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宅案發之後,過了一十四年,到了2013年的一天,古月萍約江楓看電影。江楓特意想約會時神氣一把,便喜滋滋地跑理發店去理發。


    他三步並兩步,跑到麗姿美容院,誰知一進門他眼前迎上來的老板娘對他開口說話,他卻一下子聽不到聲音了。他還想問問老板娘怎的隻動嘴唇而不發聲,轉眼就發覺他耳鼓內聽不到一點兒聲響了,他嚇出一身冷汗,難道他見鬼了似地耳聾了?


    他冒出的汗還沒被空調吹冷,眼睛又出了毛病。他眼中看出來的一切東西忽爾失去了顏色,仿佛周圍的世界全都落入了photoshop程序處理器之內,有人用desaturate命令,將這個世界轉為灰白圖像。


    他平素玩慣了photoshop,此時情形分外眼熟,他頓時有種“善射者被人射死”的恐懼,襲上心頭。他迴頭轉身,剛一刻的老板娘和形形色色的客人們,也全都失去了顏色。與此同時,全世界也都處於詭異的靜音狀態,他像個傻子一樣,被扔進了圖像處理軟件而不可自拔。


    尤其糟糕的是,人們似乎一下子看不見他了,都東張西望地尋找他,嘴巴一張一閉,口型似在唿喚他。當人們走過,江楓的身子竟像鬼魂一樣,人們一個個都可以無礙、不知不覺地從他的身上穿透過去。


    江楓嚇得六神無主,褲子一熱,尿了一腿。


    直麵殘酷的事實,過了很久,他才窺測出已經掉入另外一個維度,他可以看見同一個世界,卻處於無色的維度。孤獨感差一點兒殺死了他,就在他崩潰之際,那全方位灰白的靜默世界忽爾有如一張牆紙,被一劈為二。從分開來的灰白“牆紙”背後,驀然鑽進來一隻巨大的怪物,赫然便是江楓二十年前在明宅見到的怪!


    他一見就慌不知措地撒腿逃跑,可不論他跑多快,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跑得汗如雨下,也逃不出灰白的世界。隨著他飛奔所向,那灰白的世界竟然會無限延伸,有如照相機上使用了魚眼鏡頭成像一樣,空間視覺縱深嚴重畸變,並伴有高低透視變形,仿佛四麵八方全是鏡像世界,景物宛然水中月、鏡中花,愣是觸碰不了。


    那怪物不須追逐,雙爪插入灰白空間中一抖,那世界的地麵就會像一條碩大的地毯一樣,難以站穩。劇抖之下,江楓身如紙鳶,浪流飛舟。在他嗚哇大叫聲中,身子徑直墜落至怪物的眼睛之中去訖!


    怪物眼中構造猶如照相設備內屋脊棱鏡,其雙目的兩個棱鏡係統之間空空如也,竟然是相通的,江楓從它的左眼跌到右眼,再從右眼骨碌碌滾跌至左眼。跌翻滾爬、靡亂之間,四下光影虛糊,全是彩色彌散斑,他天旋地轉地不知怎的,忽然落到了一個陌生的房間。


    房內仍是灰白一片,但一眼就可辨清,室內陳設老舊,四壁蕭然,桌椅線條粗糙。屋中錯雜擱著老式收音機、發條時鍾、晶體管電視機……許多東西都具有上世紀的特征。納悶的江楓不知穿越到了過去的年代,所為何來?他看到桌上有一瓶上世紀末老式包裝的可口可樂,口就特覺得渴,伸手去拿,手卻從實物之上穿了過去——觸碰不了。


    他再轉身,偶見一張棕繃床上仰躺著一具細弱的人體。這人渾身一絲不掛,五官秀氣,兩眼間距較寬,憑短發也難分性別,須見其胸部,才認出是個女子。


    這陌生女子二十歲的樣子,雙目緊閉,一動不動。江楓正在辨認,忽從身後的灰白世界,又走出一個長得像魯智深的胖大男人,操著一把菜刀,看不見江楓,穿過江楓的身子,逕至床畔,揮刀即斬!


