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取“情絲”,墨盞與瑾芽之間的情義應算得上,隻不過上迴隻有我和粥粥在,沒有賦懷淵執萬神圖,我亦不曉得這“情絲”該如何取才妥當。


    雪世已歸,在門口相候。墨衣窄袖,右臉戴金紋祥雲麵具,在夕暉映下宛若高貴威嚴的神。


    遠遠,他瞧見我們,抬手作揖,透過那金色麵具,可觀其眼底無波。賦懷淵朝他點頭示好。


    我不由大驚:“師父,你倆認識?”


    “他便是紫微上神雪世,主司刑法,統禦雷電風雨。”賦懷淵將粥粥放下地,改用手牽,另一隻手摟著我的肩,向雪世走去。雪世見我們靠近,遂轉身引路,背影入目,竟帶著亙古的蒼寂之感。


    我扯了扯賦懷淵的衣角,悄聲道:“喂,老賦,這位上神他看起來不太友善啊。”


    “不過是性子冷了些。在澈華殿前,他還曾我們尊天之禮以為證。”


    “你請來的一萬個神仙裏頭,居然有他?!”四方上神分禦天界,雪世與賦懷淵之間稱得上是平起平坐,寒冰一樣的雪世賦懷淵都能請得動,看來他們之間交情匪淺。


    來到瑾芽房前那片杜葵叢,卻不見墨盞的身影,雪世淡淡解釋:“他以身換願,散了精魄,求瑾芽一生幸福,”我心下驚詫,這墨盞當真傻得可以,為了一個不記得自己的人,犧牲到如此地步。


    賦懷淵問道:“後土同意了?”


    “兩廂情願為何不允。”雪世負手長身而立,“鎖天塔內有異族入侵,我去看看,恕不奉陪了。”


    粥粥撲到雪世身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親在了他的麵具上:“多謝叔叔救我們一家人於危難之中。”雪世將粥粥撥拉到地上,眼也未抬,麵無表情地走了。我大張著嘴巴,心裏萬馬奔騰。要不是礙於賦懷淵的情麵,我早上去揍雪世了。——實則,我是惟恐揍不過他。


    雪世走後,我問賦懷淵:“你們說的後土是誰?”


    粥粥白了我一眼:“笨娘親,後土上神就是司楹啊。”


    “哦……”


    “娘親你怎麽一點也不驚訝,這不是你的風格啊。”


    “司楹長得那麽美,性格又那麽溫婉,是上神一點也不稀奇啊。倒是我娘,粗魯又強悍,怎麽會是神仙呢?”


    “你怎麽曉得外婆是神仙?”


    “因為我爹、你外公是山神啊!爹的眼光極高,性子又執拗,若是仙凡戀,他會肯?而且,你娘我生得落落大方,定然是兩神仙之後啊……隻不過,我還沒有看出娘是什麽神仙?”


    “我知道。”


    “是什麽?”


    “你讓我養寵物,我就告訴你!”


    “滾一邊數螞蟻去。”


    我輕踹了粥粥一腳,他嘟囔著跑開。賦懷淵在一旁清清朗朗地笑,劍眉鳳目,美如古畫。


    紫金沉去月上梢頭,賦懷淵將萬神圖展開,以指為筆,在上頭以符文作畫,柔柔靈光乍現,幻成一副奇異場景。那場景慢慢放大,將杜葵叢輕輕裹著。賦懷淵朝我和粥粥招手,我倆靠近後,他牽起了我們的手,彼此手腕上的月光石引與萬神圖相互感應,散出白茫,絲絲絮絮,在半空之中結成紛繁古老的字畫篇幅。


    如此站定半個時辰……


    “月兒,你若累了,便帶粥兒到一旁候著,剩下之事我來便可。”


    賦懷淵鬆開我,我實在腿酸,原地坐了下來,雙手托腮,靜靜端詳:“老賦,萬神圖這麽厲害的仙器,怎麽收個‘情絲’如此費勁?”


    “我尚未將其力啟之以用。”


    “你的意思是,你還不能完全駕馭萬神圖?”


    “嗯。”


    “天額!那要等到什麽時候才能集齊一百樣‘情絲’啊?!”我仰麵躺在地上。一身綠衣沾了灰,霎時髒了。這樣倒也不怕,大不了請賦懷淵用仙法洗淨。


    粥粥在我身上滾了幾圈,蹲到一旁自個兒玩兒去了。


    又等上一個時辰,賦懷淵依然以手為筆,在萬神圖上繪出靈光盛世。我實在無聊,蹭到粥粥身旁,他正用小樹枝碾死一隻螞蟻,我撿個根樹枝朝一隻大蟻按去……


    正玩得不亦樂乎,手被一隻玉白的手握住,順手往上看,是賦懷淵肅穆的臉:“月兒,上天有好生之德,你為何教他如此殺戮?”


    “你指的是我們弄死兩隻螞蟻這事?”


    “世間萬物皆有佛性,草木都存靈,更何況是能動之物?”


