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蕪胡亂發了一通脾氣,冷靜下來,就覺得懊惱,自己也不知是怎麽了,一看到師父那種悵然若失的神色,一聽到洛昭的名字,就會不淡定。她捶了下自己腦袋,走進屋裏,聽見臥室裏咳聲已歇,長絕趴在桌沿,已經睡著了,腳邊是溫著的藥罐。


    幻蕪看著少年沉靜的睡顏,心也慢慢靜了下來。拿了件外衫,披在長絕身上,輕輕拿過少年手中的蒲扇,慢慢扇著爐火。


    一夜無眠。


    三日後,幻蕪被徐芷蘭叫到身旁:“阿蕪姑娘,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幻蕪不解:“夫人不妨直說。”


    徐芷蘭溫柔的笑了:“我聽長絕說了,上迴竟也是姑娘相助,我才有看大夫的銀錢,”徐芷蘭聲音虛弱,想來身體是更不好了,“你跟你師父,都是好人,我想將長絕,托付給你。”


    “我?”幻蕪指了指自己,有些訝然。


    “姑娘請聽我一言,我時日無多,待我去後,長絕便隻剩一人了,我實在不忍見他如此。”芷蘭說完便低聲咳起來,幻蕪忙遞水過去。芷蘭接了,慢慢止住咳嗽,再道:“我知道,這事也是為難阿蕪姑娘,但我實在是沒法子了。我也是有私心的,我看姑娘跟先生絕非一般人,長絕跟著,也能保得了安全。就讓長絕跟在姑娘身邊,做個小廝仆從也好。”


    “夫人的意思,是讓長絕賣身給我?”幻蕪有些不可置信。


    徐芷蘭笑了笑:“總不能跟在姑娘身邊白吃住吧,”病弱的女子突然顯出幾分狡黠,“我兒子可是很能幹的哦。”


    這語氣頗像是在說,不接受你就虧大了。


    幻蕪看到徐芷蘭這突然間綻放的神采,有些愣神,而後是惋惜。


    命運對她其實十分的殘忍,等待一生,好不容易兒子長大了,上天卻要奪取她的生命。可即便如此,她仍舊勇敢的笑對,頗有些灑脫的氣概。


    走出屋子,旭日西沉,大地被染上一層暖黃色,就像披了一塊幻渺的羽紗。


    薈明長絕都不在。繞到屋後,幻蕪才看見長絕,手裏拿著一個粗陶碗,蹲在地上,腳邊圍著三兩隻小貓,有隻調皮的,正趴在長絕肩頭。


    幻蕪看著,沒有上前,隻倚在牆邊,頗像個窺視良家女子的無賴漢。


    少年在夕陽的餘暉中,輕輕地撫摸著腳邊的小貓,吃飽喝足的貓兒發出“唿嚕唿嚕”的聲響,有的舔著毛,有的趴著搖尾巴,有的在少年身上跳上跳下,輕輕用尾巴掃過少年好看的側臉。少年麵色溫柔,臉上帶著難得的笑意。


    幻蕪在一旁摸下巴,嗯……十分養眼。


    少頃,少年起身,將身上的貓兒輕輕的抱起放下,轉身迴頭,就看在倚在牆邊眯著眼睛的女子。


    “阿蕪,你怎麽在這?”長絕這幾日已經把這名字叫得頗順嘴了。


    “小絕,”幻蕪惡趣味發作,講話大喘氣,“你娘把你賣給我誒。”


    長絕睜大了眼,表情跟那驚訝的貓兒一致。幻蕪看到這表情,覺得自己剛才肯定沒這麽驚訝,默默地在心裏為自己豎起了拇指。


    “你娘說那一百兩不還了,讓你給我打工還債。”幻蕪說完微微折腰,跟長絕對視。


    “可我,我還要照顧我娘。”長絕麵色鎮定,眼色卻微閃。


    幻蕪裝作不知,捏著下巴:“不如這樣,你跟我擊掌為誓,我們就算立了個契約,你也不必馬上跟著我,還可以繼續照顧母親,如何?”