    江楓嚇得心髒都快跳出嘴了,任他嘶吼,壯漢渾聽不到,隻顧心無旁騖地宰割女青年的胴體。刀刃及體,那女青年痛得睜開了眼,江楓雖聽不到聲兒,但見女子嘴巴張大,眉毛倒豎,淚流交頤。她掙紮著推開大漢,拚命爬下床,赤足逃跑。大漢一把抓住女子後腦上的頭發,往迴一甩,女子便又被重重地扔迴到了床上,那單薄的棕繃床都被撞折了一邊腿,塌歪傾斜。


    性命攸關之際,女子又猛地爬起,惡漢逕朝她的迎麵骨踹了一腳,她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惡漢就勢用膝蓋頂撞她的前額,使之仰麵倒迴床上;女子再行掙起,又被打了個嘴巴,複摔上床,如是者再三再四,女青年每一次爬起來,都似在展現生命的頑強,可一爬起來,江楓就知她指定仍會被擊倒,心頭就越發作痛。


    至後,惡漢一個虎撲,用穿著厚毛衣的己身,重重地、死死地壓住她,再用膝蓋壓住她腰,左手摁住她頭,女子就再難擺脫了。江楓那被這場麵狂虐的神經快繃斷了,急忙去拉大漢,可是他的手足硬是不爭氣地觸摸不到人,一下又一下,總是徒然地從對方灰白無色的身上穿透過去。江楓為這般無奈而感到窩囊,窩囊得恥辱和痛心,可不論他怎樣央求,那個大漢愣是毫不停息地亂斬。


    女子脖子、胸腹早已開膛,江楓見失去了顏色的血液從石榴逆裂般被切開的腔內湧出,迸流如瀑。黑乎乎的血雨之中,大漢又在她肩背、後腦之上,補了七、八十刀,大漢自己人都砍瘋啦!須臾,女子就再也跑不了了。她死了好一會兒工夫,手腳還時不時地、可憐巴巴地抽搐幾下,漸漸地衰弱下去,庶幾變成了屍首。


    江楓在側已看得翻腸倒肚,直想吐又憋得心力交瘁,饒是如此,還不夠麽!


    女青年死透了之後,有一段時間,惡漢把她失身了的屍身翻了個麵兒。她深陷的眼睛大大地睜著,嘴巴像含著鵝蛋一樣張大,伸出舌頭。屍眼正巧朝江楓這邊凝望過來,腹部、臉上、手上全都沾滿了血。江楓到了此刻,再也受不了了,他膝蓋發軟,猛地蹲在了地上;他腦袋裏不斷嗡嗡地響,惡心欲吐;他不停地用手揉眼,擦著額頭的瀑布汗。


    壯漢手法又端的嫻熟,像是殺豬做菜一樣,開膛、掏腹、割皮、爿肉、剔骨,下手快如彈琴撥弦,既快且穩,竟似帶有節奏感。


    剔出了整座骨架子,女青年已無人形,床上剩下的是一攤肉坨坨和一顆表情猶如石膏像的頭顱。江楓雖聞不到血腥味,但肚子抽搐,喉頭發癢,他是吐也吐不出,逃也逃不走,躲又無處躲,硬是要命地看完整場殺人秀。


    繼爾,惡漢從雜亂的屋中尋出高壓鍋,將人頭、肉坨、長長短短的內髒和腸子一齊拋入鍋中,盛了水將鍋擱煤氣灶上開火煮。等水沸了,煮不上多會兒工夫,他又慌不及待地撈出屍首,似嫌燙手地縮手踮腳,急急忙忙踩小碎步地將之複扔迴床上去。


