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師姐古月萍,人都要提兩年前,有一對老實淳樸的夫婦報案。這夫婦倆的家也住在明石山上一棟白牆青磚的自蓋瓦房。平時夫妻二人都出外打工掙錢,家中隻有一個十三歲的兒子住,兒子平常規規矩矩,沒啥壞毛病,也在市一中學讀書。


    夫婦倆稱,這日他們迴來一趟看望孩子,事先電話約好了兒子,順便送些生活費給他。誰知他們到了家卻見大門、二門全都從裏頭反鎖了,情形極是異樣。


    夫婦倆隻好繞過屋後來到後門,卻不料後門微啟,像是兒子給他倆留了門。民俗講究“大門進財,後門泄福”,平日後門是萬萬開不得的!兒子幹犯了忌諱,夫婦倆很是上火,衝入屋中卻傻了眼。


    隻見兒子身穿女式大紅色的衣裙,紅裙之內穿著女式連體泳衣。他整個人兒則掛在屋梁之上,身子懸空,渾身發青,早已氣絕。


    警方趕到現場發現,死者頭部、手臂、手腕、腿、腳踝諸處各綁兩個繩結,雙手之上又並攏地打了十二道繩結。小孩雙手上的繩結又是詭異地被掛在房梁吊扇掛鉤之上,大腿與膝關節之間的腿部後側,還斜掛一枚沉甸甸的秤砣!此外,還在死者額頭上發現留有七、八個針孔痕跡,死相詭譎,蹊蹺之極。


    死者死亡時間確定至少有四十八小時以上,現場無第三者的腳印、無兇器,房內和周邊也沒有任何搏鬥過留下的痕跡。


    死者父母哭天搶地,撞屈喊冤,跪著懇求警察務必抓住兇手,以告慰幼子在天之靈。


    無如重托之下,線索卻實在難求,案子一時成謎,無法告破。人稱之“紅裙男孩案”,坊間莫衷一是,盛傳小孩受了方士蠱惑,才會去穿女人衣服,吊起身子模仿“養小鬼”儀式,力圖死後聚陰汲魂,紅裙化厲,豢養厲鬼。以訛傳訛,靈異事件之怪談成風。


    正當警方一籌莫展,就快要以“男孩性窒息致死的自殺”定案了,但古月萍憑借敏銳的洞察力和大膽的判斷,力排眾議:


    “我堅信鬼神之說無稽,因此靈異事件之論,這種估計全然站不住腳!還有人假設孩子穿上女式衣服犯性幻想,不慎死於性窒息。那麽,我要問,小孩死後又是怎樣把繩子綁身、掛起秤砣的呢?對不對?這種估計也不夠充分!迄今人們五花八門的猜測全都推理窒礙,邏輯不通!除了死者,案發現場隻有那爹媽兩人,大家莫被骨肉親情給蒙蔽了雙眼呀!


    “他家位處偏僻之地,山高路遙,人跡絕蹤,也隻有這對夫妻,才有時間和機會作案!咱們取得的大部分口供、獲得的第一手證物全是出自二人,他倆要撒謊,死無對證,很易取信於人。對於有充裕時間的二人來說,不留作案痕跡,也不難辦到。至於,為啥不厭其煩地要在屍體上做出如許多手腳來,兇手最可能隻是為了叫人疑神疑鬼而故布疑陣。如此,大家自然就絕不會懷疑被詛咒對象——他們夫妻二人。就算有人懷疑,也會被‘誰會自觸黴頭、自斷香火殺害親兒子?’這類念頭先入為主,情理之下,輕易放棄懷疑,錯過揭露真相的契機!”