    長絕想了想,點頭應了。


    幻蕪見他答應了,就伸出手,長絕也伸出手,待兩掌相合,幻蕪輕輕閉眼,就見兩掌之間溢出先淡淡的華光,然後瞬間消失。


    長絕收手,就見右手掌心有一隻淺藍色的蝴蝶輪廓,一晃眼,就隱於掌中。


    “這是?”長絕眼露疑惑。


    “這是我的標誌啊,打上這個標誌,就證明你是我的人了。”幻蕪滿眼笑意,伸出手掌,之間一個火焰形狀的印記:“這是你的標誌。這個印是消不掉的,除非我們之間有一個人死了。”幻蕪收迴手,“當我們想到對方,或者對方遇到危險,印記都會出現,深淺會根據生命的狀況而改變,比如我快要死了,那印記就會變淺直到消失。我們可以通過這個標記,來判斷對方的狀況是否安好,方便你……保護我啊。”


    長絕聽到這話,神色也變得鄭重起來,默默地收緊手掌,用力點頭。


    幻蕪一幅孺子可教的表情,伸著懶腰走了。


    幻蕪沒說的是,這種契約在妖界,不僅用在主仆結契,更多的是用在情侶之間,情侶之間立下血咒,用雙方的一滴血滴在掌中,表示對對方忠誠不二,一旦一方變心,就會立刻暴血而亡,另一方契約自然解除。若雙方都沒有變心,一旦有一人死,另一人也活不了,可謂是生則同生死亦同死了。當然,隻是主仆間的靈契,就沒有這種效用,幻蕪一時興起,也沒有想那麽多,不過是讓長絕可以心安的陪在母親身邊罷了。


    七月將至,徐芷蘭的情況越來越不好,每日清醒的時候都一日比一日少了。


    薈明從臥房內走出來,略一沉吟,看向幻蕪:“就在今晚吧。”


    長絕聽懂了言外之意,眼神晦暗,眼睫微垂。


    徐芷蘭白日沉睡的時間居多,晚上反而睡不好,吃了一幅安神的藥,終是沉沉睡去。


    幻蕪獨自走進房內,在榻邊坐了一會兒,才起身織夢。幻蕪之前是看過芷蘭的記憶的,因此前半段基本都保留了,隻在最後,改變了結局。原本遙無歸期的丈夫,終於是迴來了,兩人淡看閑庭花落,過著平靜幸福的日子。孩子慢慢長大,娶了賢惠的妻子,生了可愛的孫子,倆人相攜老去,死而同穴。


    隻有體會過失落,感受過分離,才會有相見的喜悅,重聚的圓滿。


    甜蜜又不乏哀愁,才是圓滿的一生。希望在夢裏,能讓遺憾稍減。大概正是有這樣的寄托,世人才偏愛黃粱一夢。


    看著睡夢中的女子麵上露出平日裏從未有過的笑容,幻蕪為她掖了掖背角,走出了臥房。


    長絕在屋裏守著冷掉的藥爐,麵無表情,也不知在想什麽。


    幻蕪走到院子裏,隻覺得今夜格外陰冷,薈明站在院中,抬頭看了看隱在雲中的月亮,說道:“時間快到了,”薈明轉身,“勾魂使快要到了。”


    “這麽快,就不能多給點時間嗎?”即便幻蕪見慣了生死,想到那個容貌頗似洛昭的女子即將在眼前變成毫無生氣的空殼,還是有些悶悶。


    薈明搖了搖頭:“我在這裏等著,你陪長絕進屋吧。”


    幻蕪知道他定是要在勾魂使手中收迴洛昭的一魂兩魄,便不再停留,轉身進屋。


    芷蘭此時已從夢中轉醒,麵上帶著滿足的笑意,看著幻蕪說了聲:“謝謝你。”


    幻蕪頷首,芷蘭看了一眼立在身前的長絕,什麽也沒說,抬手正想摸一摸兒子消瘦的臉,就見長絕已經把臉了湊上來,母子倆什麽也沒說,隻看著彼此,一向不多笑的長絕此時也笑了,可眼裏已有濕意。少頃,芷蘭轉過臉來,看著幻蕪,眼裏含著懇切。


    幻蕪知道她的意思,點了點頭,說了聲:“放心。”


