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灣之上,甕城連結,圍繞埃安那神廟建立的以利城正在迅速擴張,一座座石灰石與瀝青砌成的寺院和棋布星陳的土坯,如雨後春筍般從無到有,乃至俯拾皆是。


    “這是征服了阿拉塔以後,快速崛起的烏魯克城。”男孩向伊奧斯解釋道,“恩利勒的死,以及對寧錄的承諾讓我把自己的注意力轉迴到了這裏……我一眼就望到了這個世界終結之日的到來,無數種悲慘的結局;我像以往那樣,開始了永無止境的幹預和調整。就像在洪水前我選擇埃利都和舒魯帕克一樣,在洪水後我選擇了這座城市作為世界新的首都……”


    伊奧斯問:“但是,為什麽你最終還是選擇了這最淒涼的——這幾近荒蕪的辛拿,這因停工而棄置的巴別塔,和這因居民搬離分散到各地去而蕭瑟的蘇美爾,來作為你接下來行事的基準世界呢?”


    “因為經過我無數的嚐試,得出的結論——聚集在一起的人們容易產生厭煩與介蒂,不久就會為爭奪眼前稀少的資源而大打出手,相互傾軋,末日會提早到來;分散到各地去的人們,雖會因不再熟絡,喪失信任,產生隔閡與齟齬,互不相通的語言與文化的鴻溝,猶如畛域天塹,最終釀成大戰,但那要來的晚一些……所以,我選擇了後者,並且,我增大了世界的尺寸,讓聚落與聚落之間的距離,變得更遠,以此來推後末日的期限。”


    “為什麽要定都於此呢?”


    “隻是無數次嚐試的結果,當時的八座城中,隻有以利城有實力攻下遠在埃蘭地區更北麵,緊鄰山腳下的阿拉塔王國。也隻有戰勝了阿拉塔的城市才能夠在瘋王之後,依靠那些貴金屬和寶石貢品,得以幸存下來……”


    ***


    他們下到地上,走入烏魯克的城中,見到國王恩麥卡爾正在祭壇上向天神安念誦祈禱文:


    “偉大的天神安啊!當有一天,這兒不再有蛇,也沒有蠍子,沒有鬣狗,沒有獅子,沒有惡犬,也沒有野狼;當我們不再有恐懼,也沒有戰栗。在我們人類不再有對手的時刻!就在這樣的時候,願蘇巴爾圖[1]和哈馬茲[2]的土地,和那有著繁雜多亂語言的各地,那有著雄偉山脈,受麥[3]眷顧的壯麗的蘇美爾,那擁有一切合適居住土地的烏裏基[4],以及馬爾圖[5]人的土地,聯合於此。願您庇佑,願四角之地的人們安息於此,願整個宇宙都竟然有序,願戒備森嚴的使者共同保衛著我們。願全地上的人們能夠再一次都用同一種語言稱唿恩利勒的名字!願到那時,為我們偉大的眾神,為雄心壯誌的王子,為了野心勃勃的國王;願到那時,豐饒和堅定的領主,明智而博學的大地之王,眾神中的專家,最為智慧的埃利都之主——偉大的神恩基;願您改變那被混亂了的人們口中的言語,願您消除各地繁多的方言,使全地上的語言重新恢複統一,使世界早日恢複大同!”


    “就是從這一天開始,四角之地再次被名義上統一在一個帝國——烏魯克之中,而烏魯克的國王成為了世界的皇帝,開始被稱為宇宙之王和萬王之王。”男孩說道。


    這時,伊奧斯驚訝地發現,剛剛一直站在恩麥卡爾邊上,主持祭典的青年摘下了兜帽,露出清秀美麗的容顏,他驚唿道:“啊!那是……欣!我就想他應該就在這附近才對!”


    “是的,從這之後所有的事你應該都很清楚了,我就像輔佐上古曆任的王一樣,隻不過這次不叫‘阿普卡魯智者’,而是叫‘首席祭司’……”


    “他們不知道你就是他們口中讚頌的神‘恩基’嗎?”