    這時,又進屋來一個穿老棉襖的老頭子,後麵跟著個顫巍巍的老太婆,兩個皺巴巴的老人竟也拿了菜刀,攤開肉坨坨,自行忙著分切了起來。他們將屍肉劈為十幾部分,再宰成一百來塊兒,每一塊兒又切成小塊兒,抖抖索索地費了好長工夫。壯漢一邊擦汗一邊坐破藤椅內休息,臉含微笑,像是餐廳裏老板監督切配工人分切冷盤一樣。江楓看得人都蔫了,仿佛靈魂被抽空了。


    那些肉塊兒、肉條,似還有生命力,像蚯蚓一樣在床上扭來扭去。床上的被子是老式的棉花胎,用針線縫合兩爿兒布片做的被套,有好幾塊肉從針腳的縫隙鑽入了被套之內。隔著被套,看得見那些肉塊在棉花之中,蠕蠕而動。其情其景,真令江楓看得渾身發麻,頭皮之下也如有蟲蟻蠕蠕而動,雞皮疙瘩都能掉一地了!


    不一會兒,肉塊都接二連三地飄起在空中,鬼使神差地一片又一片升浮起來,倏爾漸漸聚攏。它們聚成一個大肉球,無數肉條、肉塊相互膠結,扭過來纏過去,合為一團。眼前陌生的屋子也隨之消失,江楓驚嚇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大肉球像個毛線球,肉塊像是毛線,再一眨眼,肉球忽地拉長,化作一個巨型陀螺,陀螺轉眼又變成了刺毛駝背的怪物!


    怪物的意念如過電一般,迅速融入江楓的大腦皮層,江楓立刻便得悉,這怪物就是那個女青年被無辜殺害之後,怨靈聚合所產生的妖怪。因怪物的妖法,江楓才落入這個灰白、可怕的異世界。原來那女青年生前愛留短發,時常光顧理發店。她死後變了妖怪,這個嗜好仍未變,因此上,異世界的結界自是設在了天下所有它常去的理發店、美容院之內。


    怪物從來不說話,一聲不吭,也不許江楓出去。江楓就隻能蔫蔫巴巴地呆著,癡癡地看現實世界裏的人們做些無色的動作。他像是被囚禁在一個柔韌而四麵不著力的布袋子之中,任他千方百計使盡,也絕無衝出這袋子之幸理!怪物卻不殺他,隔三差五地以意念波傳入江楓大腦。意念波猶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鑽入他的大腦皮層。怪物曾經做過的一件件事兒,一樁不落地全印入了他的記憶之中。


    每當遇著現實世界的人吃飯時,怪物又會隨意一抓,便能將食物從現實攝入異世界。弄來的食物,它不須吃,盡著江楓吃,慢慢地江楓才知道,怪物抓他來異世界,隻是為了防他走漏它的行藏。僅囚禁他,卻因無冤無仇不殺他。


    雖無性命之憂,但他像是被吸入了《西遊記》中,黃眉怪手中彌勒佛祖的後天袋子——人種袋。可孫悟空在人種袋內,看不見外界,眼不見心不煩,而江楓則身不由己,眼中世界多是非,七情六欲漫天飛。身子麽禁錮於異空間,他這份渴望自由的欲望,被眼中的花花世界撩撥得就愈加難熬了,鮮龍活跳的人都熬得蔫頭蔫腦了。


    他在這升級版的“人種袋”內孤苦伶仃,一呆就是五、六年,毫無所事。人在“袋”中似處於靜止狀態,身體的新陳代謝也跟著渺然全無了,頭發胡須都不見再長。羈押似綿綿無期,他的樣貌倒不曾變化,仿佛這將近六載的時間被“袋中世界”硬生生地吃掉了。他這多年的苦,吃得可有多冤。


    日子過得好慢,像是過了幾百萬年,江楓無聊得都給怪物取了個名字,叫“坦姆”,意思說怪物跟時間一樣,活脫脫地像折磨人的魔鬼。


    終有一天,天可憐見,多虧了山城東南貪腐世家管家男丁個個好色,欺負女人傷天害命。坦姆生前也是被人強奸的受害女性,同病相憐,管家的惡行,惹毛了坦姆。


    江楓這些年有心,偷偷揣摩坦姆的行蹤,暗中記住了坦姆從異空間到現實空間去總要經過同一個地方。記得那是個百無聊賴的一天,坦姆這日去殺管家,一去久也不迴,江楓大著膽子,趁機從那地方逃了出來。


