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遠昭勸了又勸,霍婧婷才在換了衣裳首飾之後扭扭捏捏的坐下。“你怎麽來了?”


    她這副樣子哪裏還有當年一星半點恣意灑脫?首飾和衣裳都是都城中前兩年的樣式,如今早已不時興了,然而這可能已經是她最好的衣裳,不然也不會特意進屋換了才出來。


    她一直不安的擺弄著衣角和首飾,生怕別人看出來她的局促,這副模樣怎麽會,怎麽能是定遠侯府的姑娘?


    桌上擺滿了吃食,幾個孩子吃得歡快,可霍婧婷的臉卻像火燒一樣,根本抬不起頭。


    曾幾何時,她也是都城中有名的人物,誰知近年來卻悄悄泯然於眾人,根本沒有人能夠想到她竟然過的是這種生活。


    “定遠侯不管阿婧嗎?她是霍思淵和柔妃的胞妹,他難道就一點不顧及嗎?”


    “阿婧不是沒有迴過娘家,可定遠侯說管不了。”司遠昭沮喪的搖搖頭。


    霍婧婷反手握住司遠昭的手,讓他不必自責。“我爹說了,如果他隻苛待我就是拚著官身爵位不要,也會替我討個說法。可他是一視同仁,甚至自己吃的穿用的東西比我還不如。那些所謂清流見了隻怕還要誇他有先古遺風,責怪我驕奢慣了,不能體諒百姓疾苦。”


    “那也不能這樣啊!這種日子你們根本受不了!”韓朝直接道。


    “便是受不了,又能有什麽辦法?”司遠昭苦笑著搖頭,指著院子角落的菜地“要不是種了這些東西,阿婧和孩子們的零嘴都吃不上。”


    韓朝頓時不知該說什麽,在府裏種果蔬的人也不是沒有,隻是並沒有誰家真的指著這些過日子。


    “你應該早些來找我們的。”韓朝道。


    司遠昭看了一眼霍婧婷。“我也不是沒想過,可你們府上事情也多,時不時的就閉門不見客,我們也就沒有去叨擾。”


    “你這是說的什麽話!我要是早知道你過成這樣,自然是要幫你的!”韓朝畢竟不是以前那個什麽都不懂的貴公子,義憤填膺完之後,正色問“你們今後有什麽打算,總不能一輩子都困在這個小院子吧?即便你們住的下去,孩子大了總有不方便的時候!”


    “說句悖逆的話,我們隻等著將來分家了。”司遠昭無可奈何的看著韓朝“家裏總還有些田園宅子,便是不如從前,也不必再看人臉色。”


    可要是等分家,不知還要多少年,真這麽困下去,隻怕等不到那一天人就瘋了。


    韓朝連連搖頭“我覺得這樣不好,沒有盼頭的等下去什麽時候才算完?”


    “可不等又能怎麽樣呢?霍家沒辦法為我出頭,阿遠又不能自立門戶,我們根本沒有別的選擇。”霍婧婷愁得臉色比苦瓜更苦。


    孩子吃飽了正在院子裏玩,根本不懂得人間疾苦和父母的憂愁。


    “縱然你們能忍,孩子呢?眼看就是開蒙的年紀了,要是阿昭還沒有一官半職,你們又拿不出閑錢,孩子怎麽進的了官學?”


    司遠昭的目光跟著落到互相追逐玩耍的孩子身上,從迷茫變得堅定。“阿朝,你幫我一把,我一輩子記得你的恩!”


    韓朝道“我雖然想幫你,卻一時不知究竟該怎麽做,你等我迴家問一問阿璿,她聰明,一定能夠想出方法。”


    臨走前,韓朝將身上所有的銀子全都塞到司遠昭手中。“錢雖不多,也可暫解燃眉之急,等阿璿拿定主意我再來。”


    目送韓朝離開後,司遠昭看著桌上的銀子,心裏很不是滋味。曾幾何時,他揮金如土,根本不將區區十幾兩放在眼中,可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麽多錢了。今非昔比的感覺讓他心中酸澀難當,久久不能言語。


    霍婧婷站在他身側,心中十分複雜。經過這些年,她終於明白當年她說出自己和司遠昭能夠依靠祖輩蔭功過一輩子的時候趙璿的臉色為什麽會那麽複雜。


    “阿婧,你覺得她會幫我們嗎?”


