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明將鏡子舉高看了看,麵帶譏誚地看著垂鈴:“承讓了。”


    垂鈴卻渾然未覺,她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地上的斷木,伸出手顫巍巍地撫摸其上,像是在安慰一個受傷的孩童,極盡溫柔又小心翼翼。


    這畫麵看起來著實詭異。“她這是魔怔了吧?”樊曉曇見她這副神態,隻覺得一股寒氣躥上後脊,一把抓緊了霖淇燠的胳膊。


    霖淇燠沒有迴答她,但他全身緊繃,已然處於隨時應戰的狀態。垂鈴的狀態詭異與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敏感地感覺到垂鈴的情緒結構正在崩塌,這種狀況可以導致一個人的爆發,更何況垂鈴還是一個非常厲害的精魅。


    幻蕪對於微塵舍身相救的這個舉動是感到驚喜的,至少垂鈴會有所慰藉,可事實好似沒那麽溫馨。


    顯然垂鈴對於這株槐樹的感情非常深厚,甚至超過了微塵本身,或許長年累月的相濡以沫,讓垂鈴對槐樹生出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愛情”。


    在她眼中,微塵是“一棵樹”,比他是“一個人”要好得多。


    垂鈴緩慢地站起來,她的動作像是一個遲暮的老嫗,然而麵對這個稍顯遲鈍的人,沒有一個人掉以輕心。


    感靈塔破了一個大窟窿,卻仍舊直挺挺地立著,槐樹似乎完全沉寂了,沒有任何動靜傳出來,倘若不是剛才的一番舉動,不會有人認為它也是“活的”。


    金鈴在風中搖曳不停,應和著人們惴惴不安的心緒。


    垂鈴的長發紛飛,像是她身後的無邊夜色裏伸出無數隻手來抓扯著她的頭發。她仰起臉,一雙大眼裏沒有眼白和瞳仁的分別,她的眼白也被染了墨色,一雙眼好似成了兩個黑漆漆的窟窿,在夜色的襯托下尤為滲人。


    一縷金色的光芒滑過那對黑眸,恰似空洞古井上滑過的漣漪。


    “我會為你報仇的。”垂鈴沒有了眼瞳,讓人無法知曉她的話是對誰說的。反正在他們每個人的角度看來,垂鈴都像是在看著自己。


    她的話語輕柔至極,卻比高聲咆哮更令人膽寒。


    “有趣。”既明彎唇一笑,他這人好像真的不把生死放在心上,無論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即將到來的狂風暴雨,在他眼裏不過是玩鬧中增加的樂趣而已。


    垂鈴跟既明都是活得極致的人,愛得極致,恨也極致。這種人對一切不在乎的人事都隻有冷漠,對自己在意的就無比癡狂。


    說實話,他們倆人此刻在幻蕪眼中都是一樣的,一樣的可怕。


    垂鈴現在是一種入魔的狀態,這種狀態可以讓她在短時間內催發出全部力量,無論是招式力量、敏捷度還是爆發力都呈十倍以上爆發,而疼痛感卻近乎於無。不痛所以無懼,她的精神力給她披上了一件“刀槍不入”的外衣。


    這也是一種不要命的打法,可以說是“傷敵一千自損百八”,即便對方殞命,自己也被掏空了。


    所有的力量都要用在行動上,所以頭腦會變得遲鈍,基本上隻剩下一個簡單的目標,就是殺光眼前的一切活物。


    垂鈴斬斷了別人的後路,也斬斷了自己的。


    她已經不在意是不是能拿迴琅玕鏡了,她現在隻想殺掉既明,殺掉他們所有人。


    周遭的怨靈受到了垂鈴的情緒影響,也變得極其兇惡難纏,霖淇燠與樊曉曇都加入了戰局,也隻是勉強應對罷了。


    風聲似乎在逐漸加大,金鈴搖擺不斷,發出的聲響好似一首奇異的樂曲。氣氛變得格外詭異,怨靈的形態肉眼可見地漲大了許多,好似一個個巨大的煙幕,形態各異,在樂曲中扭曲舞蹈。


    溫度驟然下降,眾人隻覺得瞬間迴到了雪山之巔。風這麽大,可周圍的花草卻被凝固了,動都不曾動一下。


    也不知是它們被隔絕在外,還是被地底噴薄而出的邪氣所震懾。


    大地開始震顫,地表被一塊塊拱起,似乎有什麽東西要破土而出。


    “這是怎麽迴事?”樊曉曇站立不穩,她因恐慌喊出這句話,似乎也不指望有誰能真的迴答她。


    地皮一顫,她幾乎顛坐在地,好不容易站穩,冷不防就見翻起的地皮中冒出一具腐屍,這具腐屍也不知在這裏埋了多久,他的身體已經成為一具骷髏,可偏偏腦袋上還貼著爛肉,兩隻眼睛隻剩下兩個黑窟窿,也不知是什麽蟲子正從裏麵鑽出來,白白的長長的,細細的身子像觸角一樣在黑窟窿裏緩慢搖擺,越伸越長,似乎在下一瞬就能鑽到樊曉曇的眼睛裏去,吸食掉她的眼球。