    我輕輕摸了摸粥粥的頭,“乖兒子,別殺螞蟻寶寶了,他娘親會擔心、會心疼的。”粥粥脫口而出:“那把螞蟻娘親一塊兒殺掉好了,斬草除根。”


    “真是老娘的好兒子!”我誇了粥粥一句,同賦懷淵道,“你我雖然拜了堂,但充其量隻是合作關係,咱娘兒倆都是粗人,學不會我佛慈悲的鬼道理。我的責任是配合你,你的任務是取‘情絲’,等仙靈咒解了,老賦您慢走不送。”


    粥粥提醒我道:“娘親,你不想學點石成金術了?”


    我一愣,獨自帶著粥粥行走江湖這麽多年,倒是一直習慣了“惡”,對於這些良善的慈悲心,還是在十八歲以前才有的東西。我朝賦懷淵傻笑:“嘿嘿嘿嘿……師父大人心胸寬闊,不會跟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計較,那麽現在我們取完‘情絲’之後呢,便迴家吃飯睡覺數星星如何?”


    賦懷淵長長的睫毛如羽翼般朦朧了眸中的稅利之色:“第一段‘情絲’已存入萬神圖中,我們走罷。”說完,蹲下身子。粥粥歡唿一聲,欲撲到他的背上去,被他攔住:“粥兒,讓你娘親上來。”我驚魂未定地看著賦懷淵,掏掏耳朵,懷疑方才聽錯了話。


    “也好。”粥粥歎了口氣,老生常談,“娘親這些年在外頭吃了不少苦,除了白長泠,極少有人能讓她感覺到溫暖了。你若能喚醒娘親內心的‘善’,倒也功德一件。”推了我一把,道,“快上去啊娘親,我可不是每迴都會把機會讓給你的。”


    我奸笑兩聲,“既然帝尊大人如此盛情,符月恭敬不如從命了。”


    後退數十步,以最大的力道衝了上去,原想見賦懷淵麵朝地撲得一身灰,哪料他紋絲未動,知我上背,穩穩站了起來,仿佛我輕如一團棉花。


    賦懷淵背了我,在月下緩步,粥粥揪著他的衣袖,咯咯直笑。


    出了雪府,街道已無人煙。明月光飄然悠悠照於此處,留下不屬於塵器的清淨與灑脫。


    前路未卜,心卻有了安處。


    子夜時分,在妖蘭閣要了兩間廂房,我和粥粥一間,賦懷淵單獨一間,相臨而住。雲叔見是我們,推說不要銀錢,我便偷偷將賦懷淵賜我那塊金子塞進了雲叔的賬本裏。


    燈盞如豆,點亮樸實人家。


    一夜無夢,大清早我和粥粥便起來,下樓,欲去找司楹玩兒,沒成想賦懷淵比我倆還早起,坐在馬車上,手握長鞭,眉目淺笑:“白長泠已稱帝,他夫妻二人已去往國都花間城,月兒可是要去?”


    “當然要去!”


    我找雲叔要了兩碗熱粥,左右手各自端著,用腳踢正在拿雞腿的粥粥:“大早上吃這麽油膩,當心長成胖子。”粥粥斜睨我一眼,淡定地道,“胖子會浮水,你會麽?”


    他說得是幾年前我為了救一個小叫花子,被人追至河裏,結果不會泅水,反被那小叫花子救上岸的糗事。現在他在賦懷淵麵前提起,叫我恨不得打死他。白了他一眼,道:“等你娶媳婦,我就當惡婆婆,整死你倆小兔崽子。”


    雲叔在一旁樂得合不攏嘴,我老臉一紅,繞過賦懷淵鑽進了馬車裏。


    晃晃悠悠行了七餘日,我們到了花間城。


    昔日住了半年的屋子還在,且四周並無雜草,依然是我們離去時的模樣,定然有人專門打點著。下車敲了敲屋門,未見有人,我們便又上了馬車,賦懷淵揚鞭啟程,一路朝將軍府駛去。


    到得將軍府,一切已物是人非,白長泠不在,白爺爺也不在,我們連將軍府都進不去。我請賦懷淵施仙術帶我們直接找到白長泠的住所,他硬是不肯,最終以我三日不吃肉為代價,他這才同意。——對於一個無肉不歡的人來說,這簡直是酷刑!


    於是我打算,三日一過,便叫白長泠請我吃遍全城美肉。


    將馬車用仙術隱去,賦懷淵帶我和粥粥來到了一處宮闈的圍牆上。碧藍的天空之下,以琉璃瓦為頂的宮殿透露出高貴與華麗,五爪的龍盤在飛簷頂上,金鱗金甲,活靈活現,似眨眼便騰空而起。


    繼續飛身前行,在一池綠水環繞的浮萍之中,一葉扁舟劃開幽波,將天上金烏折成萬丈耀眼的光芒,白長泠身著明黃色龍袍,立於舟上,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提著瓷白的酒壺,間或飲上一口,繼而又望著遠方默然。


    我歡喜落於舟上,喊了他一聲:“老白,有好酒怎不叫我?”


    白長泠猛地轉身,小舟因他的動作搖晃了兩下,我站得不穩,差點被晃下水去,他忙向前扶了我的右手。而同一時間,賦懷淵緊緊執著我的左手,吹輕起,墨色的發掃過我的臉頰,微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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