    人人都嫌別人的家事麻煩,不肯出手相幫。而他與趙璿更是沒什麽交情。


    霍婧婷將頭靠在他的肩上。“阿璿是個心思細膩周到的人,她要是想幫就一定會想出辦法,要是不肯,也一定有她的原因。”她將桌上的錢收好,至少接下來一段時間不至於捉襟見肘,太過難堪。


    趙璿聽完韓朝的敘述,罕見的沉默了。韓朝等不及,連連催促道“你有沒有什麽好辦法?總不能真的見死不救啊!”


    “我竟不知阿婧的日子這樣艱難。”她心中一酸,既惱她不肯來求助,又覺得自己隻將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沒有發現她已經很久沒有來過。


    “你說有沒有辦法勸一勸阿昭的大哥?這種日子根本不是人過的!”


    “這樣的話可別在外頭說。”趙璿叮囑道。“平民百姓眼中,一個伯爵能過得多難?便是再難也有限。可那些衣不附體的食不果腹的人卻連尊嚴都沒有,你叫他們如何信服?”


    “那......我們多多支援他們些銀錢?”


    趙璿輕輕搖頭“治表不治裏,就是個無底洞。你這樣做等同於陷司遠明於不義,他便是個吃草的兔子,逼急了也是會咬人的。”


    “那怎麽辦?總不能真的看他們這樣吧?”


    “你容我想想,這件事務必要做得果斷,不然後患無窮。”趙璿低頭琢磨了一會兒,覺得這種事情還是要用大宅裏的方法來解決。“你不必操心了,我會看著辦的。”


    趙璿直接去了書房,坐了片刻,子平便敲門進來。“殿下找我?”


    “司遠明是個什麽樣的人,後院都有些什麽人。”


    子平閉眼迴憶片刻“司遠明前幾年從外頭放任迴來之後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口口聲聲說著錢財乃身外之物,府裏的東西凡是能變賣的都被他賣了,拿去支援官府救助鰥寡孤獨。因此而在朝中風評極佳,他如今在禮部任執事,當差至今從未出過任何差錯,是個將克己複禮刻在骨子裏的人。”


    “他潔身自好,從未傳出過任何不好的評價。家中隻有一個妻子程氏。程氏是他外任時當地鄉紳的獨生女兒,好不容易才得了嶽家的首肯,舉家搬遷都住在城中。”


    “他們成婚數年都沒有生育,對外說是司遠明無能,其實是程氏無法受孕,曾經懷過幾次都小產了,後來便沒有辦法再生育。直到去年才從善堂抱了一個女孩子,愛若珍寶。”


    趙璿琢磨了一會兒“最近有沒有什麽宴會,程氏也會出席?”


    “程氏不善於城中女眷來往,也不得人心,並不常參與女眷們的雅集。但她篤信神佛,每個月都要去還願,添香火。三日後程氏會到城中的靜安寺上香,用過齋飯才會迴來。”


    “從明天開始每天替我定一桌靜安寺的齋菜。”


    程氏自從得了這個女兒之後便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到靜安寺燒香,求佛祖保佑他們一家平安。


    這一日正在佛前還願,忽然來了一個衣著華貴的夫人,通身的氣派竟是她從未見過的高雅。


    隻是這夫人似乎在為了什麽而擔憂,愁眉不展。


    問過小沙彌才知道,這位夫人是這幾日才來的。眾人都不知道她求的是什麽,每日都置辦一大桌齋菜,卻不見她吃,都便宜了身邊服侍的人。


    好巧不巧,這位夫人竟在自己隔壁的院中休息。程氏是個熱心腸,便帶著貼身的丫鬟跟了上去。“觀夫人形容,似乎在為了什麽擔憂?”


    那位夫人警惕的看了看她,客氣道“勞夫人擔憂了,不過是些俗務。”


    人家既不願意說,程氏便沒有追問,隻是道“你我萍水相逢,本不該說這些,隻是有些事情說出來雖不一定能夠解決,卻能讓人心情暢快。”


    “夫人的孩子生得很好,看起來就是個乖巧的。”那位誇了一句便轉身進屋。


    心裏存了事,便睡不著。程氏輾轉反側止不住的歎氣。


    貼身丫鬟道“夫人總是這樣,隻會替人著急,可人家卻未必領情。”說著替程氏倒了一杯茶。“來前家裏夫人就交代過這地方的人心眼都多,指不定被人賣了還高高興興的替別人數錢呢!”


    程氏道“我看她一直看著樂兒,眼中難掩悲痛,說不定也是個可憐人。”隻要想起自己那些年苦苦求子而不得,她就對和自己一樣的人頗為心軟。


    外頭忽然傳來吵鬧聲,卻是牆外有迴寧的女子路過,吹吹打打好不熱鬧。“那時候隻聽說女子歸寧極為熱鬧,卻一直沒有親眼見過,如今聽著果然喜慶。”


    主仆又歇了一會兒便準備迴程,恰巧撞上剛才遇見的那位夫人,可此時的她卻眼圈微紅,似有許多難言之隱。


    “夫人這是怎麽了?”


