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代學:約公元前1225年以前


    經文正文:


    與此同時,義軍已經接連收複了卡喀祖(kilizu)和阿貝拉(arb),而後他們並沒有停下歇息,而是一路南下,向著故國的首都進發,當他們已經抵達阿舒爾城下的時候,看到那阿舒爾的城主已經敞開城門,與城內顯貴們齊立城門正前,以“解放者”之名恭候新領主的盛大來臨。義軍的隊伍浩浩蕩蕩地進入城內,而他們的領袖——仍在昏厥中的巴布·阿塔·伊迪納將軍被眾人抬入城中,迴到了他夢寐以求的故鄉。直到薩姆努月(ara? samnu)的第三個聖日(holy day),因沙利葉召拉貴爾而無人應答之時,南方才得知了拉貴爾也已失蹤的消息。所以這些日子以來,因負責照看整個北方境況的拉貴爾的殉職,所以無人向南方通告亞人族與庫爾的歸來;哈尼加爾巴特的王族和官員們,也沒有多少人知道大紮卜河戰役的具體情況,直到他們聽說了王儲瓦薩沙塔已經戰敗而降的消息時,才驚駭得紛紛棄城而逃。起初各地的傳言都是說哈尼加爾巴特的王儲在卡拉赫對抗的是阿濟·哈亞薩的軍隊,而後奧萊克西又放出消息,讓人們知道是赫梯戰勝了米坦尼人,這種詭計隻是為了消除一些人的疑心。比如在瓦舒坎尼王宮裏,因聽到噩耗而瑟瑟發抖的老國王沙圖瓦拉,在想明白了為什麽他的侄子沒有得到拉貴爾的幫助之後,就在那赫梯兵臨城下之前,服毒自盡了。關於神秘的亞人,世間流傳著諸多傳聞。有目擊者聲稱,在天際之巔見過巨龍騰雲駕霧;又有人聽聞深山中魔物的嘶吼,猶如幽穀響徹。然而,這些傳聞終究被南方視作空談一般,不以為意。在那些昔日屬於阿托爾故國的土地,如今已被赫梯所接管。由於未曾遭遇大規模抵抗,依照奧萊克西的命令,各城邦的將領們仍保持著哈尼加爾巴特的國號。所以在這期間,南方無人能洞若觀火,不論是天使抑或是加喜特人,皆未發現北方已悄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奧萊克西在卡爾的陪同下來到阿舒爾城。他去看望了那仍沒有醒來的朋友和戰友——巴布·阿塔·伊迪納,亦為他請來北方和西方最好的醫生。在看過巴布的傷勢之後,醫者無言緘默,搖首歎道:“他渾身骨折,內髒被血液淹沒,他是如何在死亡線上掙紮,我無法知曉。然而,我確信他的生命之火將熄滅,時日已經不多……”


    奧萊克西並未言敗,仍懇求醫者竭力救治巴布,在治療巴布期間,他就住在隔壁,請來全國頂尖的劍客,指導自己劍術。人問他戰爭已息,何須練劍?他未曾答複。一日,巴布醒來了,他召喚眾人來到他的塌前。


    “我在哪兒?”巴布問。


    “阿舒爾城。我們迴來了,巴布!我們迴到阿舒爾城了!”奧萊克西迴答說。


    “啊……太好了。”巴布欣慰的笑了,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突然,他幾乎用盡力氣半側過身來,“奧萊克西。我們現在的國是叫阿托爾嗎?”


    奧萊克西哽咽了一下,迴答道:“還沒有……”


    “啊……我知道了,奧萊克西……”巴布的身體又垂了迴去,凝視著自己的上空,過了良久,又突然開口道:“奧萊克西!答應我!”他說著緊緊地攥住奧萊克西的手,“答應我!你會把這個國家的名字改為阿托爾!奧萊克西,答應我……答應我……”


    奧萊克西什麽也沒有說,隻是無聲地留著眼淚。直到他的朋友咽下最後一口氣,他才緩緩地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眾義軍將領,都自發地半跪下來,目送他們的首領——巴布,走完生命最後的旅程。伊丁抽泣不已,他追上奧萊克西:“你在做什麽呢?!你怎麽能這樣對待他呢?!”