    “不知道。恩麥卡爾的父親美什千加舍爾喜好曆史,他派人多次去到埃利都的古跡挖掘出那些記載著上古曆史的文獻——那些大洪水前的文明印記,其中就包括阿魯利姆遇到我的橋段,他從那裏知道‘恩基’和‘安’的名字,並認為我是恩基賜給他的使者。這時,我給自己起的化名是‘明燈[6]’,隻不過後來,這個聲音被他的兒子叫錯了,進而變成了‘南納’。”


    “南納?我不明白,這裏應當是欣記憶的開始才對啊……那‘欣’這個名字呢?況且,欣的記憶也是從懵懂開始……他並沒有給自己起過名字……那名字是美什千加舍爾給他起的。我不明白,你說你就是欣,可你們的記憶並不相同……”


    “我說過,現在還很難向你解釋,你隻需要知道我的記憶是一個更大記憶的切片,而‘欣’的記憶則是我記憶中一個小段的切片。”


    “切片?什麽是記憶的切片?”


    “在一段更完整的記憶上選取一段,選擇開始和結束的時間切割、拷貝下來,這段更小的記憶的主人,就會認為自己是一個獨立的意識體,而這段更短暫的記憶,就是他的一生。至於,為何欣記憶的開頭和我的記憶之中有著些許區別,比如‘欣’這個名字的不同,那是意識合理化後的結果。”


    “意識的合理化?”


    “是的,對於這究竟是什麽意思,後麵你自然就會知道了。”


    “好吧,那之後再說這件事……”伊奧斯停頓片刻,“換一個話題,既然恩麥卡爾這樣念禱告詞,你有沒有去嚐試重新統一世上人們的語言?”


    “我做了,但那隻能維持很短的時間,而且需要我持續為這件事注入很高的能量,但最終就像那或早或晚都會到來的末日和毀滅一樣,人們的語言不管被什麽力量強製統一,都會再次分化和錯亂……所以我最後也放棄了。”


    “就像欣放棄拯救世界一樣……”


    男孩輕輕地笑了一下,笑容中帶著苦澀:“是的。”


    ***


    時光再次加速,恩麥卡爾死去,然後是他的兒子盧伽爾班達,在他的任上,兩個人看到了南納授予杜姆齊德撒拉弗權柄的儀式。


    “當我決定把‘麥’分給杜姆齊德,然後借由他分給地上眾多的‘義人’的那一瞬間,我就已經看到了這樣做最後的結局。


    “即使像我這樣傾盡全力,做出前所未有的舉措——利用龐大的祭司團體時刻監控這個世界上每處最微小的裂隙,也難以避免熱寂與毀滅的到來……因而,我自然而然地陷入到了從未有過的絕望之中。終日沉淪彷徨,離群索居,把自己關在深宮之中……”


    “我能夠理解。”伊奧斯道,“畢竟我經曆過這一切。”


    兩個人從天上飛下來,漫步在繁華喧鬧的烏魯克大道上。是的,新年節到了,看著這熟悉的場景,伊奧斯陷入了往事的迴憶,不禁感喟連連。


    “他要來了……”伊奧斯說道,言語間充滿期待。


    男孩搖搖頭,笑著說:“你是在說烏魯卡基那吧?不,他不會來的。”


    伊奧斯的眼神略帶失落,他迴望那熙攘的人群,仿佛在尋找一個遙遠的身影。他心中明白,或許那個曾經的人已與這座城市漸行漸遠,但在這新年的氣氛中,他仍願意去懷念那些美好的往事,讓迴憶中的人永遠留存。


    “為什麽?”找尋許久未果,伊奧斯不解道,“這不是他與阿穆爾魯共同參加安奴神殿上新年祭的那天嗎?”


    男孩迴答:“在那因萬億個可能性而生的萬億個世界之中,烏魯卡基那從來都沒有出現過……我們看到的這次新年祭,就像以往一樣——華麗的慶典,雍容的過場和紙醉金迷的舞會……但並沒有什麽特別的事發生……在這之後不久,我就永遠離開了這裏,不再照料看管這個世界,到天上的世界上去了。”


    “我不明白。”


    “在我離開之前,我讓太陽的光變得更加明亮,使它的能量足以為地上所有的生命提供能量和熱源,它將維持到終究會到來的那天——末日;同時,我剝奪了那些愛好虛榮,不做實事的祭司們的‘麥’,隻有少數幾個被我挑選的人保有低階的權柄而沒有被我收迴,繼續維持著世界大體的穩定……而他們就是那後來那些被稱為‘獄卒’的存在;這個世界從這一刻起,就成為了那被我放棄了的,千千萬萬個世界之中的一個……”


    “從而成為了一顆——‘監獄之星’。”伊奧斯接著他的話說完。


    “是的。”恩基道,“但它們本不應被稱為‘監獄’,它們隻是被我拋棄的荒涼世界,沒有了我的照顧,這些世界的文明維持不了多久,很快就會滑向末日。這些世界往往會因為有著比其他世界更大的苦難,而被人們稱為‘煉獄’,在某些世界之中,那些犯了罪的意識體,就會被送往這些‘煉獄’投胎,而那些‘獄卒’天使本身就不管什麽事,甚至有的時候扇風點火,好加快這一進程,為的是讓末日早早發生,他們好到天上去享清福……”


    “天上?”


