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璿到的時候淩軒已經泡好了茶,正坐在桌邊看剛剛送抵的密報。見她來了也不起身,用下巴指點著對麵的座位,沉吟片刻提筆寫下幾行字,交給等在廊下的人。


    “先生又不是隻有你一個弟子,你怎麽會這麽忙?”說著熟練的給自己倒了杯茶,端在手裏一邊走一邊看屋裏的擺設。“這瓶子怎麽還擺在這裏?”


    “這些東西擺在哪裏都一樣。”淩軒抿了口茶道“沈兄呢?”


    “他迴崖城承襲城主之位了。”趙璿的目光停留在書架上的木盒,信手撥開沒有上鎖的蓋子,隻見裏頭放著一張半舊的手帕。“這東西早該扔了。”


    “是嗎?”他低聲道“放得太久我都記不清了。”


    “這還是那年我來找你把你打傷了之後包紮用的帕子,我還以為你已經扔了呢。”趙璿合上蓋子轉身迴來打趣道“難不成你專門留著隻為了找我報仇?”


    淩軒跟著笑了“我以為你會繼任城主。”


    “我原本也這麽以為,不過老話說的好,人算不如天算,事到如今再說這些也沒意思了。”趙璿道。“你呢?這些年有沒有多幾個師弟師妹?”


    “後來收過兩個弟子,資質一般,不算出挑。”淩軒道。


    趙璿笑道“任憑什麽樣的人在你麵前恐怕都要自歎不如,先生要是拿他們和你比自然是怎麽都不會滿意的。”


    “可我還是沒能贏你。”淩軒道。


    “這不一樣,我又不是你們的人,你輸給我不丟人。”趙璿笑道“何況那時候我用了些手段,你又顧忌著我是客人不曾下死手,不然我未必能贏。”


    淩軒忽然道“先生希望我能夠繼承他的衣缽。”


    “你有這個本事,的確是明智之舉。”趙璿點了點頭。


    “我聽說你成親了。”


    “早幾年就成親了,現在孩子都快要到可以成親的年紀了。”趙璿也有些驚訝日子竟然過得這麽快,一眨眼自己就已經年過三巡,成了別人口中的婦人。“你呢?我一直沒聽說你的婚事,你到現在還是沒有成婚嗎?”


    “嗯,我心儀的人已經成婚了,我恐怕已經沒有機會。”淩軒輕聲道。


    趙璿道“你總是不肯說你心儀的人是誰,不然或許我還能幫一幫你。”很久之前他曾經說過他心裏的那個人是個至純至善的女子,眉目如畫天生一副好心腸。令他自慚形穢。這種感覺她原先不懂,直到遇見韓朝。


    “我聽說她後來被丈夫休棄,卻不知為何沒有離開那個男子。”淩軒道。


    “我聽聞世間女子都有諸多為難之處,大約她也碰見什麽為難的事情了吧。”趙璿道。


    “你這次會待多久?”


    “還不一定,原先想著等你迴來見一麵再走,誰知你迴來得這麽及時,反倒讓人不好意思立刻就走。”趙璿道。


    淩軒道“城中新開了些鋪子,你看過再走吧。”


    “新開了什麽鋪子?”趙璿道。


    “明日我帶你去看了自然就知道了,現在說了未免沒有意思。”淩軒笑道。


    趙璿又道“我看先生精神大不如前,不知近來可吃什麽藥?”


    “師父的身子越來越查,這段時間都是暫時用藥吊著一口氣,連吳苑都去得少了。”淩軒微微皺眉。


    “先生也該放下了,人到萬年還是糾結於過去隻會讓自己難過。”趙璿道。


    “這些話我何嚐沒有說過,可師父並不當迴事。”淩軒無奈搖頭問“你離了崖城總要找個地方住,不考慮留在這裏嗎?”


    “華城雖好,卻不是他喜歡的地方,恐怕待不了多久就要走。”趙璿輕輕搖頭,很是無奈韓朝的孩子氣。


    淩軒不動聲色道“哦?他不喜歡這裏?”


