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間城城郊,舊屋,梨花樹前。我望著老宅,心緒難平,想了半日,還是決定不住了。這底下有白長泠設的密室和他作的畫,賦懷淵怕是不大喜歡,住著徒增尷尬。


    “老賦,你教我練仙術吧?”


    沒了住處,總不能日日住客棧,那也太奢侈太荒淫無度了。


    雖然我內心是十分欣然的,但總得尋個法子,叫賦懷淵傳我幾招吧?這麽些日子過去了,我不提這事,他好像也不怎麽上心。


    果然,他以白茫靈光拂走粥粥身上的汙塵,淡淡迴我:“一切有我在。”


    “我知道有你,可是若你不在呢?”


    “我怎會不在?”


    “萬一呢?”


    “沒有萬一。”


    “上迴你不就中了玉藻那怪阿姨的奸計,差點就一命嗚唿了麽。”


    粥粥糾正我的言辭:“娘親,她是我的怪阿姨,是你的姐妹。”罷了嘿嘿一笑,“其


    實吧,那夜爹爹並沒有受麒麟血所蠱惑啊。”


    我大驚:“我們差點就掉進鬼竹林死了。”


    “就在娘親以為會死的那刻,可有同爹爹說什麽話?”


    我愣住。


    說了啊,當然說了,我說有我點喜歡賦懷淵,不是一點,是非常!隻不過……


    我轉身走上林間小道,否認:“沒有!什麽也沒有說!即便說了,也作不得數,人之將死,其言混亂。”


    好你個賦懷淵,敢情是耍老娘玩兒的!虧老娘當時那麽擔心你,還想著生不能長相思,死便長相守。他裝得可真像,唿啦一下便昏了過去,弄得跟真沒了仙力似的!


    想來司楹也是知道真相,不然以司楹對秦鉞的感情,玉藻傷了秦鉞,定然不是三言兩語便能放過的。司楹那是給賦懷淵麵子,才如此做的。


    思及此,心中百味翻騰,血氣上湧。


    粥粥道:“娘親,白長泠他贈予你金縷鞋,寓意‘相攜一生’,爹爹若不使詐,怎能明白你心中所念究竟是誰?”


    賦懷淵在身後喚我:“月兒,你想學何種仙術,我統統教你。”


    我停下腳步。


    大丈夫貴在能忍,我不妨先低頭服軟,等學到賦懷淵所有的本事,再來報此仇。叫他永遠記得,耍老娘可不是好玩的!


    我慢慢轉身,勉強扯出一抹笑來,正欲措辭編個謊話,造一方台階下下,卻見賦懷淵朝我施施然一揖到底,抬首,淺笑輕道,“月兒,莫要生我的氣。”


    動作之溫和,態度之謙卑,全然叫人看不出這是那高貴的摘仙。


    他靠近我,抬手,捏訣,散下一絲白茫於我的頭頂:“月兒,你體內靈力正在覺醒,以我剛印入你靈法術語靜心打坐,假以時日便不再需要人間五穀,屆時我再教你飛天之術。”


    “這便是辟穀?”輕輕柔柔的氣流在四肢百骸遊走,如人隔雲端觀霧,清意綿長。


    “嗯。”


    “那我勉為其難先原諒你好了。”


    賦懷淵靜靜笑著,我揉了揉自個兒發燙的臉頰,心頭暖意猶生。


    午時陽景正好,去花間城內吃過飯,我們又迴到城郊,賦懷淵設了道仙障結界,叫我在裏頭安心靜坐,修習辟穀之法。他則帶著粥粥去林間捉野兔。


    我閉眼思著思著,突覺耳朵裏有咿咿呀呀的聲音傳來,似嬰兒初學語,僅接仿佛真有個小小的孩子在耳朵裏活動。我心裏想著叫他出來,他卻不肯出來,鑽進了耳朵深處,而後化成一道氣流在我體內亂躥,我血氣上湧,血腥味頓時溢滿整個喉嚨,還未睜眼,張口吐出一灘鮮血。


    “月兒!”


    賦懷淵急切的聲音傳來,我抬頭,隻覺頭暈眼花,眼前一片模糊。


    “娘親,你也太急功近利了,怎麽能才學會辟穀術就練分神術呢?你叫元嬰的麵子往哪兒擱?”


    “什、什麽分神?”


    “就是另一個自己從身體裏跑出來,到任何你可去的地方啊。”


    “我也不知……”


    話未說話,雙眼一閉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神清氣爽,並無半點不適。我原地翻了個身,隻覺力氣大得足以打死一頭猛虎。然而,當我站起來時,突然發覺身處另一處地界……