    奧萊克西並沒有迴答,隻是默默地走下階梯。伊丁則一直跟在後麵,不停地大吼道:“奧萊克西!奧萊克西!你為何要這樣做呢?!為何不在他臨死前給他最後的安慰呢?!哪怕是說一句假話也好啊……”


    奧萊克西怔住了,他迴過身來,對阿舒爾-伊丁說:“我不能……對不起,這個國不能被稱為阿托爾;我不能為了一個人而犧牲這個國家千千萬萬無辜的生命,我更不能對一個將死之人,給予虛假的承諾……伊丁,在我離開以後,請你也要遵守這件事……為了我們所做的一切……”


    “離開?!你要到哪裏去?”伊丁連忙問。


    “伊丁,在我的妻子和兒子被殺死的那一刻,我最想去的地方是恰高·占比爾城,因為那裏有我的仇人……當我被卡爾的父親拯救,逃出監牢之時,我最想去的地方變成了卡拉赫,因為我要去那裏報答我的恩人,贖他的孩子以自由之身;當我遇到你們之後,我最想去的地方又變成了阿舒爾城,為血亡國之恥,為還於舊都。如今,所有這些地方我都到過了,所有未了之事,今日都已了卻。伊丁,我的心中已經沒有仇恨,我將要離開這裏,爾後雲遊四方,以天穹為屋脊,以大地為床榻,過我自己想要的生活……”


    “奧萊克西!你怎能就這樣一走了之呢?如今,巴布已經不在了,若你也離去,那麽誰來領導我們?誰來守護我們……奧萊克西,就如你的名字一樣,一位守護者,你是我們的守護者啊!若你走了,誰來帶領我們繼續抵抗這險惡殘酷的世界?除了你,又有誰鬥得過那些陰險可怖的天使和總督們呢!”


    “伊丁。”奧萊克西走過來扶住他的肩膀,“拉貴爾死了。南方雖然會派下一位新的天使頂替他,但無論如何,初到任上,這位天使為了自保,在一開始是不會過度飛揚跋扈的。伊丁,如今北方廣袤的土地已經被我們奪迴了,事情隻會朝越來越好的方向發展。若你問誰能代替我領導你們,我要說,那就是你。伊丁,你一定要替我守護好這一切。我相信你能夠做到……”


    “不可!我們的國家不再需要一位將軍了……”他的聲音變得哽咽起來,“我們需要的是一位國王……”


    奧萊克西沉默不語。這時,一名義軍戰士與他的護送人員突然趕來,向兩人傳告:“將軍們!好消息!前方戰報,那堅守瓦舒坎尼的沙圖瓦拉二世(shattuara ii)——就是在沙圖瓦拉斃命之後,那與他父親同名的,自立為王的私生子,在我們長時間的圍城之下投降了!”


    “你們發起了幾次進攻?”


    “四次,在第四次攻擊時,他的軍隊因抵擋不住而最終投降。”


    “奧萊克西!你聽到了麽,至此我們已經奪迴哈尼加爾巴特全境了!你的功績已經遠超列代先王,你有資格……”


    “將軍們。”傳信人打斷了伊丁的話,“請先聽我把話說完,還有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其實正是因為這件事,所以我的上級軍官才命我連夜快馬加急迴來向你們稟報……”


    “且說。”


    “當我們接管了瓦舒坎尼,進入到米坦尼王宮,清點宮中仆從的時候發現……”傳信人停頓了一下,“一位閹宦弄臣,他可能是……尚在人世的……先王薩爾瑪那薩爾陛下……”


    “什麽?!”伊丁驚訝道,“此消息屬實嗎?”


    “是眾人親眼所見……”


    奧萊克西笑了起來,“伊丁,你瞧,這不就給你送來一個國王嗎?”


