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夕沉,粥粥仍是沒有來。


    我學了半日箜篌,累得緊,歇了手,揉著略微發麻的指尖:“老賦,粥粥是不是出事了?”


    “粥兒無事,再過一個時辰他便能進來。”


    “進來?這是你造的結界麽?”


    “這是萬神圖內。”賦懷淵靜靜道,“你習術險些走火入魔,我以仙力渡你,卻不得其法,隻得執萬神圖相佐,不料被吸入這方天地。”


    “那怎麽出去?”


    “且看天意。”


    “天意個屁。”我蹲下身子,徒手拔了一株青草,憤憤丟到荷塘裏去,“活人不能被死物困死,咱們得想法子!”


    要是出不去,那百樣“情絲”可怎麽尋得到?


    皎潔圓月掛上閣樓,與琉璃瓦頂相耀,流光異彩。粥粥破開天際那道墨玉,如流星劃落一般,跌落進了賦懷淵的懷裏。


    我不滿地瞪了賦懷淵一眼:“明知道我們出不去,你還叫粥粥進來。”


    粥粥忙解釋:“娘親,不是爹爹叫我進來的,我可以隨意進出萬神圖哦。娘親你可不曉得,你們進來萬神圖已有半載啦。”我大驚,道,“你幾時變得比老賦還厲害了?”粥粥嘿嘿一笑,從袖裏掏了隻雞腿出來,啃了一口,含糊道,“自打爹爹出現,娘親的眼裏便隻有他,我的改變娘親都還來不及感受呢。”


    賦懷淵眸裏笑出一片清朗。


    我臉紅,氣急,將粥粥扯過來,摟在懷裏:“老娘醒來是躺在地上的,你莫要唬老娘,說!是不是又偷偷幹了壞事,想逃避懲罰?”


    “半年前,娘親一心想練成通天仙術,結果急於求成,走火入魔,在花間城到處殺人,幸好有爹爹替你善後,把那些人又都救了迴來——當然了,也少不了你兒子我的功勞——後來有一日清早,娘親你突然就醒不過來了,可把爹爹給急壞了,上天入地想了許多法子,都沒能將你喚醒,於是一著急,他就把自己的仙力全部都渡給你,哪知萬神圖莫名其妙把你們倆一起給吸了……”粥粥解釋了長長的一段話,這才又啃了一口雞腿,繼續道,“連喬孽和玉藻爹爹都去求了呢,你莫要再胡攪蠻纏,說我編了假話誆你。”


    我把粥粥放到草地上,獨自坐著深唿吸好久,這才把心中那翻湧的思緒壓了下去。扭頭,瞥見賦懷淵仍席地而坐,信手拔著箜篌琴弦,音律濯濯,大氣謙和。


    半年前我做過這麽一起驚天動地的大事,他還跟我解釋得雲淡風輕。是……是怕我曉得自己的所作所為而愧疚難當麽?


    幾欲張口想謝謝他,話到嘴邊又咽迴。


    罷了……事情做都做了,再說感謝已無甚重要,眼前最要緊的,是出萬神圖。


    月半滿圓連掛三天,我們無需睡覺也無需吃喝。


    第三日的夜裏,粥粥出萬神圖,找吃食去了,我與賦懷淵坐在蓮池邊練箜篌,柔光輕輕灑下,白霧迷迷擾擾、亦聚亦散。徐風滑過臉頰,陡然變得急促起來,狂亂侵掃。似乎是平故而起,怒吼咆哮著將一池荷葉藕花卷得左搖右擺,箜篌絲弦來迴顫抖,硬生生被狂風將那天籟之音給轉換成了異域曲調。


    這猛然的一陣風吹來,我還未及反應,衣衫與發絲頃刻間已亂作一團,不得喘息。


    賦懷淵動作迅捷,一手摟上我的腰身,一手幻了道靈光將箜篌幻迴雙笄釵,插於我的發間。翻身輕點,已帶我至閣樓牆腳下。——我們之所以未進屋,是因為這樓被強大的仙力所護,連賦懷淵都破不開。


    “別怕……”


    淡然的聲音自我上頭傳來,輕輕淺淺。


    我有些想笑,心裏其實不是特別的恐懼,左右不過一陣疾風而已。可是看賦懷淵這般溫柔言辭,又不好說破,隻好順著點點頭。


    風起風逝,刹那間已消失得不見蹤跡,好似從未來過一般,荷塘沉靜,花海平緩。


    約小半個時辰,四周依舊一片平靜祥和,賦懷淵輕輕開口:“月兒,你先在這裏等我。”我怔怔地點點頭,又忍不住踮腳偷看。


    賦懷淵鬆開我,走到方才我們練琴的地方,站定入神,不知在想些什麽。


    又等待片刻,終於忍不住好奇:“老賦,我並未瞧出異樣,何以……”


    “嗯?”賦懷淵輕聲思疑,低語,“是五百年前的混沌之劫的殘留力量。”而後眼中的疑慮漸淡,又自言自語,“前塵往事早已如煙散,而今卻又重現,天意當作何為?”手指捏訣,幻出一道靈光,將我頭上的箜篌吸了過去,放大,立於地,隨意地在弦上撥出一串清脆,招手輕喚,“月兒,來,我再聽一遍你對於每段絲弦指法的靈覺。”


    “我就說沒什麽事嘛,老賦你太小題大做。”


    我歡歡喜喜地蹦跳過去,“對了,你方才所說五百年前混沌之劫是什麽?我們都是渡劫不成反被散了記憶的麽?”


