,她就得知了真相,登時淚泗滂沱,丈夫也忍不住痛哭,兩個亡魂抱頭痛哭了好久。


    兩人纏綿不了多久,牛頭馬麵就來領雯的靈魂去地府。丈夫立時收淚,忍痛吞情,推著讓妻子離去。妻子要拉丈夫相偕才去,牛頭馬麵說不行,他丈夫已錯過了機會,再也不能與妻子同行了。妻子就死也不肯去,她不要再離開丈夫了,她哭著喊著說自己等得太久了,丈夫也等得太久了,苦得太久了。丈夫知道鬼魂若不去地府,留在空中,就跟自己一樣,會萬劫不複,再無法投胎,便用力抱住掙紮的妻子,讓她安靜下來,他告訴她:“雯啊,你為我付出了太多了,太多了……我守護你所吃的苦怎比得上你生人的苦,保護你是我的責任,你若留下來一味償還,就是不敬重我啦。雯啊,你去吧,你給我的愛已經足夠我慰籍今後孤獨的時間啦。足夠啦,真的足夠啦,雯,莫哭……莫哭……”


    雯痛苦得比死亡還難受,她搖頭哭喊:“不,不……我不離開你……不……”丈夫堅執道:“雯,你聽我的話,你去了的話,我可以覺得對你虧欠得少些,心裏好過些。雯,就算是為了我今後萬世不痛悔,你也要去。雯,我以你為榮,他年若相知,此情仍堪相守!不論在何時何地,你輪迴轉世了,我都會知道,我會趕去你那裏,一直留在你身邊。這樣隻一人承受這孤魂漂泊之苦就行了,到時候我們仍在一起,豈不是好?”


    神靈駕淩九天之上,洞燭九州,已將二鬼的言行一覽無遺,大受感動。他飄然而至,說:“汝二鬼真情可佩,我給你們一個機會,讓你們留在這山上,做一對山精,茹素結發,替天地精靈聚氣,可好?”雯和丈夫一聽大喜,感動得雙雙跪下,神靈左右手各按二鬼頭上,賦予了他們新的肉體。二妖則留在雯候山繼續做夫妻,恩愛有加,安分守己。


    他倆因禍得福,羨煞旁人。這個旁人,是個女人。這個女人叫雨荷,是村長的女兒。雨荷生在山精道士大戰之前二十三年,長到豆蔻年華,有一次跟著村裏的人上山送艾草到廟裏,看見妖王,暗生了好感。


    此後有一天,她偶然抬頭,看見山巒之間,妖王夫婦飛縱來去,真的看到妖王本人,登時癡迷上了他。無如天意不美,雨荷的眼裏還看見了雯,因愛生出了嫉妒,因妒生恨,她心裏默默禱祝一定要拆散他們,搶到妖王做自己的男人。女人壞起來,誰都會害怕。


    她最先做的是去色誘妖王,候著乘雯不在、妖王單獨一人到山下來的時機,雨荷打扮如仙子,美麗不可方物,從早已隱藏的樹林裏信步走出來,著意跟妖王搭訕。話說迴來,雨荷還真是個美人胚子,貂蟬再世,西施複生。無論哪個男人,都會為之奪氣,情以顛倒。妖王也沒有把持住,一挑二逗,不上兩三個迴合,就拜倒在石榴裙下了。有過一次,二次三次,綿綿不絕地偷腥,雨荷和妖王都樂此不疲。


    妖王刻意小心,可還是讓雯敏感地發覺了不經意顯露的異樣,嗣後終發現了丈夫著意隱瞞的偷情之行。


    雯和丈夫在千年的日子裏,他們的獠牙越長越長,他們的指甲也長可盈尺,鋒銳如刀,堅硬如鐵,割膚切肉斷骨,比之撕紙削豆腐還容易。雯一怒衝天,徑自撲擊嬌嫩弱小的雨荷,眼看就要立斃爪下。


    妖王自然於千鈞一發,出手擋住妻子驚天怒擊,氣得雯全身戰抖。雯道:“你還有臉護著這賤人!”妖王低頭喃喃道:“都是我的錯,須怪不得她,你就饒她一命吧。”他越如此,雯越是氣不打一處來,她恨不得把丈夫和雨荷都殺了,一了百了。可是看見丈夫的眼睛和臉龐,她抬起的手又緩緩放下,她舍不得,舍不得這千年深厚積累的感情。這孽緣和沉痛壓得雯喘不過氣來,她頭暈目眩,昏倒了過去。


    等醒來,雯不見了那個狐狸精,而妖王就陪在她床邊,悉心照料,嗬護備至,又是端茶送水,又是熬湯進饌。雯的怒氣也就漸漸消了,她也沒再問甚麽,她是個嘴上不說心裏明白的女人。


    誰知好景不長,過得數日,雨荷又來找妖王,卻給山上小妖屏擋了去。她悻悻而去,長嘯高聲留下刻毒的詛咒和無盡的怨恨。聲音遙響,空山迴蕩,傳播數裏,在洞裏的雯和妖王一字一字都聽得清清楚楚。雯竟然長歎一聲:“唉……這女人也很苦啊,算了,我跟她的怨就此一筆勾銷,我不會再傷害她了,你放心吧。”妖王沒有想到,千年以來,妻子竟然還是當初那個他出征前臨別時的妻子沒變,溫婉善良,胸襟寬大,深愛自己。到此地步,作為一個男人,夫複何求?