    說罷,奧萊克西便向馬廄走去,牽出那匹從馬蒂亞努斯森林起始一直陪伴他的戰馬,就是那曾經獵魔人的座機,名叫“風暴”的戰馬,準備離開。馬兒跺了跺腳,噴著鼻息。卡爾跪下來想要挽留他。奧萊克西將他扶起,說:“卡爾,我即將踏上艱辛的征途。我已經告訴過你,你不再是我的仆從。你已上了年紀,請你留在這舒適的地方,尋找一片土地,過上寧靜的生活吧。”


    “不,主人,請帶上我吧。我願意在路上侍奉您,無論刮風下雨,我都願意獻出餘生。”卡爾懇求道。


    奧萊克西道:“卡爾。我再不是你的主人了。而今,你要做你自己的主。”


    卡爾道:“主人。您一日是我的主人,則終身是我的主人。”


    見卡爾仍然堅持,奧萊克西便又留在阿舒爾城一些日子。他用自己多年征戰積攢下來的財產,在這阿舒爾北麵四纜繩的地方,就在那臨著河畔的對岸土地,修築了一座城牆,建造了一座祭壇。隨後他對卡爾說:“卡爾,我為你建了一座城,並將其命名為‘卡爾’,我任命你為這座城的城主(?azi''ānu)。如今,你也成了主人,不必再侍奉我了。”


    了卻最後一件事,奧萊克西就離開了阿舒爾城。奧萊克西走後,阿舒爾-伊丁崛起為義軍的領導者,兼任這個國家的丞相。在冬日寒風中,雪花飄灑著,他率領衛隊親自護送著曾被流放的薩爾瑪那薩爾國王,從遙遠的瓦舒坎尼返迴阿舒爾。國王的容貌已經極度滄桑,與十餘年前的英姿煥發相去甚遠。整個歡迎儀式都顯得非常低調而簡約。國王重返宮殿,在王座上召開了他的首次禦前會議。伊丁作為大維齊爾,向薩爾瑪那薩爾王介紹為什麽國家的名稱要維持“哈尼加爾巴特”的原因。國王傾聽後,直接揮了揮手就同意了:“我們開始下一個議題吧!”


    “好的陛下。下一個問題是關於您繼承人的問題。”


    “嗯。”薩爾瑪那薩爾沉思片刻,然後問道:“我兒子安德烈在世的時候,誰是他的禦前護衛騎士?”


    眾人麵麵相覷,伊丁答道:“是圖嚳爾第·尼努爾塔,陛下。”


    “他是否還在世?”


    “是的,陛下。他不久前才離開阿舒爾。”


    “快叫人去把這位騎士追迴來!”


    “是他執意要走的,陛下。我們都曾挽留過他。”另一位大臣補充道。


    “一定要把他追迴來。”國王的眼神變得莊重起來,“我們的國家有一個傳統,每一代國王隻會將他最信任的人授予禦前護衛一職……諸位,如今我的孩子安德烈已經死去,而我,一個已毫無生氣的廢人,又怎能勝任這龐大國家國王的重任呢?”


    大臣們震驚地看著國王,其中一人猶豫地問:“莫非,您有意……”


    國王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是的,我將立圖嚳爾第·尼努爾塔為國之儲君,因為他是我兒子安德烈生前最信任的人。”


    白色的駿馬輕踏河邊的野草,獨行的騎士聽著馬蹄的踢噠聲遐臆出神,牧羊人悠揚的歌聲在遠方彌漫;巡遊騎兵揚鞭催馬一路煙塵地敢來,停在嶔岩之上,他向河穀中喊道:“將軍!”奧萊克西拉緊韁繩,昂首看去,恰遇一抹霞絢從那人頭上隱去,他問道:“什麽事?”


    “陛下有旨,請您即刻迴到首府阿舒爾城去,有重要的事要與您商討。”


    “有什麽事呢?請你迴去轉告陛下,就說我圖嚳爾第已盡王國騎士之責,請辭一切職務,望歸隱山林,去求閑雲野鶴的逍遙之樂。”


    “恐怕我無權替您轉達。”傳訊官說,“將軍……薩爾瑪那薩爾國王是要立你為王儲……”奧萊克西驚訝之餘但也無可奈何,因為事關重大,隻得隨其返迴王宮。


    穿過那被階梯式樣的城垛圍起來的夯土平台,走過那鋪滿蘆葦墊的廳堂,奧萊克西上前行禮。人王道:“圖嚳爾第·尼努爾塔,我已聽聞伊丁與穆達梅克(ashur-mudammeq)所講述的關於你的故事,無論是在吾兒安德烈的生前還是死後,你都恪守騎士之則,保衛我的國家和人民,抵禦一切的外敵,擴充疆域、收複失土;在我兒生前,你為其近衛騎士,在國家危難之時協助其西進擴張,屢獲戰功;在他死後,你照顧我的姨甥女蘇珊娜直至其遇害身亡,你因去為她報仇而入獄十年,越獄後與亞人族交好,偶遇義軍首領巴布,幫他先後攻克了北麵山地的烏魯阿特裏、赫梯,而後又納西角之國凱美特為王國附屬;你設巧局先後破西、北二總督,戰勝篡逆之臣沙圖瓦拉,收複故國全部失地。偉大的騎士,當我決定禪讓於你之時,還並不知到你有如此功績!看來,吾兒所信之人,也必是我可篤信之人。我無子嗣,也不再會有子嗣,我希望收你為義子,立爾為攝政王,在我死後繼承社稷。可否?”


