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家住城北,那裏人流密集,算是京城的龍蛇混雜之地,離較為安靜的城東文定街隔了大半個城,為了趕時間,幻蕪決定帶著少年趕車去城北。


    大晏初定,城裏有宵禁,此時街道上安靜無人,大雨過後,整個城池猶如被洗過一般,幹淨清亮。天上星子明亮,街上有星星點點的水窪,車輪碾過,猶如碾碎了地上的星辰。


    少年淋了雨後就發著低燒,幻蕪讓他跟自己一起坐在車裏。少年正襟危坐,消瘦的肩膀挺得筆直,雙手交疊放在膝頭,一看就是家教良好的,要是換一身華貴的衣裳,能比得過多少世家公子。幻蕪在一旁看著,突然有些好奇,什麽樣的母親能教出來這般儀態端端的孩子。


    “你多大年紀了?”幻蕪盯著少年纖細的手腕,突然發聲問道。


    少年腦袋昏沉,聽到這話強自打起精神,迴道:“十六……年底就十六了。”


    幻蕪點了點頭,又問:“見了你三次,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少年心想,明明隻見了兩次啊,卻還是答道:“我叫長絕,”想了想又接著說:“長長久久的長,連綿不絕的絕。”


    幻蕪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眼光閃閃:“哦,小絕啊。”


    果然,長絕的側身坐著,耳朵尖微紅。


    “你也別老叫我恩公恩公的,我叫幻蕪,草頭蕪。我癡長你幾歲,你就叫我阿蕪……姐姐吧。”幻蕪狡黠一笑。


    長絕心裏不知為何,就是不想叫她姐,答道:“我沒有姐姐,”語氣裏有幾分不察的倔強,“我還是隨葛生哥他們,叫你小姐吧。”


    “你又不是我的仆婢,叫我小姐作甚,葛生你都叫哥了,為何不能叫我阿姐?”幻蕪看他不願,越發起了捉弄人的心思。


    “女君身份尊貴,小人不敢高攀……”越說聲音越低。


    幻蕪看他臉上泛起可疑的紅暈,神色卻還強自鎮定,惡趣味得到滿足,想著果然還是小孩,臉皮忒薄了,便也不再逼他,倚在車壁上:“既然你不願叫我姐姐,那就算了,可你不是我家人,也不便叫我小姐,就叫我阿蕪吧。”


    “阿……阿蕪。”這聲音,跟蚊子哼差不多了。


    馬車行了兩刻鍾,便到了城北長絕的家中。


    那是一個帶了小院的木屋,房子儉樸,但打理的井井有條,幹淨整潔。院子裏種著花草,夜間被雨水一澆,有一股淡淡的蘭花香氣。


    幻蕪暗暗點頭,隨長絕進了屋裏。


    進門是一間堂屋,裏麵一個老神在在的白衣男子,坐在高帽椅裏喝茶。


    男子將茶杯一放,抬眼一笑:“你來了。”


    長絕看兩人明顯認識,左右看了一下,麵露疑惑。


    幻蕪沒好氣地看著那燦爛笑容,心想果然如此,還是躬身喚道:“師父。”


    這下長絕再是鎮定,也愣了。


    幻蕪轉身,好心的解釋道:“他是我的師父。”


    幻蕪向長絕略略說明了自己跟薈明的關係,便一起走進臥房裏。


    隻見臥榻上是一個容色姣好的女子,隻是麵色蒼白,眼底有些青黑,唇色寡淡,一看就是久病之人。眉眼和長絕有幾分相似,明明是豔麗的長相,因著眉眼帶了幾分英氣,可渾身上下都透著溫婉的氣質。此刻窗戶半開,女子轉頭看著窗邊一株墨蘭,唇角帶笑。


    幻蕪看著這女子,隻想到“蘭之猗猗,揚揚其香”,此刻隻一眼就能理解,為何長絕舉止落拓,渾身透著清貴高雅之氣,有一個如同花中君子一般的母親,孩子能差到哪去。幻蕪暗自讚歎,好一個如蘭花一般姽嫿女子。


    長絕的母親本來正在出神,聽到動靜就知道是自家長絕迴來了。轉頭露出了明媚的一笑。


    “阿絕,”女子向長絕招手,“怎臉色這般紅,可是淋了雨?”說著就要伸手去摸。


    長絕輕輕按下母親的手,幾不可察的瞥了眼幻蕪的方向,答道:“是淋了些雨,可已經服過湯藥了,不過是剛才迴的急了些。”


    長絕母子正在講話,幻蕪看清了女子的麵容,微微蹙了眉,像是想到了什麽,轉頭看向薈明。


    薈明已經接收到幻蕪疑問的目光,卻也沒有迴看他,隻徑自看著眼前的母子,確切的說,是在看著長絕,微微笑了笑。


    “這就是薈明先生說的夢醫。”幻蕪聽長絕介紹自己,上前一步,頷首道:“夫人叫我阿蕪就好。”


    “原來是阿蕪姑娘,妾身是長絕的母親,徐氏芷蘭。”說完便向幻蕪頷首見禮,“多謝阿蕪姑娘星夜前來,都是我們母子叨擾了。”


    “無妨,分內之事。”幻蕪擺擺手。


    這時薈明上前:“幻蕪是我的弟子,精通造夢之術,天下無人能及。”


    芷蘭聽了,點了點頭,道:“那我的事,就麻煩姑娘了。”