    “天空上有一些特殊的地方,我後麵會提到,這裏先不做解釋了。”


    “但是,怎麽會這樣呢?第三個伊斯特裏亞之中,你沒有離開,我記得新年祭的這一天烏魯卡基那出現了,曆史也朝著完全不同的走向發展。”


    “那是萬億、萬億個世界之中唯一的一個例外。”


    “請說下去。”


    “那是一次錯誤。”男孩解釋道,“那是本不應該發生的事,一個漏洞,一個極低概率的事件……但放在漫漫的時間長河,數以萬億可能性的世界之中,它的發生又好像是必然的。那一次輕觸,一次碰撞,甚至在它發生以後,整個係統迅速予以了糾錯……但,由它產生的漣漪,也足以改變一切了……”


    “我還是聽不懂。”伊奧斯說,“他究竟是怎樣一個存在呢?”


    ***


    男孩握住伊奧斯的手,如同詩人的筆觸,在空中描繪出一幅美麗的畫卷。隨著他們飛翔,伊奧斯感受到時空的波動,仿佛是一曲時光之舞……他們來到了那片金黃的麥子地,看到那懷抱著逝去之人痛苦不已的南納——也就是欣……接著,是那雙隨著烏魯卡基那身體的消失,而變得迷茫無助的眼神。


    “我記得,欣難以從任何記憶的迴溯中窺見烏魯卡基那的身影,在那紅龍被彌額爾刺死以後,他立刻忘記了過往所發生的一切……他不再記得剛剛懷抱中的人是誰。”伊奧斯說,“但我們剛剛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烏魯卡基那的遺體,而你是欣,你剛才也看到了這一幕,看到了烏魯卡基那的身影!不是嗎?你現在怎麽能看到了,你現在怎麽能記起了,這究竟是怎麽迴事?!”


    “那個時候,我沒有權限去想起他。”


    “沒有權限?!怎麽會,你可是神啊。”


    男孩仰望蒼穹,宛如星空般深邃的眼眸透露出無盡的故事,他緩緩開口:“最初,我就同現在的你一樣,對自己所遇到的事既驚訝也迷惘。因為這也是我從未遇到過的情況……”他停頓了一下,“自從我獨自坐在那片夕陽下的田野上,我就感覺到了巨大的空洞與失落,但我卻想不起具體發生了什麽事情。我行走在大地的各個角落,北至哈蘭,南至烏爾,到處是滿目瘡痍,巨龍和獸龐大的屍骸,幸存下來的四處逃竄的怪物……這個世界像是經曆過一場浩劫之戰,我迴溯所有人的記憶,無論是農夫、工匠、水手、幕僚還是祭司,他們都不記得究竟發生過了什麽,所有人的記憶在那一段都是空白和跳躍,從新年祭的那天到此刻為止,整個世界的記憶都消失了……


    “史官們根據地上留下的蛛絲馬跡,用想象力補全了這段曆史——他們編造了一位來自基什的官員薩爾貢,記述了他奪取地方王位的過程,然後編纂了如下的曆史。他,薩爾貢向烏魯克發動進攻,半個世界的人都歸順了他,建立了以阿卡德為首都的帝國。但最後,他和他的龍之軍以及惡魔軍團還是被我帶領的天使們戰勝,最後他逃走或是殞命,變成了一個謎……有的人猜測他逃往了地下幽暗的世界,有的人猜測他隱居在叢林的深處,但那些都是後話了……”


    “你相信那些史官所說的話了?”


    “一開始,我對史官們的描述並不以為然,但後來我還是受到了潛移默化,認為真的有一個叫‘薩爾貢’的人存在過,我命人到處去尋找他的下落。雖然,我記不得任何具體的過往,但我卻能夠清楚地感受到‘他’所留下來的,那些帶給我的情緒——我能感知到自己犯下了一個無法彌補的過錯,也知道自己失去了他。即使,我記不得他的麵龐……但我懷念著一個人……為這個人而悲傷……


    “我向時間的前方看去——世界的未來,末日的結局依舊在那兒;我本應像之前一樣放棄這個世界的,但卻因為此次變故,讓我決定留了下來。”


    “為什麽?”


