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城的渡口關得十分突然,以至於陛下專門將趙璿叫進宮,就為了問這件事。


    “你上一次迴家,可見到你母親了?”


    趙璿微微躬身“母親出海了,並未見到。”


    陛下踱了兩步,忽然道“你覺得老二怎麽樣?”


    “二殿下玲瓏心思,智謀過人,似乎格外不同。”趙璿道。


    陛下勾著嘴角笑了一下,“你這是在誇他,還是在罵他?”


    “陛下覺得是什麽,就是什麽。”趙璿輕聲道。


    陛下將一支精巧的喜鵲登枝銀簪遞給趙璿。“你覺得這支簪子怎麽樣?”


    趙璿仔細看了一圈道“我覺得這支簪子不好。”


    “哦?哪裏不好?”陛下饒有興致的看著她問。


    “喜上眉梢是吉兆,若打成金簪,鑲上鴿血,自然更加動人。這銀簪固然打得巧妙,終究有些單薄,經不住細看。”


    “原來如此,既然覺得不好,就不必勉強。”說著又將玉簪遞給她。“玉蘭花如何?”


    趙璿恭敬接下。在宮人的幫助下將玉簪簪在頭上。“謝陛下賞賜。”


    陛下擺了擺手道“叛軍越來越囂張,你有沒有什麽辦法能夠平叛?”


    “陛下心裏大概早有決斷,又何必來問我的意見呢?”趙璿道。


    “你知道?”他坐在稍遠處看她,眼神中全然沒有先前的迷戀和向往,清明得讓人疑惑,過去的那些時間裏是不是幻覺?


    趙璿雙手交疊搭在腿上。“陛下的心思我又怎麽會知道呢,隻不過是覺得陛下英明神武,乃是明君,區區烏合之眾,自然不會令陛下驚慌。”


    陛下笑了,合掌輕拍。“你真是個有趣的人。”


    “多謝陛下誇讚。”


    “有的時候,越是聰明人,越容易自作聰明,你知道嗎?”


    趙璿沒有抬頭看他的神色,平靜道“會自作聰明的人呢大概也算不得真正的聰明人。”


    “去看看寶華吧,她這些日子總是惦記你。”


    趙璿應聲而退,這些試探終究還是來了。


    寶華一個人坐在樹下,總算比上一次多了一些氣色,看起來精神一些。


    “你怎麽來了?”看見趙璿的寶華表情十分驚訝,瞪大了眼睛,仿佛見到了什麽奇怪的人。


    “陛下說你心情不好,讓我來看看你。”


    寶華的臉色一僵,苦笑道“我以為陛下已經不關心我的心情了。”


    趙璿坦然落座。“你終究是嫡長公主,地位總是不同的。”


    “將來有一天,我會不會變成姑姑那樣?”寶華忽然愣愣的開口,想起姑姑在都城了風光了一輩子,最後卻也隻能灰頭土臉的離開。


    “人的路是自己走出來的,即便身份地位相同,日子也未必一樣。”趙璿輕聲道。


    寶華輕聲笑了,再次看向趙璿的時候臉色不再像之前那樣充滿敵意。“多謝你幫了阿赫。”


    “舉手之勞。”


    兩人陷入沉默之中,過了一會兒,捧著茶杯的寶華忽然問“外頭怎麽樣了?”


    趙璿明白她是在問叛軍的事情,便迴道“情況不太好,一連拿下數城,聲勢浩大,不同凡響。”


    寶華輕聲感歎。“我知道有許多人會因此而受苦,可我卻私心裏盼著這場仗打得越久越好,你說我是不是一個蛇蠍心腸的人?”


    “你身不由己,自然希望如此。談不上蛇蠍心腸。”


    十來歲的女孩子臉上細膩的絨毛被光照著,看得格外清楚。


    這就是青春的模樣,橫衝直撞的無能為力。


    以為自己什麽都有,卻其實什麽都沒有。


    寶華輕聲道“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大約是好的,秦安公待我不錯,孩子也健康,我也沒有什麽可奢望的。”


    她忽然看向趙璿,猶豫著開口。“母親做下的事情,是真的嗎?”


    趙璿忽然不知該怎麽迴答。“殿下怎麽忽然這麽問?”


    “大家都說,你是被母親逼急了才會反咬一口的。我心裏不願意信,可是聽得多了卻也有些懷疑。”她定定的看著趙璿“你是穎妃的女兒嗎?”