    “也不知是怎麽了從來了這裏就鬧著要走,我也拿他沒辦法,今後隻怕也沒什麽來了。”趙璿笑道。


    “我以為你不是那種會輕易退步的人,對你而言恐怕沒有比華城更舒服的地方了。”淩軒道。


    “話雖如此,可他若不喜歡我在這裏終究也沒什麽意思。”趙璿道。


    “沒想到你也會為了別人做出這麽不理智的決定。”淩軒若有所思道。


    她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換作從前她是絕對不會讓自己輕易放棄這麽好的一個地方,而去尋找什麽“更喜歡”的地方。華城是舊朝國都,擁有著和都城一樣複雜曲折的地下通道,隱藏著無數的秘密,再沒有比這裏更適合隱藏的地方了。


    “大概是年紀大了?”趙璿說著自己也笑了“我也沒想到自己會這樣,可能還是心境變了。”


    淩軒沉默片刻續了茶水道“崖城現在算是徹底握在沈家人手中了,你就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恨過我娘。”趙璿忽然道,說完自嘲一笑“她明明從一開始就什麽都知道卻還裝出一副不知情的樣子來誆騙我,我對她更多的是失望。”


    “她始終姓沈,老爺子是她的父親,從小教導長大,情分自然格外不同。”淩軒道“譬如你,你會恨你娘,卻不會覺得一手布了這個局的祖父做得不對,不過是因為你從來沒有將祖父視作會沒有任何緣由站在你這邊的人。”


    趙璿定定的看著他,臉上的笑意淺了幾分“你想說什麽。”


    “你會恨她恰恰說明你曾經試圖相信她對你說的話。”淩軒道。


    “也許吧,我已經不想再提起這件事了。”


    淩軒走到桌子後麵,思忖片刻拿出一隻小盒子放到趙璿麵前“當日你新婚我不能親去,這份賀禮就一直耽擱了,今天交給你我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盒子平平無奇,可裏頭裝的東西即便是趙璿也大吃一驚。“你是哪裏來的?”


    “那年我去了岱城賑災遇見沈兄,他說你在都城過得很不愉快,我便想著或許你將來會來,便讓人準備了。”說著臉上多了幾分意味不明“誰知你來的時候孩子都這麽大了。”


    趙璿將簪子握在手中看了又看道“這份禮物未免太貴重,我若收下將來不知該怎麽還。”


    淩軒不說話,隻是將簪子接過看了看她今日的發髻親手簪在她發間“我送你禮物並不是為了讓你還。”


    “放開她!”暴怒聲從門外傳來,兩人俱是一驚,迴頭一看卻是青筋畢露的韓朝。


    即便怒目而視淩軒也不見慌張,見趙璿輕輕點頭便知這人就是韓朝。才要拱手行禮就被韓朝避開“我可受不起你的禮!”


    “你這是怎麽了?”趙璿伸手拉他,不欲叫他在淩軒麵前失態,可韓朝早就已經怒火攻心哪裏還顧忌得到這些。


    淩軒若有所思的看著他暴怒的樣子,向趙璿道“你先迴去吧,我們改日再敘。”


    他越是平靜就愈發顯得韓朝魯莽,這叫韓朝怎麽忍,再三要衝上去和他好好理論一番都被趙璿死死拉住。“別鬧了!”


    “鬧?在你看來還是我不講道理嗎?”韓朝就像是被人當眾甩了一巴掌一樣,數種心情交織在一起讓他根本沒辦法理智的思考,或許說當他看見淩軒是個什麽樣的人之後就根本沒辦法理智。


    趙璿微微皺眉還未開口就聽淩軒道“今天大概也沒辦法繼續,下次再說吧。”說完竟獨自去了內室,不再和韓朝說話。


    好不容易才有機會能夠和多年好友見麵被韓朝這樣不由分說的打斷,甚至還如此無禮,趙璿本就有些不快更在看見韓朝完全沒有悔意的表情後怒氣升到極點“你到底是怎麽迴事!”


    “你怎麽不說說你究竟是怎麽迴事!”韓朝怒不可遏道。


    “你和故友敘舊都不行嗎?”趙璿冷聲道。


    “故友?說的好聽,他的心思你難道看不出來嗎!”韓朝怒吼道。


    韓弗思在自己房中都能聽見隱隱約約的聲音,待要出來的時候卻被夏統攔住“這是他們的事。”


    第一次見他這麽失控的趙璿卻反而冷靜下來,解釋道“我們相識多年,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


    “我想的是什麽樣子?難道是我張口胡說嗎?他心裏要是沒有鬼為什麽到現在還不成親!”韓朝道。


    “他心有所屬,那個人絕不是我。”趙璿斷然道。


    韓朝道“你又怎麽知道不是你,難不成他還和你說這些嗎!”


