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菁尚未迴答,吉利就在一旁小聲提醒道:“太太,家裏米沒有了,還欠著肉鋪和雜貨鋪子許多錢,您生少爺花用的醫藥費還欠著吳姑姑呢,怕是再湊不出姑娘的醫藥費,怎麽辦?”


    “你……”安太太氣得要死,剛想訓斥這不知天高地厚來拆台的小妾,又想起目下最要緊的事是女兒的傷,便咽了這口氣死死抓住吳菁道:“吳姑姑您放心,我少什麽也不能少了您的醫藥費。等我好了我就做針線活……”


    吉利卻打斷她的話道:“太太,吳姑姑自是好人,讓姑娘抄書掙錢還管飯,她卻不知好歹,枉費了姑姑一片好心。就算姑姑的診金可以不算,抓藥總要錢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總不能再叫奴厚著臉皮去藥鋪賒賬……”


    若不是這惡毒跋扈的小妾居中挑唆了婆婆和丈夫,引得年幼倔強的女兒和祖母、父親不合鬧矛盾挨打,女兒也不會賭氣在這樣大雪天裏跑出去挑野菜。安太太恨不得將吉利撕成碎片,卻礙於有外人在場不好造次,隻得怒睜雙目,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閉嘴!”


    吳菁懶得去理安家的家務事,隻將安怡連著她身上的被子卷成一筒,命吉利一起將人抬進西屋裏去。眼看著就要順利進屋,吉利突喊了一聲:“哎呦!”接著手一鬆,安怡跟著被子一道向地上摔落下去。


    吳菁措手不及,被帶得一個趔趄,待慌忙伸手去撈,卻隻抓住了一隻被角,隻能眼睜睜看著安怡咕嚕嚕滾下去砸在門檻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摔得實在不輕。


    安太太見狀,心疼地撥開吉利衝上來,顫抖著手將安怡抱入懷裏哭了起來。


    “奴真不是故意的。實在是早起沒吃早飯,一直餓著肚子沒力氣,又給這該死的門檻絆著。”吉利掩著臉哭,從指縫間偷覷安怡母女和吳菁等人的反應。卻見一直昏迷不醒的安怡睜開了眼,虛弱地四處張望了一番,茫然地看了看安太太,又將目光轉過來定定地盯著自己看,那眼睛黑幽幽的,很是人。


    吉利被她看得心慌,陪笑道:“大姑娘,您醒了?來,奴扶您上床去歇著。”言罷上前去扶安怡,借著衣袖掩蓋狠狠在安怡胳膊上掐了一把。她隻當安怡會如同往日那般尖叫怒罵出來,再不顧情麵地與自己當人大鬧一場,誰知安怡卻隻是輕輕皺了皺眉頭,一言不發地冷冷看著她,眼睛眨也不眨。那眼神帶著死氣和說不出的冷漠,吉利忍不住一寒一抖,怏怏地鬆開了手。


    安怡收迴目光,朝一旁的吳菁虛弱而感激地一笑,將手死死拽住吉利的手,示意她扶自己起來。安怡的手冰涼,抓得吉利的手臂生疼,吉利再不敢亂來,忍痛與安太太一起合力將安怡扶到了臨窗的炕上。


    炕沒燒過,冷冰冰的,被褥等物更是陳舊不堪,幸好洗得很幹淨。安怡帶了些苦笑,氣若遊絲地道:“渴。”


    安太太忙從一旁的舊桌上尋了個摔了把手的茶壺,倒了半盞冰冷的白水,想遞過去又不忍心,便轉眼去看吉利,還未開口,吉利就一攤手:“沒柴了,什麽都要錢哩。”


    總比汙水和吃雪好吧,安怡張張口,示意就喝這個。


    安太太隻得上前喂她喝冷水,邊喂邊流淚。


    吳菁在一旁看得直皺眉頭,這安怡是安家的長女兼獨女,傷成這個樣子,卻連熱水也沒得一口喝,安太太也是軟善得過了份,竟連自己的女兒都護不住。這母女倆,一個過分懦弱,一個衝動暴躁,這樣下去,就是自己願意給她們提供方便也於事無補。


    須臾,安怡喝完了水,皺著眉頭哀求地看著安太太:“疼。”雖然不清楚狀況,但憑著本能,她便知道這屋裏誰對她是真心的好,她的傷拖不得,再拖興許又要去見閻王爺了。


    安太太抹了把淚,站起身來對著吳菁深施一禮,哀求道:“吳姑姑,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吧。”