    “我不信鬼神之說。”


    寶華搖頭“雖然大家都說穎妃的女兒死了,可我不信,這世上怎麽會有毫無關係卻如此相似的人!”


    “殿下相信因果循環,鬼神報應嗎?”趙璿問。


    “我不想信。”


    趙璿道“不想信,就不要信。”


    院中地上散落著許多宮外時興的小玩意,做工粗糙,卻有巧思。


    “殿下喜歡這些?”


    寶華將身後矮幾上的幾冊雜文話本拿過來與她道“都是阿赫派人送來的,幸虧有這些,不然長日漫漫,隻怕我早就瘋了。”


    雜文話本都是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喜歡的東西,花燈玩具,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應有盡有,足見趙赫的用心。


    趙璿粗粗看去都覺得有趣,更不要說寶華日日和這些相伴,想必也寄托了許多情思。


    “殿下若喜歡,便讓人多多的尋來,也算消遣。”


    寶華道“秦安公在軍中也是能夠說得上話的,你能不能讓他把阿赫調到清閑些的地方去?”


    他如今的營任務繁重,時不時就要跟著到周邊去巡視,三五天的就沒有人影,看得寶華十分擔憂,深恐這唯一一個還關心著她的人也會遭遇不測。


    然而趙璿卻說“清閑的地方不是沒有,隻是不論趙赫自己或者長公主隻怕都是不願意去的。”


    “你隻管去找,到時候我同他說!”寶華說得斬釘截鐵,反而叫趙璿覺得為難。


    “說句不大好聽的話,趙赫如今無枝可依,若不趁著現在年輕掙下軍功,將來又要怎麽過活呢?”


    再者,若他真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兵,又怎麽能經常來給寶華送東西?


    將來一旦有什麽猝不及防的變故,其他人都困於囹圄,除了身在軍中的趙赫,還有誰能夠向寶華伸以援手?


    這些都是寶華想不到的,她一心想著過輕鬆的日子,還沒有真正意識到,除了她自己,其他人的生活早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轉變。


    寶華聽了趙璿的話,心裏也打起了鼓,這樣做會讓趙赫不高興嗎?“那你至少能夠讓他別受傷吧?”


    趙璿搖頭“人在軍中,便身不由己。我不可能保證他不會受傷,我唯一能向你保證的就是如果他真的受傷了,一定會有最好的大夫為他診治。”


    寶華終於稍稍的放穩了心,卻在此時開口道“你究竟是什麽人,為什麽陛下待你如此不同?”


    “這話殿下該問陛下,我又如何得知呢?”趙璿微笑,可寶華卻因此而覺得不安。


    數重宮牆之外,陛下站在桌前寫字,蒼勁有力的四個字落在紙上,力透紙背。


    然而他還是不滿,將筆扔在一邊,擦著手走遠。


    賀內監連忙趕過來收拾,釜底抽薪四個字已經被墨痕暈染,看起來混亂又難看。他沒敢細看,將紙疊了幾次,扔進火盆中,親眼看著快要燒盡才滿意離去。


    禦湖邊,陛下看著湖中搖曳擺尾的錦鯉,忽然道“柔妃出去多久了?”


    “快四個月了。”


    四個月,許多事情都快要有定論了。


    “老二最近都在忙什麽?”


    “二殿下最近總去太學和官學,一呆就是半天,說是要好好的補一補之前沒念過書的遺憾。”賀內監道。


    陛下微微一笑“沒念過書卻能有這份心性作為,也算是格外不容易。”


    賀內監沒敢接話,在聽出他暗藏的不滿後屏息以待。


    稍後,陛下道“太子呢?”


    “太子近來一直待在府裏修身養性,哪裏都沒去。”


    其實太子被下了禁足令,也根本無處可去。


    “趙赫在軍中似乎有了些名氣,讓兵部的人看緊點,別讓人鑽了空子。”


    賀內監記下,問“劉家的公子如今在兵部也混了個臉熟,吏部今年報上來的補缺名單裏也有他,隻是不知道陛下的意思,他們還沒敢定。”


    陛下閉著眼睛想了想道“劉家的公子,是劉柏鴻嗎?”


    “正是,同秦安公也有些交情。隻是近年秦安公成婚之後,似乎來往得就少了。”


    “暫且壓一壓,將來自然有他報效的時候。”


    說話間,有急報來。


    原來溫澈遲遲不見寶華出嫁,隻當是要悔婚,便叫囂著要討個公道。


    “黃口小兒,目中無人!”陛下喝了一聲,道。


    賀內監道“齊帝剛剛登基,大概也想要借此立一立威信?”