    “陛下。”奧萊克西聽後嚴肅地說道,“我願意做您的義子,這是我的殊榮;但實在不願繼續為政;我生性好靜,本向往隱逸的生活;不料遇到國家危難,遂參軍從戎,從那時到現在已經十餘載。如今北方以解羈係,重新歸於王政。大小之事也已交代料理,由伊丁代我主政,施行仁義,眾生平等;不樹仇敵,與新總督交好,以領土之事牽製。對外,隻要您繼續以米坦尼王統攝北方,附庸赫梯、阿濟·哈亞薩與凱美特,南方懶政,不會過問。陛下,一切國事,不紊而行。您的國家和百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人王長歎一口氣,舉目四望,見眾大臣無人能辯,便宣布閉會。並表示希望單獨和奧萊克西聊聊。二人登上高台,背對河岸,麵朝平原的方向;薩爾瑪那薩爾王雖然比過去消瘦太多,但氣質仍保國王的威嚴,他把手輕搭在雪花石膏雕像上,眺望著遠方:“奧萊克西,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勸得動你……我感激你對我們家所做的一切,我也十分理解你的選擇;在歌篾的時候,我沒有聽安德烈提起過你,在赫爾維蒂的難民營,向我匯報的士兵也少有提起你的名字。”


    “是的,叔叔。很遺憾,那時我與安德烈不是很熟……”


    “那會兒,讓我印象最深的幾個人,都是參與了安德烈組織的誌願者隊伍的——就是那些與他最熟稔的幾個同學。但是他們中的,除了那些先一批到達這裏就被巴布處死的人,那些存活下來,後來與我們同到了尼尼微,包括安德烈最要好的那個耶胡迪爾;當王國蒙難之時,他的這些所謂的‘朋友’,卻都杳無音訊了;倒是唯有你,仍然陪在我的家人身邊,為我們家族悲劇的命運而戰,為我伯父留下的這個國家盡忠職守……我可以問問,到底是什麽讓你這樣做的嗎?”


    “沒有什麽讓我這樣做,我想是……是因為我見不得發生在我眼前的苦難吧……”奧萊克西迴答到。


    國王點點頭:“但你是否知道,發生在這地上的苦難不會結束,即使現在,仍有無數的人正在受苦……”薩爾瑪那薩爾抬起手,指向西北的方向:“你可知在那次我們與阿拉法和努茲聯軍會盟之後,就是我被擄到卡拉赫以後所經曆的事嗎……開始的時候,沙圖瓦拉念我是他的小姨夫,並沒有對我動用肉刑,他隻是把我置入宮內的牢房幽禁起來。但當他們接連取勝之後,那種猖狂的氣焰愈發不可收拾了,那時就把我拉出來取樂玩弄,在他們奪下阿舒爾城以後,他們鎖著我的脖子,為我戴上王冠,讓我赤裸身體在街上遊行,人群向我吐口水,潑灑排泄物和垃圾,讓我跪下去舔他們的腳,若不照做,就用皮鞭抽打我的身體……”說著,國王掀開他的羊毛披肩,露出自己的腰背讓奧萊克西查看。