    “是啊……”


    遠處墨玉遮半簾,淺草沿沿一片;近處時逢雲霧中天,清氣正空懸。月下,我與賦懷淵守著女祭撥奏開來,一串一串不成曲調,卻婉轉清麗。


    “老賦,五百年前的混沌之劫是由誰引發的啊?”


    “我隻知應此劫的人,都身中仙靈咒。”


    “那這三界就隻我們一家三口渡劫不成咯?”


    “嗯……”


    “老賦,如果不是有粥粥,你會愛護我一生麽?”


    “月兒,我將護你生生世世。”


    “哈哈哈哈,我就喜歡你說情話的樣子……叮……”琴弦被我拔亂,傳來脆生生的錯調,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將手置於賦懷淵掌中,重新再來。


    “老賦,這樣麽?咦?又錯了!”


    “哦哦,老賦你說過撥弦時指尖挑起而手臂平穩……”


    “呀,老娘就是聰慧,嘿嘿……彈得可真好聽啊!”


    我一邊抿嘴輕笑,一邊在賦懷淵的指導下細致弄弦,不時自誇自演一番。手指偶爾觸過他修長白淨的蒼勁骨節,譜成一曲十三空弦繞靈音。繞過我曾經淡然冷寂的心,繞過賦懷淵清秀淨朗的眉眼,繞進荷塘淺唱,繞過花海低吟,繞上月空徘徊遊弋。


    “娘親,我迴來啦。”


    粥粥的聲音猛然在我肩頭響起,我被嚇了一跳,反手去打他,他往旁一躲,道,“娘親娘親,你先別打我,我告訴你一個非常之勁爆的八卦給你聽。”


    “說!要是平平淡淡,老娘罰你七日不準吃肉。”


    “白澤玷汙了一個姑娘嫁禍給白長泠,白長泠不願承認,那姑娘就上吊死了。”


    我怔了一怔,又愣了半晌,說:“上吊的姑娘是綾悄麽?”又自解道,“不對!白澤喜歡綾悄得很,怎麽會硬來!何況白澤與白長泠兄弟間的感情深厚,斷不會做出這般禍事來誣陷他啊。”頓了頓,恍然大悟,驚唿,“難道說玉藻又去了皇宮,蠱惑人心?”又暗自疑惑,摸著下巴思索,“不對勁啊!她沒有這麽笨,同一伎倆耍兩次,白長泠也不是省油的燈,定人生死那也是不在話下的。”


    賦懷淵似是被我這一長串自問自答的話驚住了片刻,搖搖頭,目光逐漸冰冷。


    粥粥道:“娘親,那姑娘是葉天息的姐姐,葉天靈。”


    “葉天靈?白澤無端端去害葉天靈做什麽?”


    “這我便不曉得了。”


    白長泠能以一介將軍背景而稱帝大澈,定是城府極深,對於白澤這點小把戲,白長泠自當是看得比誰都清明。而以白澤的武功和江湖閱曆來觀,侮辱了一位宮女,再對外聲稱是白長泠所為,完全沒有必要!因為白長泠是皇帝,他娶一個宮女有何難?


    這件事發生得,委實叫人百思不得解。


    我拍了拍粥粥的肩膀:“兒子,累麽?”他搖頭,“不累。”我道,“那你替娘親跑一趟皇宮好不好?”


    “為美女效勞,是在下的榮幸。”


    粥粥抬手朝我作揖,不知在哪裏學來這油腔滑調的派頭。


    音落,他朝賦懷淵打了聲招唿,便念仙訣向那閣樓大門飛去,一閃身,不見了人影。——這便是出萬神圖的法子。粥粥上迴也是這樣出去的,兩次都是如此,我是不是也能照這樣的方法出去呢?


    我移身到粥粥方才站過的地方,以同樣的姿勢,向閣樓跑了過去。


    “月兒,迴來!”


    聞及賦懷淵在身後大喊,我卻已貼身在了屋門上。


    少頃,我緩緩將一隻手臂伸進了關閉著的大門裏。——誠然這門是方虛影,不是實體啊!


    我滿麵笑容地迴頭招唿賦懷淵過來,“老賦,你看,我能出去了哦。”又留戀地看了看四周的景色,“要不是非得出去收集‘情絲’,一直住在這裏也是很好的。”見賦懷淵仍在原地站定看著,我又道:“老賦,快過來啊,你不想出去啊……”


    賦懷淵眨眼便飛到了我跟前,我手還未觸及他,便已被他身上所散發出的冷冽之氣擊得頭昏眼花。


    “老賦,你丫這是做什麽?”我吼完,複有些哽咽,聲音漸低,“如果……如果你留我在此,不解仙靈咒也可行,反正這裏四下無人,我們不必擔心被誰捉了去。”瞥見賦懷淵仍然冷肅的臉,我瑟縮著身子,“親、親愛的帝尊師父,我一向對你態度是挺差,不過我還是很尊敬你的……你、你、你現在不會是忍無可忍,對我起了殺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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