    偏偏離這個腐屍最近的樊曉曇似乎被嚇傻了,一動也不動。


    “發什麽呆呢?!”霖淇燠一劍劈開他身邊的腐屍,快步奔到樊曉曇身邊,一把將她拽離原地。


    樊曉曇被他這一吼才清醒過來,霖淇燠也不敢離她太遠,兩人索性背靠而戰,將自己的後背都留給對方。


    兩具腐屍從幻蕪身前鑽出來,朝著她蹣跚走來。好在她站得地方較為偏遠,也比較空曠,她的速度至少比這些骷髏快,一時也沒有腐屍能近身。


    這些腐屍動作雖慢,可他們也不再有痛感,幾乎成了所向披靡的敢死軍隊,有的腐屍還有法力在身,即便隻剩肉體殘骸,也能像活著的時候一般善戰。


    “這到底是哪裏來的死人啊?”


    “他們都是慈悲寺的和尚。”那些腐屍身上的衣袍都殘破不堪,但還能看出僧袍的式樣,他們大部分都是骷髏,隻有修行較高的大和尚身上還附著殘肉,也隻有這些大和尚還尚有法力。


    他們都是被垂鈴埋在地底的和尚,如今再次重迴地麵,卻成了垂鈴的兵卒。


    一時間又多了這麽多幫手,這下連既明都有些勉強了。


    “怎麽又這麽多?”霖淇燠揮劍劈掉一具骷髏,可無論他怎麽劈砍,都會有新的骷髏鑽出來。


    隻是那些骷髏看起來年代更加久遠,有的甚至一出來都無法行動,幻蕪拿石頭扔都能打碎他們的骨頭。


    “千百年過去,留下的最多的就是死屍,沒準這些骷髏很早以前就死在這裏的,現在全部被喚醒了。”幻蕪隻是躲避都倍感疲乏,這地底的兇靈卻好像永遠沒有盡頭。


    腐屍從四麵八方湧來,幻蕪隻覺得頭皮發麻,再這樣下去,他們遲早會累死的。


    不能再耽擱了,幻蕪咬破指尖,飛快地在金符上寫下符咒,金色符籙是等級最高的符籙,力量最強,對施術者的消耗也越大,幻蕪也沒用過金符,可現在也隻能背水一戰了。


    金符上的血發出淡淡藍光,猶如一塊冰冒出的寒氣。


    幻蕪將金符打在地上,口中念起古訣——“凝!”


    隨著這一聲喊出,幻蕪的周身快速結冰,寒氣蔓延,翻湧的土地也被凝住了,包括那些即將冒出來的骷髏,也被封在土中再也起不來。


    已經冒出來的骷髏很快被解決,幾人的壓力驟減。


    幻蕪的手按在地上,保持著原本的姿勢,似乎咒術喊出的那一刻開始,她就跟這土地凍在了一起。


    垂鈴再無計可施,既明好歹是龍族墮仙,哪怕靈力被壓製掉一半也能應付她。而她的法力卻快要耗幹了,她看見了幻蕪,沒想到她才是最壞事的存在。


    垂鈴氣惱非常,撇下既明和長絕,向幻蕪快速躍去。


    她的目標換成了毫無反抗之力的幻蕪,她需要鮮血,重新滋潤這片土地,重新打開這片煉獄。


    眼前的景象也成了鮮紅色,幻蕪越來越近,垂鈴似乎都聞到了鼻尖甜腥的血腥氣。


    垂鈴彎起唇角,將掌中的法力球打向幻蕪,眼前一道身影閃過,遮住了幻蕪的身子,長刀帶著赤紅的刃光,將她的法力球劈成兩半。


    不好!垂鈴堪堪躲過自己的法力球迴彈,身後一陣劇痛傳來,是既明趕到,以指刃擊中了她。


    “阿蕪!”長絕替她擋過一擊,再將幻蕪與地麵連接在一起的冰層砍斷,雙手覆在幻蕪肩上,以自身熱量替她融化寒冰,“沒事的,很快就好!”


    幻蕪透過眼前的冰層,看著眼前之人清雋的笑顏,心裏鬆了一口氣,沒事了。


    “哢……”似乎是冰融斷的聲音?可她還是不能動啊?


    她的眼前冒氣一陣陣白煙,像是極冷的水潑在極熱的鐵上,冒出的煙氣。幻蕪垂下眼睛,看到冒煙的地方沾上了紅色鮮血。


    誰的血?幻蕪的腦袋有些遲鈍,她順著一溜血跡看去,入眼的是一截槐樹枝,那樹枝不過兩根指頭粗細,枝頭還流著血,滴滴答答洇濕了一片土地。


    地上的寒冰在接觸到血的瞬間就融化了,多麽熱的鮮血啊,和她的簡直剛剛相反。


    幻蕪覺得心跳都停止了,這世間安靜得好像隻剩她一人。


    那截槐樹枝正是從長絕的胸口冒出來的,穿透了他的心髒。


    果然,隻有他的血才能這麽燙。


    幻蕪一動不能動,甚至不能擁抱就在她眼前的這個人。


    她第一次覺得冷。


    她的眼淚流下來,瞬間在臉上結了冰,冰層以外的那個笑臉變得支離玻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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