    “傳令霍思淵,壓陣十裏,威懾齊國。”


    接到這份命令的霍思淵將密信按在桌上,沉思許久。


    內憂外患之際,正是人才輩出,造英雄的時候。若此時匡扶明主,將來不愁沒有前程。


    霍家滿門的榮耀如今都壓在他一個人身上。


    他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過了許久才命人將軍令傳下去。


    然後提筆寫了幾封信,命人即刻快馬送迴。


    大軍壓陣的後果就是黑水城的百姓們議論紛紛,他們未必真的害怕打仗,甚至有許多人摩拳擦掌的期待著戰事一觸即發,可以借此好好的發一筆橫財。


    然而對於更多的人來說,這場戰事的背後隱藏著的最重要的東西根本不能見光,而這些最有價值的東西隻有少數幾個人才能知道,才有機會伸手去拿。


    霍思淵坐在帳中沉思,手邊堆著厚厚一疊自請參軍的命紙。都是些拿性命拚富貴的亡命之徒。


    “傳令下去,城中老弱婦孺,全部後撤三十裏。投了命紙的人按照各自的本領分做幾班,明日開始訓練。向兵部請令,增調糧草。”


    命令隻有短短的幾句話,可所有人都明白這將是一場一觸即發,不死不休的戰事。


    黑水城就地增兵,要求增加糧草的消息將朝中虛偽的平安表象戳穿,許多人叫囂著要治霍思淵瀆職,罔顧法令。


    可陛下卻沒有開口,沉默的看著他們爭執,將叛軍攻陷數城的消息扔出去。“諸位的意思是,即便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也應該傾全國之力將寶華嫁出去,最好再讓齊國的人來幫忙平定叛亂?”


    此話一出,大家都沉默了。


    再如何也不可能讓敵國的軍隊長驅直入,否則與拱手相讓有何差別?


    一直秉持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態度的韓朝今天卻破天荒的主動開口。“陛下,臣以為霍將軍所為合情合理,並沒有可供指摘之處。”


    殿內議論聲漸起,韓朝充耳不聞道“如今正是內憂外患的時候,與其瞻前顧後裹足不前,不如放手一搏。”


    “放手一搏?”陛下琢磨著這四個字,道“你倒是個有膽色的。”


    “既然秦安公有如此胸襟,不如就由秦安公領兵出征,平定叛亂!”戶部尚書忽然道。


    附和之人眾多,然而韓朝卻不慌不忙的衝陛下一拱手,道“請陛下治戶部尚書等人欺君謀逆之罪!”


    戶部尚書整張臉都白了。“你胡說什麽!我什麽時候謀逆欺君了!你少在這裏血口噴人!”


    “眾人皆知,我韓朝一貫不學無術,一個末流明經都是這兩年才考上的,更沒有在軍中曆練過,連一個陣法的名字都不知道。戶部尚書卻張口就讓我領兵打仗,也不知道是讓我去平叛,還是讓叛軍平我?”說著詫異道“難不成這就是尚書的意圖?”


    剛才附和了戶部尚書的人連忙跪了一地,此起彼伏的磕頭。“陛下明鑒,臣等絕無不臣之心!”


    陛下冷眼旁觀,道“秦安公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你們這話說得實在不能不讓人深思。”


    蕭奕台卻在這個檔口忽然道“依秦安公看朝中如今還有何人有這個領兵打仗的能力?”


    韓朝掃視一圈殿內的人,衝蕭奕台一笑,轉而向陛下拱手。“陛下,臣不知道!”


    頓時眾人麵麵相覷,啞口無言。


    半晌,戶部尚書道“既然秦安公不知道,為什麽還要說這些驚人之語!”


    韓朝奇怪道“這些應該是兵部的事,我又不是兵部的人,我怎麽知道?”然後倒抽了一口涼氣“難道尚書覺得戶部的錢糧都是你的,所以才不肯拿出來讓霍將軍打仗用嗎?”


    戶部尚書怒道“你少血口噴人,胡說八道!”


    陛下沒有開口,定定的看著他們,見他們的爭論告一段落,才說“既然你們都覺得自己有理,不如各自選一個人看看誰舉薦的人更有本事。”


    蕭奕台額角微跳,低頭掩飾住憤怒,恭敬的應了,沒有再說任何一句話。


    韓朝為難的看著陛下,過了許久才遲疑著點了點頭,似乎很不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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