    送佛送到西,總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姑娘耽擱了。吳菁歎息一聲,皺著眉從袖裏取出錢袋,吩咐一直被晾在外頭的陳知善二人去買柴並告知安縣丞,再抓藥來熬藥湯給安怡清洗傷口。


    陳知善一直眼巴巴地等在外頭,並不接吳菁的錢,隻道:“我有錢。”


    他家中是這昌黎縣城裏有名的大戶,有錢得很,他是家中獨子,自不缺錢使。吳菁也就隨了他的便,叮囑道:“快去快迴。”


    “噯!”陳知善臨走前同情地看了眼安太太,又憤憤不平地瞪了吉利一眼。


    人家救了自己的女兒,還要出錢管醫治買柴禾,人活到這份上真是什麽臉都丟幹淨了。安太太的臉熱得燙人,恨不得有條地縫可以鑽下去,但看到奄奄一息的安怡,臉皮便又厚起來,抬眼看著吳菁輕聲道:“多謝您了吳姑姑,您放心,過些日子我便設法還了你的錢。”默了默,又道:“怡兒她不是不想給您抄書,而是別有因由。等她好起來,我就讓她繼續去給您抄書。”


    “再說吧。”吳菁將手放在安怡的脈門上,示意安太太先坐下:“你還沒出月子,不宜太憂心操勞,否則將來要落下月子病的。”


    安太太收了淚,默默坐在一旁看著安怡的臉發呆。


    安怡半閉著眼,不放過周圍的任何一句話,弄清自己是個縣丞的女兒,這家子人很窮。又因傷重不支,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等她再次醒來,天已黑盡了,屋裏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豆大的燈光隻能照亮她的炕頭。還沒來得及看清周圍的環境,就聽窗外傳來一陣尖銳的叫罵聲。


    隻聽一個老婦人怒氣衝衝地道:“去!去!去!堂堂縣丞老爺不能養活老娘妻兒,要老娘替你買小妾養兒子就已經很是丟人,怎麽還好意思來問老娘要錢與你還債!老娘早知你便是做了官也還是這副慫樣,一把老骨頭還得跟著你從京城到這又窮又破又冷又偏的小地方,當初何苦累死累活、砸鍋賣鐵供你讀什麽鳥書!”


    一個男人低聲下氣地道:“娘,前些日子兒子不是才領了俸祿就給您收著的?不是還該剩些兒麽?您老拿給兒子先把吳姑姑的藥錢還了如何?不能人家救了咱大丫頭的命還欠著人家錢不還啊。”


    老婦人怒道:“滾!早沒了,再問小心我的拐杖!”


    不知男人又低聲說了句什麽,咚咚一陣亂響,重物擊打在身體上的鈍響聲破空傳來,安太太在低聲相勸,吉利在尖叫,又加上了嬰兒的啼哭聲,還有老婦尖利的責罵聲,摻雜在一起好不熱鬧。


    真是亂七八糟。安怡歎口氣,試探著喊了一聲:“娘?”


    整個院子頓時悄無聲息,接著腳步聲傳來,門被人推開,一個麵頰清瘦微黑,腰背有些佝僂,看上去得有四十好幾的男人當先走進來問道:“你醒了?”


    借著昏黃的燈光,安怡看清來人那雙飽含責備和嚴厲的眼睛後,猜這男人應當就是這身子的父親。安怡先是有些心虛的往被子裏縮了縮,隨即又理直氣壯地對上對方的眼睛。都到這一步了還怕什麽呢?隻要應對得當,誰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安怡?


    安縣丞見長女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由不得歎了口氣,緩步走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下來道:“怎地不答話?你是先前挨的那頓打還不夠麽?這麽大的人了還不懂得規矩。不喊我也就罷了,連話也不答。”


    他的語氣有些不好,帶著許多煩躁。安怡迅速分析,原來這家不但做祖母的不疼孫女,做小妾的會下暗手折磨欺負嫡女,做爹的也會打女兒,那她豈不是隻有那病弱的安太太可以依仗了?能在這樣的大雪天裏跑那麽遠挖野菜,豈止是因為窮的關係?隻怕還是有賭氣和無奈在裏頭。


    見她還是不說話,安縣丞因她受傷引起的憐惜由不得又化作了怒火:“早跟你說現下青黃不接,四處都有餓肚子的,有些亂,叫你不要獨自一人出城,你偏就不聽。看看,險些把命丟了吧?這是沒把你母親給嚇出個三長兩短來,不然看我怎麽收拾你!”