    那一道道凸起的白色肉塊,就是那愈合的鞭痕密密麻麻的交錯在一起,觸目驚心。


    人王繼續說道:“他們並不打算讓我死去,而是讓我活著繼續蒙受羞辱……他們甚至一度欺騙我,說我的孩子和妻子都在阿舒爾就死了。我悲痛欲絕……但後來我聽到了真相,你們成功的逃脫向西遷都去了杜爾-卡特利姆,並不斷擴張牽製住了哈尼加爾巴特,甚至讓拉貴爾都退卻三分,我聽說他們到處尋找盟友,不敢直接冒然進攻你們。那時,我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然而沙圖瓦拉那個惡毒的混賬,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把我帶到一個房間,剛到那兒我就知道他們想對我做什麽了,我極力的反抗和辱罵,但都毫無用處。他們把我綁在那塊板子上,刀子匠用刀在我的囊袋上劃開一道口子;然後試圖把我的睾從那口子裏擠出來,但他失敗了。那刀子匠明顯是個新手,他不斷迴頭望向旁邊的幾個老師傅,但他們並不打算幫忙,於是他就采用了備用的方案,他用葦稈捅進傷口裏,直接把我的睾搗碎了……”


    說到這裏,薩爾瑪那薩爾哽咽了。而奧萊克西也沒有說話。


    “我可以忍受那疼痛,但無法忍受那樣的淩辱;沙圖瓦拉不再給我留下任何的情麵,我被他安排在宮內,親自服侍他,為他端屎端尿……後來,我又被扮為小醜,安排進了俳優之列,那些時刻我都忍受下來了……因我心中仍然存留著希望。直到後來,我聽說了你們在杜爾-卡特利姆戰敗的事,聽說了我兒子和他媽媽的慘死,他們喜歡誇大的描述那個過程來讓我痛苦。我肝腸寸斷,唯一讓我欣慰的是,本以為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的我將會被沙土瓦拉處死,讓我早點解脫……但是沒有,在到了瓦舒坎尼以後,我被他漸漸遺忘;他的胃口極大,無趣的我被淹沒在那些新來的五花八門的弄臣——那些各地找來的侏儒和長相殘疾的怪人之中……但我努力活下來了,因為我的心中還存有希望,就是希望某一刻能看著那個老東西死在我前麵……看著他的國毀於他的暴政,是那種希望讓我隱忍了十多年。可是如今,你實現了我的希望,奧萊克西,但這一刻是那樣的乏味,因為我已想通了,在這個世界上,在上帝創造的數萬億個兇惡與狠毒的事情之中,也許‘希望’就是其中最毒的那個……因為希望,眾生才甘願體會苦難;因為希望,人們才會在最惡劣的環境中堅持;因為希望,我們所有生命才掉入了上帝的圈套裏,在他的地獄裏,掙紮著忍受一切恐懼與痛苦。而他雅威呢?他則在那上麵,俯瞰這一切,從中得到快樂……


    “奧萊克西。這些年來我又為了反抗這一切做了什麽呢?沒有……我什麽都沒有做……我這樣的廢人,如今竟蒙了你的恩……但我又有什麽資格做這王呢?奧萊克西,你是一個奇跡。但你也是一個希望啊……奧萊克西,現在我有了新的希望……”


    奧萊克西顯然沒有理解薩爾瑪那薩爾的話,他俯身行禮,而後目視著國王那充滿企盼的目光,說道:“陛下。請不要把我認作是那希望,而還要請您……請您做這國和人類的希望。”說完,就向人王告辭了。


    在他第二次臨行前的那個夜晚,雷雨交加,奧萊克西選擇在城內留宿一夜。第二天早上,他吃完早飯,收拾行囊,到馬廄正準備將“風暴”牽出;仆人衝了過來,氣喘籲籲:“主人!您在這兒呢!快!快……出大事了!”


    人們紛紛衝進國王的寢殿,看到那已經自縊身亡的薩爾瑪那薩爾正被幾名宮殿內侍和傳令官(nāgir ekalle)從那房梁浮雕上,那被砍斷的繩子處抱下來,內區醫生摸了摸他的脈搏然後向奧萊克西和伊丁搖搖頭。阿舒爾-伊丁當即就哭了出來,而奧萊克西卻隻是怔在那裏,愕然語塞。就在那一天,薩爾瑪那薩爾的“希望”死了。直到這時,奧萊克西才真正明白了國王的話。他眼含熱淚,往事如泉湧般衝進他的腦海,從那歌篾以來的一幕幕慘劇,戰爭、屠殺和死亡;從卡拉納到尼尼微,從尼尼微到杜爾-卡特利姆,從杜爾-卡特利姆到埃蘭;畫麵最後停留在了那個寧靜美好的日子,水流甘甜,山下淨土,秋去冬來,他與她在火爐旁促膝長談;他們守在孩子的床前,請撫他那稚嫩可愛的小臉……


    “還有多少生命,要繼續忍受這一切啊!”