    “他和我說過喜歡的人是什麽樣的,他嘴裏的那個人和我沒有半點相像,況且如果我怎麽想的你不知道嗎?”趙璿看著他道。


    “不管怎麽說他也不該這麽不避嫌!”說著就要去拔趙璿頭上的發簪。


    可趙璿卻一個後仰避開他的動作,韓朝立即道“不過一支簪子你都不肯摘下,你覺得自己嘴裏說出來的話究竟有幾分靠譜!”


    趙璿道“這支簪子不同!”


    “怎麽個不同法,你倒是說出來我聽聽!”韓朝冷笑道。


    可她卻忽然說不出口,難道要告訴他這意味著淩軒對她的信任?那他還不得立刻去找淩軒拚命。趙璿想了想道“他給我這隻簪子不過是告訴我今後可以自由出入華城,僅此而已。”


    “華城是陛下的城池,豈容他置喙!”韓朝道。可話剛說出口他就忽然呆了,這種說法簡直和崖城如出一轍,頓時如遭雷擊,難道他們的淵源已經深到這種地步了?“你們究竟是什麽關係!”


    “當年我曾經隨祖父來華城拜訪先生,那時候我就認識淩軒了。”趙璿道。算一算到如今已經二十幾年,雖說聚少離多,可情分還是有幾分的。“不過這些年隻有書信往來,已經多年未見。”


    韓朝頓時醋得七竅生煙“你還和他書信往來?你就沒想過我會怎麽想嗎!”


    “我和他之間清清白白,事無不可對人言,自然沒想過撇清關係。”趙璿坦然道。


    然而她越是坦然韓朝的心裏就愈發的害怕,怎麽會有這樣一個人和她有二十幾年的交情,還能夠讓她這樣交心每一句話都在替他辯解。“在你看來一切都是我不講道理,都是我在莫名其妙的發脾氣嗎?”


    他突然低沉下來的聲音讓趙璿有些慌亂“你到底怎麽了?”


    “沒怎麽,就是覺得我大概永遠都不可能讓你滿意。”韓朝疲憊的坐在椅子上,任憑趙璿怎麽問都不肯再說話,就是到了晚上也還是把她當空氣一樣視而不見。


    從未見他這樣的趙璿見怎麽也哄不好突然也來了脾氣,直接搬到書房裏去睡,可翻來覆去到了半夜卻怎麽也睡不著,怒而起身,卻聽夏統說韓朝已經睡下,有什麽事明天再說。趙璿站在門前待了一會兒很快就離開了。


    夏統見她走遠才推門進去,隻見韓朝抱著被子坐在床上,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看著門口,卻嘴硬的不肯開口。


    “她換了衣裳出門了。”夏統道。


    韓朝頓時臉色難看起來,三更半夜出門一定是去見那個什麽淩軒了!就這樣還說她不知道淩軒心裏是怎麽想的,當他還是三歲的孩子嗎!


    趙璿沒有騎馬,手裏提著一盞燈慢悠悠的走在街上,四周一片漆黑,可她卻一點都不害怕,像是在自家的後花園裏散步一樣,左顧右盼悠閑得不得了。不過一刻鍾的功夫,淩軒等在街角,自然的接過她手裏的燈。“吵架了。”


    “我以為他是知道我的。”


    “是我思慮不周,即便沒有這隻簪子我手下的人也都認得你。”淩軒的眼神落在她發上的簪子。


    “不怪你,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早該知道的。”趙璿輕輕搖頭,聲音裏有些疲憊。


    淩軒帶著她一路緩行,將那些新開的店鋪一一指點出來,告訴她這裏白日會是什麽樣的景致。“從前你就喜歡看市井煙火,我原以為你會一直在江湖中,誰知你最後竟然進宮了。”


    “別說你,就是我也沒有想到自己真的能走到這一步。”趙璿道。


    “你變了很多。”淩軒看著她道。


    “我能夠改變,你也能。”趙璿道“你心裏的人也該放下了。”


    “我一直以為自己能放下,可每次見到她我才發現自己總是潰不成軍,也許這就是我的命,總不能什麽都讓我得到。”他低聲笑道“大概我沒有你命好。”


    “淩軒,這世上如你我這樣的人終究是少數。”趙璿停下腳步,看著隻有半張臉被照亮的淩軒,低聲道。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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