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夢都沒有想到,十多年後,我與她竟會以這樣不堪的方式重逢。


    我成了一個一心想要害別人的瘋女人,她則成了一個半老徐娘的站街女。


    我走過去怔怔的站在她的對麵,而她即便一臉厚厚的粉也遮蓋不住滿臉滄桑的皺紋,頭發黑膩膩的卷成小卷貼在頭皮上,手裏還叼著一根燃到一半的煙,穿著與她那個年紀極不相符的豔色超短裙,懶懶散散的半靠著牆壁,對著偶爾路過的男子投去曖昧的唿聲亦或者大膽的肢體撩撥。


    我的心狠狠的擰在了一起,說不清是痛還是什麽。


    隻覺得好諷刺。


    我多麽想衝上去大聲咒問她,為什麽?


    為什麽當初那般狠心的拋下了我,到頭來卻還是要淪落成這般田地?


    丟下了我,不是應該好好去享受自己的人生,過榮華富貴的日子去嗎?


    過後我一直那麽眼巴巴的等著,不是也一次都沒有迴來找過我。那樣的話,至少要過上更好的日子啊,現在這樣算什麽?


    為什麽會過得這麽可悲?


    見我一個勁的瞪著她看,她抬眼上下掃了掃我,而後嘴角厭惡的往下一瞥,翻了翻白眼,兇巴巴的道,“看什麽看,臭婊子!滾開!”


    我心裏一抖,差點沒一個踉蹌跌下去。


    嗬!


    是啊,現如今我的這張臉……


    不!就算我是本來的臉,她也多半認不出我來了。


    這麽一想過之後,我的唿吸才終於緩了下來。再次看過去,她的眼神更兇了,揚起手來像是要打我的樣子。


    我就那麽直愣愣的站著,不閃不躲。


    她論起來的手終究還是停在了半空,而後眼神挪向了我懷裏抱著的孩子,並走了過來。


    那孩子隻看了她一眼,就哇啦一聲哭了出來。


    她原本想逗弄孩子的表情一下子變得難堪至極,而後氣急敗壞的瞪了眼,恨恨的切了一聲,繼續退迴去慵懶懶的靠在了牆上。


    我心底裏忽的伸出了一絲不該有的奢望來。


    或許,即便如此,她也能認出我來?


    就像很久以前小哥哥跟我說過的,他說自己的父母無論怎麽樣,都能認出自己來的。


    想到這兒,我蹲下來將孩子放在膝蓋上,準備掄起袖子來露出手臂上的那個胎記。


    不管麵容如何改變,這個記號,她肯定還記得的!


    可是袖子隻掄到了一半,頭頂上方再次傳來了她的戲謔治聲,“我說你這個臭婊子,該不會是要這兒擺攤要錢吧?多費事啊,要不要我給你指條路,直接脫手得了,來錢快,還省事。你長得也還不錯,帶著個拖油瓶想幹啥都礙手礙腳的麻煩死了。處理了孩子,我帶著你混,保證賺大錢。”


    我的手兀自僵了住,就連心也是。


    抱著孩子緩緩的站了起來之後,我失控的衝著她聲嘶力竭的吼道,“既然覺得孩子是累贅是麻煩,你當初幹嘛還要把她帶到這個冰冷的世界來?你以為你狠下的拋下自己的孩子,跟著你的野男人跑了,就會過上好日子了?哈哈哈哈!看看你現在什麽鬼樣?活該啊!都是報應啊!一個連自己孩子都不顧的女人,是不配幸福的!不配!”


    一口氣說完,我緊了緊懷裏的孩子,轉過身快步走了開。


    走出沒幾步之後,我聽到身後傳來她捏著嗓子的跟一個熟客打招唿拉生意的聲音,心裏就像被一把鈍鈍的大剪刀硬生生的戳撕成了兩塊。


    眼淚隨即洶湧而下。


    **


    一路哭到了住處,寵兒見我終於迴來,而且孩子也在,激動得直跺腳,不住的拉著我的手說,“太好了林初姐,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會忍心傷害這個可愛的小家夥的。林初姐,謝謝你能迴來,謝謝你!”


    她一手抱著孩子,一手緊緊的攬著我,喜極而泣。


    我哭暗自苦笑。


    我的傻丫頭啊,我已經迴不來了。


    那之後,我迷迷糊糊的睡上了幾天,渴了就起來喝喝水。幾乎沒吃什麽別的東西。寵兒幾次叫我,我都是朝她擺擺手,而後翻過身接著睡。昏昏沉沉中,依稀聽到有孩子的哭聲。


    半夢半醒間,我聽到有個小孩在叫我。


    一直一直的叫。


    我循聲走過去,是個小女孩,她哭著求著的拉著我的手,求我別走。


    我呆呆的看著她,愣了半晌,才想起來,這個孩子就是我。


    想彎下腰去抱一抱她,身後一股無名的力量將我往外一扯。我像是一具隻有意識而無法控製身軀的行屍走肉,越是用力,離她越遠。


    最後,我隻能眼睜睜的看著那個孩子無助的哭泣著躲進了黑暗的角落裏。


    仿佛生命從此定格在了那一瞬,再也沒能成長。


    再然後,混亂的時空一轉,我又迴到了現在住著的地方。想起床,發現渾身都無法動彈。


    可眼神卻能看四麵八方。


    視線忽的一轉,我仿佛能看穿門板,門外有個雜麵獠牙,指甲又長又紅又尖的人還是鬼,使勁的用手在不停的抓門,恐怖的叫喊著,“我要進去,我要進去!”