    好漢不吃眼前虧,安怡垂下眼軟聲道:“爹,女兒知道錯了。您別生氣。”


    話音才落,安縣丞一下子不動了,隻顧睜大眼睛看稀奇看古怪一樣地看著她。


    安怡被看得心頭發毛,隻得又垂了頭,一聲不吭地看著被麵上的碎花發呆。


    “怡兒,你餓了吧。”安太太端著碗進來,見狀急道:“老爺,她傷重才醒來,且也是為了我說想吃新鮮菜蔬才會跑去城外挖野菜,您就不要怪她了吧?”又勸安怡:“乖女兒,快給你爹認錯,以後咱不亂跑了。”


    安怡十分順從地道:“爹,我錯了,以後再不會惹你生氣了。”


    “這就對了!”安太太高興之餘,也有些愣住。


    安縣丞在一旁道:“強丫頭竟會說軟話會認錯了。挨這一下,竟開竅懂事了,也不知是福還是禍。”


    這人啊,不懂得討饒也不好,太懂得討饒也不好,自己從前就是太軟善了些,所以才會落到這地步,也不知道身後事如何,究竟是給扔到荒野裏喂狼了呢,還是給一床破席子裹了草草掩埋?想起從前的事,安怡止不住的心酸,垂著頭低聲道:“閻王殿裏走了一遭,再不開竅那就是白死一迴了。”


    安太太想起這些年來受的罪,悲從中來,勉強忍住了,坐到炕邊扶起安怡,柔聲道:“懂事了就好,來,把這兩個雞蛋吃了。”


    一股甜香撲鼻而來,碗裏原來是兩個糖水荷包蛋。安怡的肚子餓得更兇,搶過碗來大快朵頤。吃完了就可憐巴巴地看著安太太:“真好吃,還有嗎?”


    安太太為難地看了眼安縣丞,安縣丞沉默片刻,站起身來,下了很大決心一般地道:“待我去想想法子。”言罷大步走了出去。


    安怡隻當他是還要去尋安老太要錢,誰知聽見吉利在院子裏揚聲道:“老爺,這麽晚了,您這是要去哪裏?”安縣丞沒迴答,院子門“嘎吱”響了一聲就沒了動靜。


    安太太兩道纖細的眉毛頓時擰在了一起,一臉的愁苦,自言自語一般地道:“這麽晚了,你爹還能想什麽辦法?就算是舍了臉皮不要,也沒多少人樂意借錢給他啊。”來這裏五六年了,能借的人都借過了,好多債還沒還,誰還肯借?倘使不是做著這官,住的房子也是縣衙的,早就被人趕出去,妻兒都拖去抵債了。


    安怡輕聲問道:“娘,老太太怎麽有錢也不肯拿出來使?”親人間爾虞我詐,互相算計的事她看得多了,但聽之前安老太的說法,安老太隻有安縣丞一個兒子可以依靠,應當不會不管不顧啊。


    安太太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你祖母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頓了頓,又無奈地道:“你爹的性子,有多少錢落他手都能花個精光,一分銀子能花出二分來。”


    她還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一切都要靠打聽。安怡抿了抿唇,決意把準備了許久的話扔出來:“娘,我好像有些事情想不起來了,多想會兒就腦仁疼。”短時間內還好應付,時間長了她準得露餡,不如趕早說清楚,省得到時候又生風浪。


    安太太果然大為緊張,立即起身端了那盞昏黃的油燈過來查看安怡的傷口:“吳姑姑不是說沒有什麽大礙了麽?”


    安怡任由她撥弄,輕聲道:“我也不知怎麽迴事,連我為什麽會遇險也記不得了……”


    “早前吳姑姑說了你頭上的傷是棍棒傷,你爹還說要問清楚是誰傷了你好替你出頭呢,怎地就全忘了?”安太太心亂如麻又不知如何是好,由不得垂淚道:“都是娘沒本事拖累了你,你也別怪你爹,他不是不疼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藥女醫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陽之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陽之愛並收藏藥女醫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