    當時專案組的領導聽得眼睛都發直了,雖然也有人不哂這些揣測從一個女人口中講出來,不近人情、不顧人倫,但是古警官說得頭頭是道,大夥兒又苦於沒線索,隻好姑且死馬當作活馬醫。領導分派老武等一幫得力幹警,襄助月萍去試試。


    經過堅持不懈地車輪式、連續多日突擊嚴審,兩人終抵不住肉體的煎熬和心靈上的折磨,堅持了九天抵死不認、喬裝良善的戲碼之後,到第十天審訊,妻子忍不住先招供了實情。由此,丈夫自也不攻自破了。


    原是這對夫妻案發三天之前就已迴到了山宅之內,父親因學費問題,與兒子起了口角。當夜兒子入睡之後,父親兀自耿耿上火,越想越氣。兒子的話不知怎的,竟令父親惡意難消,晚上乘兒子睡著,這父親竟然鬼使神差地用大針亂紮兒子的額頭,致其死亡。


    繼而丈夫逼迫妻子幫助自己製造恐怖現場,妻子一向怕丈夫,唯丈夫之命是從。這夫妻二人沒甚文化,綁繩、掛秤砣,全是從故老鄉傳之中學來,一知半解,似是而非,卻因布置仔細周密,騙過了大家的眼睛。若非古月萍不念人情,堅持理性,兇手幾乎就要蒙混過關。


    夫妻二人全都含糊其詞,羞於講出孩子肇禍之言。警方也不能瞎猜案外話,但都道這做父親的,僅僅因與兒子拌幾句嘴,就殘忍地殺了兒子,簡直像一個惡魔一樣,真叫人不可思議。


    不過,此“紅裙男孩”案告破,猶如石破天驚一樣,大多數人都額手稱慶,說差一點就叫兇手漏網了。古月萍這一手扛壓的破案法門,令世人叫絕,也由此一舉成名。


    麵對名聲赫赫的學姐,小張警官自須卯足了勁兒地調查管家大案。古月萍見他廢寢忘食,日夜奔東跑西,愣是一無所獲。這番瞎折騰重隔了二十年之後,再度重演,仿佛擺明了是有兇犯相隔二十年,重新又出來甩開膀子大幹一場,在現場撒了瘋,破壞王一樣發泄了一通人類所難以理解的力量,又忽地憑空消失了、蒸發了、沒有了、不見了……


    饒是古月萍擒拿格鬥、偵案推理樣樣來得,瞅著情篤誼厚的學弟衣衫、製服已全磨綻了花,亦是愛莫能助。麵對非人所能理解的案情,警方一似研究生啃無字天書,任你本領再大、花的工夫再多,也是睜眼一白瞎,偵查庶幾果然就觸礁擱淺了。


    “咳!”古警官胳膊拄在桌上,雙手托腮,一個勁兒地替小張唉聲歎氣。這巴掌大的山城,迄今咋就有那麽多離奇、難解的案子發生呢,咋一件趕著一件地難破,一件比一件叫人費琢磨呢?


    她幹刑警,幾無休息日,擾擾經年,滿腦子隻有案子,滿眼隻有同事們和嫌疑犯們的身影影影幢幢、來來迴迴地晃悠,晃得人頭暈,腦仁兒都陣痛。


    幸好這日她的女兒因五周歲生日,提前好幾天就吵著鬧著要媽媽陪過生日。古月萍好說歹說,勸說不通,她恰又自分小張調來之後,局裏比平日易勻得出假期來,便請了假好好陪女兒玩一天。


    晚上美美地睡了一個囫圇覺,真是久違了的難得假期,翌日大早上一醒來,古月萍腦中紛繁的案情和小張火燒屁股似的焦灼身影,恍惚之間,全都渺然不見了。


    總算老天幫忙,天氣晴好,秋高氣爽,萬裏無雲。她抖開被子,迎著陽光,真想作詩讚美這美妙時光,殊不知,有此雅興,卻沒那兩下子,隻索哼哼《讓我們蕩起雙槳》。


    古月萍的女兒文月月拉著爸爸文斌的手,循聲移步陽台,大聲地問:“媽媽,你有沒有抓到過‘袋中人’?”


    “‘袋中人’?那是啥東西?媽媽呀,是專門抓捕壞人的,好人不抓!”


    “不,‘袋中人’是最壞的壞蛋!他殺死了很多小孩子的爸爸媽媽!媽媽,你不信問爸爸!”