    如此一來,兩人的感情怎會不勝過金石?兼之山精無數,都是妖王夫婦千年來的子嗣,勢力雄強,雨荷渺小如塵灰,想要拊高山之背,不啻乃望洋興歎。雨荷一口怨氣,無處發泄,奇巧後來山精為禍人間,村裏大夥兒去請來了許多能法術的道士,想消滅山精。雨荷則色誘道士頭,要道士頭務必殺死女妖王,否則她就去掌教那裏告他破色戒。道士頭偷腥心虛,賭咒發誓,一定提女妖王的頭來見她。


    讀者都已知道戰果,雯並沒有戰死。村民非但沒贏,還要四季上山供奉,無可如何,隻好含忍。雨荷氣得懸梁自盡,出征的村民迴來,才發現她的屍首已然僵硬,雖歎惋可惜,卻也又是一個無可奈何。


    雨荷怨魂凝於山前,不肯離去,她的鬼魂苦苦怨聲:“我……我……我不甘……不甘心……啊……”發出一個一個字咬牙切齒的那種聲音。牛頭馬麵不耐煩等候,扔下她,徑自去了。雨荷孤魂就四時久駐山前,遊蕩在村前村後,野鬼的怨恨,恨得可以吞山,恨得令天地變色。


    妖王夫婦也覺天地有異,雯心感雨荷的怨氣,知道結下了一個惡靈。那一刻,她下意識看了丈夫一眼,妖王也正看她,雯看到了丈夫堅定的眼神,意思是:“萬事莫怕,有我在呢。”這句話是當初夫妻做人的時節,丈夫時常在她最需要的時候說的一句最令心靈熨帖的話。


    雯心內的底氣頓時十足,不由地朝丈夫深情地微笑,雨荷看見這微笑,醋心爆發,登時長嘯一聲,化作一道青煙,竄向山後。妖王夫婦飛縱追去,結果卻再也無影無蹤了。之後,山精吃的艾草全都有毒,吃一根死一個妖精,最終一山的精怪,離奇地相繼中毒而亡,妖王夫婦也不例外。臨死之前,他倆雖腹痛如絞,可是妖王還是緊緊抓住妻子的手,深情地說,就像他頭一次在與妻子人鬼相別時說的一樣:“他年若相知,此情仍堪相守……”


    雯聽到這句久違的話,比登時解毒複活還快活,她滿臉舒展,含淚溘然長逝。山妖既盡,天地間的艾草也悉數在此刻變黑,旋枯萎旋凋謝旋落地化為塵埃。


    村民先看見山上妖精一個又一個地死去,又驚又喜,再看見村裏種的艾草大片大片化為烏有,更驚為異數。原來,雨荷怨氣化為劇毒,沁入艾草,將滿山的山精連同妖王夫婦一並毒殺。她的魂再一次聚成氣的時候,神靈聽到了她的怨氣裏的話:“我得不到的人,都不讓你們活,我要的就一定要得到,現在我可以再去找我的意中人啦。”


    神靈流下了第一滴淚,滴落了地上,枯萎的艾草瞬間全部複活過來,可惜,從此之後,山精再也不能吃了,因為飽含神靈之淚的艾草對山精有毒,食之則亡。


    故事講完,四眼聽得目瞪口呆,老人長篇大論講完,沉默了一段時間,四眼聽入了迷,給靜默驚醒,太息道:“真是離奇的故事,怪道那些山精都死光了,原來那妖王還有這麽一筆情債哦。”口上這般說,心裏思緒萬千。他得知神話的全版,不由得生出想再去看看妖王廟的念頭,妖王的相貌總是縈繞在心頭,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他跟老人說了自己的想法,老人從菜圃裏割了一大把艾草,塞在四眼的包裏,說:“身上帶防身的家夥了嗎?最近有人看見過廟裏有鬼魂出沒,雖無人受害,但還是小心些為好。”四眼把細,又多帶了一把艾草,將包裏塞滿,他多問了一句:“是不是艾草真能克山精?”


    老人自信地說:“嗯,山精特愛吃艾草,艾草又變得有毒了,山精很難抵受其誘惑,鼠藥藥老鼠,你說是不是最厲害的武器?若是山精,倒好了,隻怕妖孽非山精一類,若萬一不吃艾草,或不受艾葉之毒所害,就非同小可了。因之老朽讓你帶上趁手家夥,臨危防身,以防萬一。”


    四眼恰帶著匕首,而他自己還會一門絕技——“點血術”。其乃一門歹毒工夫,俗稱“五把鉗”、“五把錢”,會家子隻要摸著對方身上,吃招者當時不覺著,過後會在不同時辰,或吐血或麵黃肌瘦而很快像植物失水一般枯萎死亡。老人見聞廣博,也知是門高深手藝,但還是不無擔憂:“對付常人確是致命,可若是山怪,就未必有效。”


    四眼笑道:“若真難逃一劫,也隻好死馬當活馬醫了,嗬嗬,多謝大伯指點,我去啦。”老人要留吃飯,四眼迴話帶了幹糧果脯,竟自出門去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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