    天清雲淡,腳下青草連綿成片,一眼望不到盡頭。


    我活絡活絡筋骨,行了兩步,思著賦懷淵和粥粥去了哪裏?這又是何處?為何連間屋子都沒有?下一瞬,眼前赫然起了一道纏纏繞繞的白霧,一座琉璃瓦頂的閣樓立於霧間。


    往閣樓走去,欲一探究竟,一段樂音忽入耳中。


    不似那時竹林深處的喬孽所湊的那般,存有濃濃噬骨煞氣,而是空靈飄渺、輕緩出塵之中,自有一番剛毅風骨。仔細聽來,若鷹穿青空般瀟灑,卻又帶些春風不得近予溫的清清冷冷。


    音雲隨風,我站在青草地上,側耳傾聽。


    片時,我默默走進些,繞過閣樓,見一方百裏蓮池畔,賦懷淵背對著我,白衣古袍飄逸翻飛,使得滿塘蓮花黯然失色。


    方才那動人的音律是賦懷淵吹奏出來的。


    ——他也在這裏,那我便不用害怕了!我狠狠鬆了口氣。


    我便如斯靜靜地候著,不發一語打破。不知過了多久,樂音停了下來,賦懷淵轉身,望見我,伸出握拳的右手來,淺笑,“月兒,你醒了。”


    “嗯。”我走向他,“我們怎麽會在這裏?粥粥呢?”


    “他馬上便來。”


    “哦。”


    我練辟穀時太過急躁暈了過去,賦懷淵將我治好後,帶我來了這裏。嗯,一定是這樣!那麽我現在既然能醒來,理應沒有什麽事了。粥粥不在此處,多半是貪玩去找樂子去了。


    賦懷淵將右手在我眼前攤開,骨節分明的掌心輕躺著一片綠葉。


    “你剛才吹出的樂音隻是葉子所奏?”我接過來,觀察半天正反不過一葉嫩綠,腳下多得是,頓時興致高漲,“老賦你好厲害,一片草葉居然能演出如此佳音。”


    他望向遠處,不動聲色地微歎了一口聲,隨手指了指荷塘邊的青草,“不過一片普通的雜草罷了,許久未曾吹起,竟有些生疏。”撫觸我的發絲,“你若肯學,我亦教你。”


    我從未想到,一片雜草葉子竟然也能當做吹奏之器,遂拍手稱快,“太好了……”複又惋聲道,“可這一兩日我怕也學不會啊……”


    “樂理之首,重在己悟。”他頓了頓,又道,“雖世人皆言記譜與音列,但若你能自行意會,也獨有一番成就解說。”


    我聽得有些雲裏霧裏,“一片葉子也這樣繁瑣麽?”轉而一想,又開心起來,“對了,老賦,我不是有架箜篌麽,你會彈麽?”摸了摸發間,將那架縮小的女祭箜篌取下來,笑逐顏開,“都說這是樣仙器寶貝,快教教我怎麽用,我連怎麽變大變小都不會呢。”


    賦懷淵點頭,接過女祭,隻見白色靈光一現,雙笄大小的女祭立時變成齊腰箜篌,立於地麵草上。我等待著他說出變幻的仙訣,卻見他單手扶住額頭,劍眉緊皺,另一隻手半伸著離絲弦不過一二寸,似想觸摸卻又怕有所驚擾。


    我瞧著有些不對勁,一方九重天界霸主,怎麽會對這架箜篌如何愛惜?——說愛惜倒也並不全麵,更像是疼惜。


    連聲輕喚了賦懷淵好幾聲,才聽他低吟自語,“五百年了……”


    “老賦,你是不是記起五百年前的事了?”我驚聲問道,“我們真的在五百年前就認識了麽?當時我耍起這女祭來威風不威風?”頓了頓,“我又是怎麽變成現在這副人不人、仙不仙的鬼樣子的?”


    “我……”一語未出,賦懷淵突然單漆一跪,在地上沉默片刻,眸子望向遠處,流露出些許難過之色,慣來平順的語調竟有些期期艾艾,“我……我也不知,隻是眼前好似出現些畫麵……”停了停,似乎是在仔細觀察,喃喃,“血……血海……”


    “血海?什麽血海?”我環顧四周,萬裏晴空,荷塘靜享,哪裏有一點血跡?剛準備繼續追問,被他一手擋下,“月兒,莫問……”


    我不明所以地站在一旁,瞧見賦懷淵低下頭與女祭齊高,黑發順勢遮住了俊郎麵貌。雖不得見他此時的目光,卻總覺他的身影有些萬念俱灰之味。


    沉寂片時,他猛地雙手撐立,幾乎跪與地平齊,語音淡淡地:“頭有些疼。”


    “疼得厲害麽?”我忙伸手去扶。


    怎麽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之前在澈華殿還是他把女祭從玉藻那兒拿來,還給我的。


    見他身形漸緩,我又道:“可需要什麽去痛之物,我去找拿來給你?或者……用我的血?”賦懷淵這般模樣,必是十分不好過。可是哪裏有刀呢?我瞄了眼閣樓,站起身,欲進屋去尋,剛半步,被賦懷淵拉住右手,“無需費事,我已無礙……”


    他說著緩緩站起,雪白的廣袖上沾了些塵土也不管。


    “月兒,我教你彈箜篌……”


    我雖有疑慮,此時也不好發問,隻好順了他的意,著手學了起來。


    荷香四溢,微風挽起賦懷淵近在咫尺的發絲,落到我的臉上,盤旋著不肯離去。


    “老賦,好癢。”


    “月兒莫要亂動,專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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