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燙手山芋


    此時的酒店分為正店和腳店兩種,區別在於是否有自行釀酒的權利。


    鹽酒茶曆朝曆代都是官家獨營,正店從官府購買酒曲、釀造自己特色美酒,腳店規模較小,隻能從正店購酒做分銷;


    正店規模較大,按照形式又分為酒樓和園子;


    酒樓常以二三層的樓房為經營場所,並不禁止跑腿傳話的“閑漢”、端茶倒水的“焌糟”和低等娼妓“打酒座”等外來周邊服務人員,氣氛甚是熱鬧,最具代表的就是比大內建築還高樊樓,可容納千人進餐;


    園子則以庭院形式經營,相對雅致,閣間為主,私密性好,服務人員也相對簡單,沈家園子就屬於這種。


    沈令如偶爾也會跟沈易安提起沈家園子,說的多是菜品,這次還是沈易安有記憶來第一次踏入。


    進門後,沈易安輕籲口氣,還好,前廳十二套桌椅俱在,說不定是嬸嬸還沒來得及賣的,也或者不太值錢。


    堂裏隻見兩桌客人,掌櫃沈生見有人進來,忙從櫃台後出來跟上。


    園子正店可以在前廳用餐,也可在園子裏的雅間用餐,而評價一個園子好壞,菜品實則次要,主要的還是看風景。


    進入後院,入眼的景色還帶著雪色濾鏡,低窪處完全被白雪覆蓋,遠處亭子的橫梁下則搖曳著褪色的燈籠。


    掌櫃小心跟在沈易安身後介紹道:“我們沈家園子可有些年頭了,足足二十畝,有山入景,有水環繞,動靜相宜……”


    “可……我什麽也沒看到啊。”沈易安蹙眉。


    掌櫃陪笑:“冬日賞冬景,自然不見春夏秋之色,但也別有風味啊。”


    別有風味?


    園子是禿的!


    跟沈家大院簡直異曲同工!


    樹隻剩下樹根,甚至分辨不出是隨楊柳還是鬆柏,各種裝飾除了石桌石凳尚在,其餘的諸如棧道欄杆要麽被破壞,要麽隻剩下存在過的痕跡。


    不用想了,這定然也是自己那嬸子所為,夠狠的了。


    掌櫃尷尬瞬間,忙指著一個雅間道:“趁著冬季,我們園子正好修繕一番,景色常更替,才不會乏味。客官莫要此處多停留,進去裏麵暖和一下。”


    沈易安探頭,沒見有屋,沿著曲折小路二三十步,盡頭便見一名為“曲徑通幽”的閣間。


    沈生得意道:“這園子中錯落分布閣間亭台數十座,掩映在風景中,出入皆景。”


    沈易安淡笑:“園以景勝,景因園異,能看出從前的雅致,眼下嘛……並不盡人意。”


    古代園林不僅具備基本庭院功能,同時更是一件件生動的藝術品,沈易安前世就曾一度癡迷研究宋代園林,也正是源於陸遊和唐琬在沈園留下的千古絕唱《釵頭鳳》。


    園子蕭敗的一幕,讓沈易安頓覺傷感,不禁隨口吟誦: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沈易安傷感的並非“莫莫莫”和“錯錯錯”,而是這麽大、這麽精致的文物,自己若不能親手進行搶救性修複,簡直對不起穿越委員會。


    這是個大工程。


    正在思索如何改造,假山後麵閃出個人影。


    “好一首釵頭鳳!‘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妙,妙哉,雖然是嚴嚴冬日,卻從這詞裏看到春末之殤,豈非詞之意境?若非偶爾所得,必是大家之筆!”


    沈易安愣住,眼前是個年輕的白麵書生,有點沒長開的感覺,從一身行頭看來,還是個溫雅的富家子弟。


    他一手提著酒壺,一手拈著酒杯,眼裏已然有些醉意,此時正迷弟般地望向沈易安。


    沈生上前嗔怪道:“李小郎君,我說過多少次了,梨花釀不可空腹飲,必然要配上飯食果子,你若再醉在我們沈家園子,就扔進閣間算了。”


    書生雙眼一眯,帶著些許醉意嬉笑道:“既如此,就宿醉在這好了,反正我也不想迴家。”


    沈易安盯著他看了片刻。


    斕衫下的是一雙繡花鞋,白嫩的脖頸沒有喉結,又是個一雙大腳、到處亂跑、不守婦道的。


    沈易安淡笑了下道:“沈家園子的梨花釀當真好喝?”