    我下意識的想要逃,可是渾身都像是被強效粘膠粘了住、


    眼看著那門快要被抓破了,那家夥朝我張開了血盆大口——


    我慘叫一聲,掙紮著驚坐而起。


    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寵兒擔憂而憔悴的臉。


    “姐,你總算是醒了,再不醒,我都打算打120了。你不停的哭著喊著也聽不清你在叫什麽,腦袋一直一直的在冒汗。”


    我沉沉的吸了好幾大口氣,而後手我成拳,重重的抵在了胸口處。


    半晌,才緩緩吐出幾個字來嗎“沒事,我隻是夢魘了。”


    “那個小孩呢?”


    “我哄她睡著了。對了,你做什麽噩夢了,那麽可怕?”


    正猶豫著要不要和她說,就聽見她的手機響了起來。


    寵兒趕緊看了沙發上的孩子一眼,又朝我指了指那邊,示意讓我去看著孩子,她去接電話。


    見我點了點頭之後,她小跑到陽台處接起了電話。


    起初還見她一臉的笑意,隨後笑容一下子就凝了住,而後愣愣的看著我。


    掛掉電話後,她麵色慘白的走了迴來,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我,又趕緊把頭壓低了下去。


    我這急性子怎麽等得了,“誰打來的?想說就說。別一副吞吞吐吐的樣子。”


    她沉沉的看了我一眼,“院長奶奶說,之前有警察局的人來找過她了,是關於……你父親的事。”


    我的心一下子懸到了嗓子眼。


    是啊,都過去了那麽些時日,他是不是又想到了什麽鬼把戲?


    想起上汐他對著我潑硫酸的樣子,我頭皮就一陣發麻。仿佛那種痛感還一直停留在身體裏。隨時等待著被喚醒。


    這迴他又準備來怎麽折磨我?


    我虛虛晃晃的問,“怎麽了,他是不是又打算耍什麽卑鄙的手段來逼我給錢?”


    寵兒沉默的搖了搖頭,而後憂傷的看著我。


    “那到底是怎麽了?”


    “他、他……死了。據說是在郊外的一個公廁裏,因為注射毒品過量致死的。屍體都是在好幾天後才被發現的。警察在他兜裏找到你的身份證,按著那上麵的地址找到了福利院。院長奶奶說,警察讓你迴去……領屍……”


    我原本繃緊的身軀,猛的一沉。


    什麽?死了?


    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我本以為我會有種解脫之感,畢竟那個人曾經對我那麽兇惡。


    可是……


    他怎麽就死了呢?還是以這種自作自受的方式!


    但又能怨誰呢?路是他自己選的!


    我軟軟的靠了迴去,“你就跟奶奶說,聯係不到我。”


    “那……屍體怎麽辦?不能就那麽一直放在殯儀館啊。”


    我淒恍的閉上了眼,“叫人把他火化了,骨灰盒隨便找個什麽地方安放吧,錢我出。”


    靜了好幾秒之後,寵兒才小聲的問道,“姐,你……你不親自去一下麽?”


    我拉起了一旁的被子來捂住了頭,決絕的說,“不去!錢在你卡裏,可以多出點錢,隨便找個什麽人處理一下。”


    寵兒歎了口氣之後,轉身又走向了陽台,好像是又給院長奶奶迴電話去了。


    我用手緊緊的捂著嘴巴,生怕自己哭出來的聲音會讓寵兒聽到。


    人啊,多麽矛盾而複雜!


    我甚至於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淌出那麽多眼淚來。


    感覺心裏明明不是難受的啊,可是為什麽?一聽到說他死了的時候,好像身體就開始不斷的湧出淚水來了。


    到了剛才那一刻,徹底的爆發了出來。


    幸好及時用被子擋了住。


    可是……


    我又拿什麽來擋住死亡呢?


    父母就像是我們與死亡之間隔著的那扇門簾,現在簾子徹底的掀開了。


    接下來,是不是即將輪到我了?


    想到這兒,我竟然也不覺得害怕。隻是感覺遺憾。


    小覺啊小覺,如果我真的要走,能不能讓我最後見你一麵。我這一生,都沒有來得及好好跟我最愛的人說過再見。


    求求你,出來見見我,哪怕隻是短短一麵。


    哪怕隻有一句無用的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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