    奧萊克西握緊了拳頭,他走出了那裏,那也是他最後一次身處那座宮殿。前來哀悼的人群自發的聚集在了王宮的門外,當他們看到奧萊克西從裏麵出來,就為他避開一道出口,讓他離開;而後,人們跟隨著他的腳步,行走在王城的大道上。這時,奧萊克西才意識到人們正在他的身後慢慢地跟著他,他迴過身來,對所有人說:“人王已死。而我將從今天開始,逆轉這悲慘的世界,無論付出什麽代價,也要做到。”


    沒有加冕儀式,但圖嚳爾第·尼努爾塔已經成為了他們的王。


    這是一位沒有宮殿,沒有仆從,亦沒有稱號的國王,人們仍然稱他為“將軍”;在之後的時間裏,他帶頭修築新的水渠,親自下地開墾荒原,他將阿舒爾城的王宮拆除,將那些建築材料搬運到卡爾城,建立無家可歸者的住所;他建造圖書館,從全天下搜集文獻,他想將一切知識免費分享給那些接觸不到書籍的人們,給予他們公平的機會;他向王家的代理商收取重稅,他將免費的食物分發,無償的醫生派駐各地,亦將神廟中的金錢無息的貸給那些農民、搬運工、麵包師與車夫。這一次,他並不是在簡單的複製他在赫梯所做的事,這些所有措施的力度,要遠遠超過上一次;因為他並不是單純為了救助這些窮人與弱者;若那樣的話,他隻要把這一切交給伊丁和其他義軍的領導者就好了。但這一次,他所踐行的事,他周圍的人已經無法理解了——他要消滅這世界上的所有苦難。但是,事情很快就朝著墮落腐化的方向發展了。不僅是因為那些從地主手中征來的東西就快要被分光,那些各地既得利益受損的權貴開始組織反抗;就連那些從戰爭後受益,分得官爵和土地的義軍高層們,也開始抱怨起來,他們對奧萊克西說:“將軍!我們跟隨你一路走來,已經吃盡苦頭。為何在該休息的時候,依舊還要讓我們和你一起繼續吃這沒個頭的苦呢?!”但是,奧萊克西並沒有理睬這些怨言,反而囚禁那些持續反對他的人。直到一日,守門的士兵報告,城外村社裏圈養的鵝、鴨跑到城門口和街道上,奧萊克西就到田間調查,他看到那些本該開始晚播,避免重茬的地就被空置在那裏,農夫們站在一旁遊手好閑,無所事事。還有幾個人,在一旁大口喝著阿拉巴帕汁(aratpa-pal)消遣,於是奧萊克西上前問道:“你們在這裏做什麽呢?為什麽在這凱特·薩蒂(qit?atti)季,正是播種灌溉的時節,卻放著這土地不去耕作,牲畜不去喂食?!”


    “老爺!”一個農夫用俏皮的口氣迴答,“我們的肚子每天都吃的很撐了!公家的糧庫今年分給了我們足夠的大麥和小麥,蔬菜有洋蔥、豌豆、大蒜、韭蔥和黃瓜;我的妻子去到城裏,甚至還領到了石榴、甜瓜和椰棗。我們還有吃不完的羔羊肉。有這麽多的食物,我們為什麽還要耕作呢?”


    奧萊克西聽後十分氣憤,但又無法說什麽,因那食物是他給他們的;他又到了城裏,就是那為窮人發放物資的地方。他看到一個婦人昨日來領過東西的,今日又來,他便上前問道:“您昨日來過了,怎麽今日又來呢?”


    婦人迴答:“我的姐姐又添新丁,需要多領些作物去換蓋房用的泥磚……”


    奧萊克西沒有製止她,而是又到了卡爾城,他本想去看看那些房子,但先借道去了圖書館,他在那畫著玫瑰花和棕櫚的壁畫前停下,那裏被淘氣的人刻上了很多汙穢之詞以及粗言惡語;他又去看那些石板書,書中的字被破壞,含義被塗抹;奧萊克西憤怒地找來書吏,質問道:“這裏的情況怎麽會變成這樣呢,這座圖書館怎會淪得如茅廁一般混亂?”