    “眼裏不小心進了沙子,無礙。”話雖是這樣說的,可她的神情卻十分傷痛,雙眉緊皺,緊緊的抿著嘴唇。


    這地方掃撒得幹淨,滿目青綠,哪裏來的沙子?


    “夫人珍重。”程氏同這女子見禮後便一步三迴頭的走了,一直到坐在家中都止不住的想起那位夫人哀戚的模樣。


    司遠明一迴來就看見自家夫人坐在一邊思索著什麽,連孩子已經爬到床的另一邊都沒有發現。“夫人怎麽去還願後看起來反而像丟了魂魄?”


    程氏這才迴神道“我今日上香遇見一位夫人,看起來十分愁苦,可不管我怎麽問她都不肯說。”


    “或許是別人家中的秘聞,不能對外人道。”司遠明不以為然道,換下外衣,洗過手才來抱樂兒。“樂兒今天乖不乖啊?”


    “我看著她總覺得十分親近,要是能知道她在為什麽發愁就好了。”程氏喃喃道。


    這樣想著,她破例在十六這天又去了靜安寺,果不其然那位嬌弱的夫人還是住在先前的那個院子,且因為程氏沒有提前訂,她慣常歇用的院子已經被人訂了,眼下竟無處可去。


    那位夫人顯然也想起了程氏。“夫人若不棄,便在我這裏暫歇吧。”程氏自然求之不得。


    如小沙彌所言,這位夫人叫了滿滿一桌齋菜,卻隻是坐在一邊喝茶,憐憫的看著大快朵頤的仆人,忽然迴過身,歉意道“再給夫人叫一桌齋菜吧?”


    程氏搖頭,她本就不是為了齋菜來的。“夫人是都城人氏嗎?”


    許是第二次見麵的緣故,那位夫人對程氏少了些戒備。“不是,我娘家是海邊的一座小城,小到許多人都沒有聽過。”


    “夫人昨日是為什麽悲傷呢?”


    程氏直白的話語令她蹙眉,過了許久才輕輕歎氣。“說來隻怕夫人要笑話我,我是因為聽見昨日歸寧的聲音,想到自己沒辦法迴娘家才一時失控。”


    世間女子多有為難之處,程氏勸慰道“若是二老願意,又能說動夫君,接過來頤養天年也是一樣的。”


    “哪有這麽容易。”女子苦笑道“當初也不是沒接過,住了一段時間便日日抱怨著這地方不如家裏住著舒心,後來竟自己迴去了。”說著用手帕按了按眼角。“別的還罷了,隻是我身邊又有了孩子,不好出遠門,如今家裏已經許久沒有消息,我是獨女卻不能侍奉在雙親左右,實在讓人羞愧難當。”


    程氏心裏一顫,爹娘已經提過多次想要迴去看看,難道也是起了這樣的心思嗎?“夫人的夫君怎麽看?”


    “他對我是極好的,我實在不願意為難他。”說著掩麵道“我實在是不知該怎麽辦才好,隻能躲到這裏求菩薩指點迷津。”


    女子這番話讓程氏陷入沉思,如果爹娘也想要迴去,自己該怎麽辦?


    兩人對坐發呆,一個掩麵,一個出神,過了不知多久,外頭忽然傳來敲門聲。“夫人,老爺讓您早些迴去呢!”


    程氏慌忙迴神。“知道了。”轉身麵向女子。“菩薩可告訴夫人該怎麽做了嗎?”


    女子搖頭,反問道“易地而處,如果夫人是我會怎麽做?”


    如果自己麵臨這樣的情形?程氏忽然覺得自己大概也會和她一樣想求別人給一個答案。


    “夫人明日還在這裏嗎?”


    “明日家主生辰,隻怕來不了。”


    原來如此,和自己一樣。


    她的茫然和無助深深的刺痛了程氏,她不禁想如果自己也麵對了一樣的情況,是否能夠做出兩全其美的決定?


    她想要問一問司遠明是怎麽想的,卻怎麽也問不出口。司遠明已經為她付出了很多,她怎麽忍心再這樣苛求他?


    憂思過度的後果就是她很快就病倒了,大夫來看了幾次都摸不著頭腦,忽然有一個大夫猜測到“夫人是不是思鄉心切,所以才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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