    是夜,幻蕪坐在榻前,聽了長絕的母親講起往事。其實幻蕪用窺夢術也能知曉芷蘭的前塵往事,就像青鴛一樣,但能聽正主自己講述,可以從語氣情緒變化裏,更加直麵的了解事主的需求,因此在允許的條件下,幻蕪會聽事主親自講述一遍,再通過窺夢術詳細了解。


    長絕的母親名叫徐芷蘭,是一戶普通人家的女兒,自幼容姿出色。長絕的父親名叫隱頤,用芷蘭的話說,就是從自己懂事起,隱頤住在自家隔壁。小時候,隱頤向個大哥哥一樣保護照顧自己,倆人可以說是青梅竹馬,互生情愫。等芷蘭到了及笄之年,提親之人算是踏破門檻,因芷蘭貌美,提親之人不乏王孫公子之家,可徐家父母疼愛女兒,不願女兒高嫁。此時隱頤也來提親,隱頤在自己旁邊住了多年,雖然不清楚做的是何營生,但看著家境殷實,跟自家也算是知根知底,算得上門當戶對,徐家父母就欣然同意了。備嫁的日子雖然有些許波折,但芷蘭最終還是嫁給了自己心儀的男子,婚後夫妻恩愛,日子過得清淨平和。


    沒過幾年,長絕就出生了,就在芷蘭以為自己已經一生圓滿之的時候,隱頤卻失蹤了。


    隱頤平常並沒有做任何營生卻家境富足,家中也沒有父母,芷蘭曾經也問過他,隱頤迴答說自己家早年因奸人所害,父母雙亡,隻有自己逃了出來,拿著父母留下的祖產過日子。至於仇家是誰,隱頤沒有細說,隻說事情已經過去,他並不想報仇,隻想跟妻子孩子好好的過日子。芷蘭雖覺得奇怪,卻也沒有多想。直到長絕周歲的時候,隱頤有突然變得惴惴不安,芷蘭問他,他卻隻搖頭歎息,囑咐芷蘭如果他有何不測,便帶著長絕離家躲好,他一定會來找他們母子的。


    幾日後,芷蘭帶著長絕迴了出門,迴家隱頤不見了,桌上留著他二人的定情玉佩。


    芷蘭輕輕地摩挲著手裏的兩塊半月形玉佩,歎道:“這是我倆的約定,一旦有何意外,就將玉佩留下,我就馬上帶著孩子離開。我一直等著,隻盼他能迴來,可等了十幾年,他依舊杳無音訊。”芷蘭頓了頓,再抬眼時眼睛已經洇濕,“我不怨他,其實我也有感覺,隱頤並非尋常之人,他一定是被什麽絆住了。這麽多年,長絕很乖很孝順,我已經很滿足了,我隻是擔心他,不知他是否安好,他迴不來,一定也在某處想著我,隻是他身邊誰都沒有,他該有多孤單。”


    幻蕪聽罷從心底裏為這個女子感到可惜,這麽多年,一個女子孤身養大孩子本就不易,對丈夫沒有一絲埋怨,隻癡癡地等著。如果是自己,肯定是做不到的。


    “夫人是想要,我為你織造一個全家團圓的夢境嗎?即便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幻蕪想了想,輕聲問道。


    “阿蕪姑娘也是知道的,我命不久矣,我這一生,沒有任性過,到這個時候了,我想試一試,即使是在夢裏,也是圓滿了。”說罷,低低的咳了起來。


    幻蕪趕忙喚外間的長絕拿藥,沒有再問。


    幻蕪走出門外,看到一人站在院中,皎皎月華將他欣長的身影包裹住,仿若遺世獨立。


    “師父……”幻蕪有好多話想問,到了嘴邊,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一陣陰風吹過,即便是夏夜裏,幻蕪也覺得有些冷。“這就是死亡的氣息,”薈明轉身看她,“長絕的母親就是這幾日的事了。”


    幻蕪張了張嘴,有些悵然。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徐芷蘭的確是我在找的人。”薈明伸手揉了揉幻蕪的頭頂,這是安慰她的習慣動作。


    “上迴你從京城迴穀的時候,我就在你身上感受到了一些熟悉的氣息,那是洛昭的,也有隱頤的。”


    “隱頤是誰?”幻蕪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隱頤就是長絕的父親啊。”薈明歪頭笑了笑。


    “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幻蕪撅嘴,也隻有在薈明麵前,她能顯出幾分女子的嬌憨。


    “隱頤是天上的鳳凰神鳥,負責鎮守東極,那是妖刀犬神封印之地。在洛昭還是戰神的時候,有一次巡視東極,遇到了隱頤,兩人相愛了。後來種種因果,洛昭散神,也與隱頤不慎放出東極邪魔有關。隱頤因此被責罰,卻在關押之時逃出下界,不知所蹤。原來是隨著洛昭的魂魄,找到了這裏,與擁有洛昭一魂兩魄的凡人成了婚,還育有一子。”說到這裏,薈明露出幾分無奈的神色。


    幻蕪看在眼裏,隻覺得自己師父是在感慨,自己比隱頤慢了吧,不禁有幾分氣惱。


    “無論是凡人還是神仙,成婚了就是成婚了,孩子都有了呢。”幻蕪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惱什麽,隻覺得也要讓師父氣一氣,接著說:“人家夫妻倆情比金堅,一個冒著被責罰的危險,也要下界尋人,一個癡等了這麽多年,還情深不改,真真是磐石蒲葦呢。”說完就轉身走了。


    薈明在原地站著,怔愣良久,搖了搖頭,幾不可察的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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