    書吏答:“將軍。那些您送來的窮孩子,他們不願學習,而是把這裏當成樂園,他們在這裏打鬧、遊戲;他們以破壞這裏的設施為樂;他們欺辱教師,讓他為他們講肮髒的笑話而不是上課……”


    陪同的卡爾把這一切看在眼裏,他說道:“主人。這些可恨的人!低賤的人!您給予他們的,他們不但毫無感激之情,反而是隨意揮霍這些饋贈,並且愈發囂張膨脹,好逸惡勞並且欲求不止!絲毫不知它們所得之物的珍貴,任著那卑劣的本性踐踏損壞!”


    奧萊克西陷入沉思,許久才道:“不!錯不在他們,而在這世界。”


    卡爾不解,問道:“怎麽說呢?主人。”


    奧萊克西迴答:“卡爾,我問你,這地上的人他們要受苦,要勞作才能得著吃的,若他們不這麽做就會怎麽樣呢?”


    “會死。”


    “是的,所以若不勞作,他們就要被那些管著他們的人責罵。但這如此殘忍的規矩又是誰定的呢?卡爾,這些人們的欲望無法被滿足,即使在某一刻得著了他們想要的,但很快又會被新的‘想要’所滋擾糾纏,猶如烈火心旌,而這錯又憑什麽要歸結到他們頭上呢?卡爾,這土地上的眾生,他們天性喜歡破壞,並從中得樂,最終自取滅亡。但又是誰會這麽無情,因人們那被創造出來的本性,而記恨他們,把罪全都歸結到他們自己身上呢?”


    “是神。”卡爾說。


    “是的。當天神要把我們趕出伊甸園的時候,我們就當反抗的。而不是現在才看清這位‘慈父’的真正麵目。先王之子安德烈曾無數次的和我們講這簡單的道理,但我卻一直無法理解,甚至一度覺得那隻是他為了吸引別人注意或是為展示他自己那特立獨行秉性的狂妄。直到現在,我才真的明白……我們人類,乃至宇宙中的一切生命,本不用受這些苦的,但因他雅威想見我們受苦的樣子,堂而皇之的編纂一個荒謬的借口,因吃了一顆果子就將我們逐出了那園,讓我們在他創造的惡劣環境中艱難生存,以苦難主宰著世界律,給予我們短暫的壽命,脆弱的軀體,疼痛與饑餓,與他人的比較和鬥爭,失去已有的美好和求也求不得的欲望,以及那終會到來的,離別所愛之人的痛苦……從那天起,我們要耕作才能得吃的,我們要生養才能延續生命;當我們壽命快盡了,就會被病痛和衰弱漸漸吞噬,被黑暗與毀滅慢慢蠶食。卡爾,若我們當時就反抗的話,則不用出那園子,若我們那時就對抗他,就不必受後來的苦了;但是,我們那時退卻了,因此才得今天……”


    經文注解:


    kilizu,也就是qasr shemamok是伊拉克庫爾德斯坦的考古遺址,包括古代亞述城市kilizu的廢墟,原名kakzu\/kilizu


    arb,即埃爾比勒,今天是是伊拉克庫爾德斯坦地區的首府,在古代曆史上被稱為arb,作為人類定居點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五千年


    ara? samnu,古巴比倫曆法中的10\/11月


    holy day,從新月開始,巴比倫人每七天慶祝一次“聖日”,也被稱為“邪惡日”(意思是“不適合”被禁止的活動),在這些日子裏,官員被禁止從事各種活動,普通人被禁止“許願”


    shattuara ii,約公元前13世紀前後在位,米坦尼的胡裏特人的國王之一,繼承瓦薩沙塔之位,他在位期間米坦尼完全為亞述所占領,他亦被亞述人所推翻,此後米坦尼作為獨立的王國遂告結束


    ?azi''ānu,中亞述帝國官職,城市也有自己的行政部門,由市長(?azi''ānu)領導,由國王任命,代表當地的城市精英


    ashur-mudammeq,阿舒爾-穆達梅克,尼尼微總督,約公元前1200年


    nāgir ekalle,中亞述帝國皇家官員的一種


    aratpa-pal,亞述人稱罌粟汁為aratpa-pal,也可能是罌粟的根


    qit?atti,古代美索不達米亞的一年從春天開始,qit?atti為“年末”的意思,從11月-3月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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