    沈生忙搶話道:“那是當然,客官不妨也試試,李家小郎君可是我們這的常客……”


    女子湊到沈易安跟前對他耳語:“一點也不好喝,比八仙樓的仙醪、班樓的瓊漿差老遠了……隻不過這兒人少,清淨。”


    沈易安麵色尷尬。


    沈生多少也聽到些,忙拉住女子手臂道:“李小郎,你快迴家吧,酒錢下次來結便是。”


    “不迴!”女子指著沈易安道:“這破園子裏竟然還有如此高人,除非他肯跟我把酒論詞!”


    沈生著急道:“這不為難我嗎?你是客官,人家也是客官,把酒論詞去詩會或教坊司!”


    沈易安還有正事要辦,這微醉的女子著實礙事,便開口道:“剛剛那首《釵頭鳳》我就送給你如何?你速速迴家,日後有緣再見,我便再送一首與之對應的《釵頭鳳》。”


    “還有此等好事?”女子雙眼放光:“說話算話!兄台一定要在此等我!”


    “一言為定。”


    女子咯咯笑著,走到沈易安跟前,猝不及防地伸手在沈易安臉上輕拍兩下:“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見女子凍到通紅的脖頸,沈易安順手摘下羊毛圍巾給女子圍好,低頭對她耳語道:“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你若再不離開,後麵的就永遠也別想知道。”


    女子的笑容戛然而止,一來因這兩句淒淒慘慘戚戚的詞,二則實在想知道後麵,便轉身快步離去。


    斕衫下,沈易安注意觀察,嗯,不錯,一雙到處跑的大腳。


    沈生望著離去的背影,抹了把頭上的汗:“客官,受驚了!”


    “罷了,帶我去雅間吧。”


    進去雅間,溫暖鋪麵而來。


    屋裏火爐燒的正旺,沈易安往最裏麵的椅子坐下去。


    椅子上放著一鵝黃色帕子,顯然是剛才那女子的,沈易安拾起來看,角落裏繡著三個草體字,很難辨認。


    基於此沈易安的寒窗苦讀,這三個字很快浮現:李清照。


    沈易安蹙起眉頭。


    李清照,古代大才女,早年生活閑適,清高到得罪過趙佶,愛好收集文物,中年顛沛流離,晚年投奔胞弟安居臨安,還自號:易安居士。


    易安……嗬嗬噠。


    沈易安又掐指一算,李清照今年才十六歲,剛剛的一副醉態……好色好賭好酒;


    古人可畏啊。


    古人誠不欺我啊。


    沈易安收好帕子,掌櫃笑吟吟卷起窗上竹簾,垂手道:“客官喜歡什麽菜?”


    “先介紹下菜品吧。”


    “本店最有名的當屬血肚羹、還有秘製黃雀鮓、秘製羊肉鮓,都是我們店的招牌菜……”


    沈易安舉手打斷沈生問道:“不會還有秘製蘿卜條吧?”


    沈生驚喜道:“呀,客官瞧著眼生,不想是個熟客,連玉蘿脆都知道,我也不必班門弄斧了。”


    “呃……除了這幾樣,撿你覺得還不錯的菜來四個吧。”


    “這是為何?”沈生有些意外。


    “吃膩了。按我說的上。”頓了下,沈易安疑惑道:“半天沒見跑堂的?怎得掌櫃親自來?”


    “怎會沒有,不過今日各個都有事,湊巧了。”


    “哦,那就好,那我們就等著上菜了。”


    沈生離開,很快又親自送來燒茶的火爐,才笑著離去。


    程禧手腳麻利地給沈易安點了茶,許久也沒見上菜,沈易安便著程禧去前麵看看。


    沒一會兒,程禧就小跑著迴來。


    “怎麽樣?”


    “前麵有幾個要債的,掌櫃正硬著頭皮應付,我聽了一會兒,大概是說原來采買的人是沈令品的小兒子,以沈家園子的名義在外賒欠,數額巨大。而這店除了掌櫃和主廚、幾個廚娘,其餘的人昨兒都離開了,還有人在討工錢,傳言是因沈令品被收押,園子也要被官府收走。”


    沈易安已經料到有事,卻不想比他想的還棘手。


    “如今情形,沈家園子也成了燙手山芋。”


    程禧憂慮中帶著興奮:“先生隻要肯出手,定有萬全之策!”


    沈易安斜眼看程禧:“如此爛攤子了,還要我出手?我隻想當個隱君子。”


    當然,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怎麽隱都好,主要能安靜地打造自己的生活就行。


    這都是他的產業,還真的隻能自己處理,否則日後也別想安生。


    程禧眉毛一揚,道:“先生會那麽多新鮮菜品,單是瑤池仙飲就能讓沈家園子名聲大振。”


    沈易安道:“是要仔細斟酌下,總不能讓沈家園子毀在我手上。你還是先迴去芳穀居,尋章術士替我照看下家禽,明日我還在這等你。”


    程禧即刻就動身,而沈易安思量片刻後,朝前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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