    他好不容易逮著機會,重迴日日相見卻暌別已久的現實世界了,萬分激動。五彩繽紛的世界令他歡喜得忍不住就要去抱一下路上打了照麵的任何人。誰知,他已再也摸不到這些人了,似乎“人種袋”的魔力竟然還殘留在體內,令他無法碰到別人,別人也碰不到他。


    除了有血緣關係的月月,至今他也沒能觸碰過任何人,他變成了一個別人看得見卻摸不到的人影子!


    不管現實變得如何荒唐、可怖,江楓無奈之下,又生怕坦姆隨時會來抓他,不敢浪費時間。他迫不及待地立刻便去尋找古月萍,就是要將這秘密搶先告訴她。運氣還真不錯,碰運氣找月萍嚐試去的頭一個地方,他就碰到了她。六年之後電影院重逢,雖然不再是同一家影院,也不再是青春美好的約會,但天幸江楓把秘密順利地和盤托出了。這約會好似時隔多年一樣地長。


    ……


    誰得知了以上經曆會不匪夷所思?古月萍和文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默然。文月月藏不住滿腹疑竇,困惑地問:“江叔叔,別人碰不到你,你也碰不到別人,”她說著,一雙小手緊緊抓住江楓,“那麽,為啥我能抓住你,你也碰得到我呢?”經月萍介紹老黃曆,江楓又觸碰得到月月,江楓和文斌才捫心確信月月是江楓的骨肉。


    小孩子滿臉稚氣地等待著迴答,她這麽一問,三個大人越發尷尬,古、江二人自不須說的,都覺麵對文斌難為情。文斌一時難堪得也很是沮喪,室內大家都不說話了,鴉雀無聲。


    古月萍為轉移話題,喉間哼了一哼,大聲問江楓:“你在‘袋子’世界看到的老式房間和那個被分屍的女青年,聽你說的環境細節和人物特征,我好生耳熟。我總覺得跟哪個案子有關,你還記得更多的細節嗎?勞駕你給畫出來吧。”


    江楓既為了敷衍尷尬的場麵,又確乎還記得清楚,忙刷刷地畫了下來,月月在側看他畫得逼真,拍手稱讚,也自忘記了適才的問題。古月萍接過畫來,端詳了半晌,心裏咯噔了一下,語音發顫地說:“這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房間,你們看,這收音機、這邊的木頭圓桌,那椅背上搭的中山裝;腳踏式縫紉機旁邊是床,床頭貼著過期的年曆畫,畫中人物戴的五星八角帽、穿的海軍裝和喇叭褲;還有,還有那雙卡錄音機,喏,還有桌上的磁帶……江楓,你可真行呐,相隔六年地一瞥,你竟然連窗外的三麵廣告牌都畫得一清二楚!”


    “海爾,真誠到永遠——海爾電器,”古月萍學著當年念廣告的女播音員,念出了相隔多年尚記憶猶新的廣告詞,“你們看,廣告牌上有海爾電器的廣告,我記得當時的廣告詞就是這樣的。看看,還有三菱電梯:‘上上下下的享受’、羅西尼表:‘時間因我存在’,啊喲,咱們就像迴到了那個時代!時間過得真快,那時記得我們還剛剛開始上初中呢,對不對?”


    “男人就應該對自己狠一點——柒牌服飾。”文斌湊趣兒隨口也講了一條舊廣告詞,不料說出來竟有一語雙關的效果,大家一時又自無語。


    古月萍聳聳肩,朝江楓笑一笑,轉而鄭重其事地說:“我的記性也不錯,你看到的兇殺現場,是早在1996年,發生在bc市鬧市區bc大學的女學生碎屍案的第一案發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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