    聽到這句,芷蘭終是放下了心,轉頭看了看窗前盛放的蘭花,眼神輕柔,似在看著歸來的愛人一般,臉上始終帶著笑意,溫柔繾綣。


    看了一會兒,像是困了一般,慢慢合上了眼睛。


    那個蕙質蘭心的女子,終是結束了自己坎坷的一生。長絕再忍不住,淚濕青衫。


    幻蕪知道此時應當留給這個失去母親的少年一些時間,沒有言語,走出房間。還沒到院子,就覺得那冷意仿佛要將周身凍上了,月光一分也無。


    薈明站在院子裏,長袖翩飛。


    有緩慢的鎖鏈拖過土地的聲音,待那聲音到跟前,薈明微微側身:“使者且慢。”


    此時空無一物的院子裏漸漸顯出兩個高大的身影,高約兩丈。一人身穿白衣,手拿笏板,上麵寫著一些人名,分別記著居於何地,死於何時,死因為何,那是今夜應當消逝在這世間的人;一人身穿黑衣,一手拿九尺長的鐮刀,一手拖著鎖鏈,鎖鏈上分隔著鎖著不同的幽魂,有的麵無表情,有的正在慟哭。其中一人,麵含笑意,正是徐芷蘭。


    倆人低頭細看了一會兒,拱手道:“原來是司藥神君,攔下我等,不知何故?”


    “勞煩使者將那人的魂魄留下。”魂魄們被勾魂後都看不到世間之人,自然也看不到薈明,薈明伸手指向徐芷蘭。


    “神君莫為難我等,魂魄一旦勾取就已在生死簿上,怎能任人隨意去留?!”黑衣使者聽罷,隱隱有了些怒氣。


    “使者莫惱,我隻需一魂兩魄,”薈明正色道,“不瞞使者,此女乃洛昭戰神一魂兩魄的轉世凡人,本君上天入地,就是為了複生女神,以保六界安定,還望兩位使君,多多擔待了。”說完,略帶深意地撇了倆人一眼,好似他們阻撓了六界安定似的。


    見黑白使者已麵露遲疑,薈明適時地添了一把火,老神在在地從袖囊裏掏出一個閃爍著綠光的冰玉瓶來,朝著二人晃了晃:“這鎮魂瓶二位應當是認識的,這本是你們冥界之物,正是冥帝借我去收集魂魄的。”


    看到鎮魂瓶,兩人訝然:“冥帝已應允此事?”


    薈明收起瓶子,答道:“自然,否則我怎會擁有你冥界聖物。”鎮魂瓶本就是從冥帝那裏借的,薈明並沒有說謊。


    無論是神怪妖仙人,即便魂魄不全,隻要入了輪迴井,就能自動將魂魄補全,徐芷蘭便是這種情況,即便抽離了一魂兩魄,剩下的殘魂還在,生死簿上就不會抹掉,待再次投胎,補全魂魄便可。倆使者互看了一眼,就讓開身子,道:“神君盡快,我等還趕時間。”


    “多謝。”薈明拱手,上前,以手觸魂魄額頭,就見一顆黃色光團,兩顆白色光團脫離了徐芷蘭,瞬間,徐芷蘭神色呆滯,兩眼無光,已然是魂魄殘損的狀態。薈明收了手,將三顆光團收入鎮魂瓶中。看著瓶中迅速凝成一個大光圈,薈明籲了一口氣,就差一魂三魄了。


    勾魂使者一離開,陰風驟停,月華重新照向這個小院。


    幻蕪覺得周身的冷意沒了,才走進院子,看了看泛著綠光的鎮魂瓶,知道已經收好了徐芷蘭的殘魂。


    “他父母的事,要不要告訴他?”幻蕪看著薈明問道。


    “他有權利知曉。不過……且在等等吧。”薈明轉身看了眼寂靜無聲的屋子,抬手一揮,將方才隔絕一切動靜的結界解除,繼續對幻蕪說:“他現在雖是凡身,但隱頤是用真身與徐芷蘭結合的,長絕也應當有鳳的真身,不過還未覺醒,且待契機吧。”


    幻蕪點點頭,不知道知曉母親還能複生,卻是以另一個身份,這小小少年會有何想法。


    世事艱難……半點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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