    “為了尋找他——尋找一個我記憶深處的幻影。”


    “原來如此。”


    “在開始我尋找的旅途之前,我做了一些準備——這一次,我雖然還是去除了冗餘的官僚體係,但並沒有剝奪高階祭司的權柄,隻是削弱了他們的力量,我讓他們幫我繼續照看這個世界。我為了限製這些使者們在我不在的時候,像過去那樣利用權柄謀求私利,便約法三章,禁止他們幹涉地上的政治,我把最大的權柄交給米迦勒,讓他揀選四位總督分派東西南北四角,而我自己則迴到了烏魯克空中花園的上層,把王座的底部敲碎,把它從基座上搬下來,放在大廳的中央,朝向東麵的大海,而我就坐在那裏,透過窗戶,遙望星空,終日瀏覽著阿卡西的記錄,漫無目的的尋找著……尋找那一份遺失的溫柔和悲情……


    “就像我在亞曆山大港那十幾年所做的一樣……”


    “是的,就像你為尋找第四個伊斯特裏亞所做的那樣……我的靈魂穿梭在浩渺的星雲和無盡的天體之間,它們從我的兩側急速掠過,那些是我熟悉的生命,他們每一個個體的記憶我都閱讀過一遍,所有的苦難我也都和他們一樣的經曆和承受過。然而,他們當中沒有我要找的人,於是我隻能繼續的前進,向著更多我未曾經曆的世界前進。


    “我並不是在有意地折磨我自己,我不得不這樣做,否則我的內心就會被更大的苦難和悲傷所吞噬。我渡過了漫長的時間,經曆芸芸眾生的生命……直到我在那顆不起眼的星球上經曆蘇珊娜的一生的時候——在那大學的課堂上,我遇到了那個發表激昂演說的學生,他的語氣、他的神情……讓我的心靈再一次觸碰到了那熟悉的感覺,那臨近歸宿時的慰藉……那一刻,我就確定了他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安德烈。”


    “是的,我第一次遇到他也是同樣的感覺。”伊奧斯道,“他讓我想起了烏魯卡基那,沒有什麽原因,隻是一種感覺……”


    “但是你要知道,我找到他所付出的代價、花去的時間遠遠在你之上。首先,我閱讀的星體數量就遠多於你,因為你隻需要在那四分之一的暗域內尋找……而我則隻能在沒有提示且完全忘記烏魯卡基那的情況下,在整個天空三分之二可以閱覽的區域內,隨機的尋找。”


    “你竟也無法看到暗域裏禁書庫的內容是嗎?!”伊奧斯驚訝地問道。


    “是的。”男孩歎了口氣,“好在蘇珊娜的記憶不屬於暗域,否則就不會發生後麵的事情了。”


    “你說你花掉了遠遠超過我的時間,才找到了安德烈。那麽,從你剛才說你開始專注閱讀阿卡西起,一直到你找到蘇珊娜記憶的時候,地上已經過去了多久?”伊奧斯問。


    “一千年。”男孩淡淡地答道。


    伊奧斯因震驚而無言。


    “從阿卡德的時代起,到後來阿托爾在北方崛起的時候,地上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千年……”


    [1] subartu,這個地區在青銅時代的文獻中被提及,這個名字在阿馬爾奈文書中也以subari的形式出現,在烏加裏特語中以?br的形式出現,subartu顯然是上美索不達米亞的一個王國,位於上底格裏斯河,後來它指的是美索不達米亞的一個地區,大多數學者認為,subartu是底格裏斯河和西邊上美索不達米亞人的早期名稱,從阿卡德帝國的角度來看,它代表的就是“北”這個概念


    [2] hamzi,是一個古老的王國或城邦,在公元前2500-2400年達到頂峰。它的確切位置尚不清楚,但據信位於紮格羅斯山脈西部,大致位於埃蘭和亞述之間,可能靠近努茲(nuzi)或現代哈馬丹


    [3] me,這裏同前文中提到的“密”


    [4] uri-ki,即阿卡德城(亞甲)周圍的地區


    [5] martu,阿卡德語和蘇美爾語文本中(amurru)的這個詞指的是亞摩利人居住的敘利亞西部和西北部以及黎巴嫩北部,代表“西”


    [6]阿卡德語“na-an-na-ru”(照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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