    文斌是一名專欄作家,平日多在家中寫作,陪伴女兒的時間多,他替女兒解釋了一番。


    原來女兒最近追著一部正熱播的國產動漫劇《兇劍傳說》,相傳古時有一把名叫“誅心”的古劍,是一柄兇劍,被此劍砍死的人死後冤魂凝聚不散,遊蕩人間,庶幾必化為厲鬼。這厲鬼躲在一個袋子裏,掩人耳目,乘人不備就會偷吃人心。誰擁有了這把劍,庶幾貪欲橫流,最後都貪心不足地被袋中人吃掉心髒而死。動畫的故事就是在人們搶奪兇劍、掙紮於貪婪和恐懼的心靈原罪之間展開的,其中的大反派就是那奸猾歹毒的厲鬼袋中人。因之,孩子們往往對袋中人印象最是深刻。月月就想叫媽媽把袋中人抓起來,繩之以法。


    閑聽完老公一席話,古月萍也晾好了衣服和被子,心中一動,彎腰托著女兒粉嫩的桃腮輕吻了一口,雙手撐著膝蓋,歪著脖子對女兒俏皮地說:“‘袋中人’可真是壞,可惜呐,媽媽還沒有遇到過那麽古怪的壞蛋。既然‘袋中人’那麽吸引小朋友,乖寶兒,媽媽陪你去看這部動畫電影吧!好不好?媽媽也想認識認識‘袋中人’。”她把後麵幾個字說得像唱歌一樣。


    小朋友聽了,歡唿雀躍,拍手叫好,跳著蹦著,急不及待地喊著去找鞋子穿了出門。古月萍笑著說:“哎,月月別急,咱吃完早飯去。”


    古月萍雖是個刑警,平素粗來粗往,沒個定數,但待女兒卻是十二分的柔情,從來沒跟女兒紅過臉。她因不太著家,怕欠著女兒,總對女兒好得連自己也嫌自己太過溫柔。說來好笑,她常有意無意地戲稱老公像是女兒的媽,比較嚴格;她自己倒似女兒的爸,柔情蜜意得像前世之中久別的戀人,一見麵母女倆就情好得如膠似漆。


    今天難得有機會陪伴女兒,古月萍極渴望一家三口歡聚一番,好好地開開心心度個假。豈知她興興頭頭地穿衣打扮之際,文斌竟自喊沒空出門!說雜誌社催稿,他急著完稿,卻還故作大方地勸妻子多跟女兒“二人世界”!


    玩笑不似玩笑,解嘲還嫌老套,古月萍耳中聽了,臉上尷尬地笑笑,心中一股厭憎之意,猛襲上心頭。她最煩老公這矯情的脾氣,總推脫家庭活動,壓根兒不會為了自己和女兒,少許改變一下計劃。不遷就麽也就罷了,他還自以為是地耍小聰明,動輒還愛用他自詡乖巧的理由來搪塞人。文斌做人別無瑕疵,要挑毛病,古月萍就恨這一出兒,按她的性子,每次都極想劈頭蓋腦地申斥他一頓,但又怕掰生了,對不住他素日操持家務之辛苦。因此上,她對丈夫表麵不怎的,心裏卻是哪兒哪兒地不稱心。


    文斌這般自我開脫式地故技重施,令古月萍此前迴憶起江楓的影子,一下子又占滿了她的頭腦和心靈。初戀的影子一出現,她麵對著丈夫,就更加覺得虧待了初戀——那是多麽說不清、道不明的隱痛和感情相形見絀的悲傷啊!


    缺了文斌,母女倆倒是來勁兒了,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就相偕出門。五歲的小妞也懂不了啥故事劇情,月月也就大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個熱鬧、吃個爆米花兒,以及喝飲料的時候,依偎依偎媽媽的這份天倫之樂,才是超棒的!


    等電影散場了,古月萍拉著女兒走出播映室,手上使力就須得遷就女兒步武短小,兩人走得就慢。影院中觀眾人多,一散出來就成洪流,你推我擠。迎麵一人忽往後倒退,就快要撞上身來,古月萍右手又恰巧給身側的人群絆住了,想要推開那人,非得用牽女兒的手不可。


    她下意識鬆開女兒,沉肩挫肘,腰力一扭,就穩住了那男子身重。她暗自得意:“作為女人,我算是精壯的哩!”就這麽電光石火一霎之間,她再伸出手去抓女兒的手,方位不差分毫,卻愣是抓了一個空。她口中說:“月月,今兒媽媽跟你來看電影是來對了,這動畫片兒跟迪斯尼大片一樣……”俄爾,手上抓空,她心頭才一沉,渾身毛孔收縮得急驟,便將後麵的話,戛然剪斷了。


    古月萍身邊的人群已將月月身形遮擋住了,她撥開人群再尋月月,已自杳然不見。


    她見過多少失蹤兒童的父母,哭天搶地地報案,這迴輪到她了,她才知道肝腸寸斷滋味!


    她嚇得臉刷地就變了白紙,太陽穴怦怦地跳,可著嗓門大喊大叫月月。少頃,她淚光已浮滿了眼眶,淚水兜兜轉轉,憋得眼白變紅,直脹紅到了脖子根、鎖骨。


    正因目睹失蹤兒童案子太多了,當古月萍意識到倒楣的事情落到了自己頭上,那感情上決堤的一刻,比之黃河潰口,有過之而無不及。她的手心汗濕得黏糊糊的,此時此刻,她覺得這個世上,唯有女兒才最重要,別人的性命舍棄如敝屐也全都不算什麽,甚至連她自己的命,她也會毫不猶豫地豁出去。


    她的哭喊聲、她手足的動作、她的任何一個舉動,全似滴落砂子之中的水珠,滋滋冒煙地睒眼消失進入了一種虛空的世界,叫人直感無力、無能為力。


    而周圍的人們卻看到了他們從未看到過的、女人所能爆發的潛能,將肢體與聲音激發到了幾乎要震塌電影院的程度!人們下意識地紛紛逃離了影院。


    失蹤了兒童的父母所能滋生的痛苦與悔恨,閃電一般增加了十萬倍的強度,襲向古月萍。一擊即中,瞬間將之擊垮了!她像是一個幽靈,在影院大廳的人群之中,奔來跑去,哪怕隻是看錯了眼的一瞥,也會急三火四地奔過去看看究竟是不是女兒。每一次失望把她的心也揉碎了,很快耗盡了她三十多年來所有的精力。她像一根枯藤,緩緩倒地,雙眼似瞎了一般被一層奔湧的淚水遮蔽。


    人群多散,餘者被她急瘋了的樣子嚇著了,愕而不知所措,彼此茫茫相顧,漠然。


    月月消失了才不過五分鍾,古月萍的精力已消耗所剩涓滴,一張絕色的美麗容顏,淚水像是一個惡作劇的畫師,將她原先纎穠適度的淡妝,弄成了大花臉。


    外人不知,古月萍心中的懊惱和自責,都快要膨脹開來,撐破五髒六腑,就快粉碎整個身軀了!


    古月萍的眼前忽爾天旋地轉,一會兒黑漆看不見,一會兒又有強光閃得眼前一片高亮,幻化出彩色彌散斑,白茫茫地慘——她睜不開眼,隻覺得自己快死了——這哪裏還有半點武藝高強的女刑警的樣子?簡直就變成了一個傷心欲絕的小婦人!


    正當古月萍難過得什麽似的,影院大門外驀然響起一聲奶聲奶氣的唿喚:“媽媽,你咋的啦?我在這兒!”此時人將散盡,大廳內空蕩蕩的,但古月萍竟然一時之間迴不過神,仿佛聽到一句聽不懂的外國話!她陷入的絕望,模糊了她的意識,到了了,卻還是憑著女兒的口音和說話腔調,將自己從瀕死狀態喚醒了過來。


    清醒過來的月萍兀自痙攣發作似地抽抽泣泣了好一歇,但重新見到女兒、發覺女兒並不是被人販子拐走,想要形容她的歡快與釋然,形容詞都是很蒼白的。窮盡人類一百種虛驚之後轉喜的程度,累加於一處,估計也不夠古月萍心中所迸發驚喜之感的分量吧。


    不過,在那麽折磨人的一刻,古月萍所顯露在臉上的驚喜,竟然還抵不上驚奇——比之見到女兒,當她看到抱著女兒、將女兒放在肩膀上的那名男子,古月萍的表情,那才是天底下、自古以來,最驚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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