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漁翁年事已高,滄桑寫滿長長的麵頰。


    眼瞼下的皺紋,宛如武陵山川內的峽穀溝壑。


    聽了趙榮的話,這老漁翁兩撇稀疏白眉往中間一縮,皺紋更密更深,因他背朝幾人,商素風、鄒鬆清他們未曾瞧見。


    點蒼老人一臉疑惑。


    他瞧了瞧老漁翁的背影,又看向忽然起了興致的青衣劍神。


    心中生疑惑,那一雙鷹目陡然銳光一閃!


    屏息凝神感受老漁翁的氣息,又從細微處感受他的動作。


    可是


    商素風眉頭一皺,沒察覺到不妥之處。


    這位戴著鬥笠的老人顫顫巍巍,氣息並不順暢,拽起這條水魚時渾身繃緊,顯然用盡全力。


    由此見得,老漁翁並未有什麽特殊之處。


    他僅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老人。


    商素風思忖間,老漁翁轉過臉時,隨手一拋.


    “噗通”一聲。


    那水魚又被扔進江水中。


    商素風盯著水波紋理,又聽趙榮不緊不慢問道:


    “老丈,得了一隻好龜,才費力拽上岸,怎不換做一鍋滋補鮮湯,反倒丟了迴去?”


    老漁翁長長的臉上沒甚麽表情,用蒼老的聲音迴應:


    “大俠你有所不知,這隻老龜老朽見過數次,它不僅與我有緣,還曾對老朽有過助力。老龜在遠處遊動雖是無意,卻幫我聚攏了魚蝦,我一見它,籃籠中就從未空過。”


    他說得蹊蹺,稍微揣摩便覺深藏智慧,叫人信服。


    “所以,這鍋鮮湯要不得。”


    “雖隻有幾麵之緣,但老朽視它如友,今日釣起已將它驚嚇,心中不安,隻盼它往後遁跡州江,莫要著了漁人鉤網,能得一個善終。”


    小舟上的點蒼師徒聽了老漁翁的一番話,眼神微微露出異樣。


    老人的話似乎別有深意,但他們卻體會不到。


    然而.


    一旁的青衣劍神又笑了一聲:“妙。”


    曲非煙打量著老漁翁,臉上也掛著笑容:


    “師兄啊,這妙又妙在何處?”


    趙榮望著江麵變淡的漣漪:“早年我也是一個打漁人,對洲河江湖深有感情,雖靠捕魚為生,卻對水中生靈懷有敬畏。”


    “這位老丈既將老龜當成朋友,那豈能烹友為食?”


    “倘若是一個江湖人,他能在練武一道上有此覺悟,親近自然而得勢,在純粹中求武,那就大道寬敞了。”


    “不管是漁人還是武人,都能對此聯係產生感應。”


    “此刻漂泊江滸,怎能不道奇妙呢。”


    鄒鬆清聽罷,大漲見識。


    心說劍神就是劍神,隻言片語在他口中,就能說出這般多道理。


    點蒼老人心覺有趣。


    雖然看不出這老漁翁的奇特,卻也知道劍神夫妻二人不會無緣無故與一位老漁翁挈闊。


    老漁翁隻是幹笑一聲。


    像是聽懂了,又像是簡單附和。


    舟船複行,兩岸逐漸變窄,桃樹越來越多。


    曲非煙一臉惋惜:“可惜,芳草落英都不在這個時令。”


    趙榮點頭:


    “武陵人誤入桃源,時人津津樂道,後人渴望追尋。又道桃花滿溪水似鏡,塵心如垢洗不去。”


    他念念有詞,又朝老漁翁問:


    “想必老丈在此多年,應當早覽盛景於胸,不知我們這一行,能否沿著這沅江,窺見桃源山溪的一角呢?”


    他的目光,與老漁翁有個交匯。


    老人便是再想躲,也躲不開了。


    他歎了一口氣,原本平靜的麵頰,忽現沮喪愁苦之色。


    趙榮見狀,嘴角的笑容實在壓不住。


    並非因捉弄人而喜,隻是想到過去,覺得這程程歲月中有太多趣樂。


    “四位朋友,隨老朽一道吧。”


    舟船一下安靜下來。


    眾人眼中,原本顫顫巍巍的老漁翁突然動作麻利。


    收籠放帆,搖動船櫓。


    鄒鬆清本想上去幫忙的,可老人不知從哪裏一下獲得了巨大氣力。


    江上清波晃動,舟船快行。


    他掌舵搖舟,遊刃有餘,那江水泛出的波浪,不知比老龜入水時大了多少。


    看樣子他像是有一身高明內功。


    可奇怪的是,哪怕此時發勁,也沒能從他身上感受到什麽真氣運行的痕跡。


    商素風既好奇他的武功。


    更好奇老漁翁怎麽一臉苦澀,像是碰見了人生中最倒黴的事。


    小舟輕盈得很,行過岔道時也不曾減速。


    七拐八拐,在沅江支流之末,入了一片湖澤,周圍綠樹環繞,頗有意境。


    白色的水鳥口銜小魚,從淺灘邊驚飛而起,留下數片白羽。


    湖樹佳處,點蒼師徒多有流連,趙榮與曲非煙也看得新奇。


    到了湖水渡口,有木橋棧道,延伸十多丈,兩岸栽培花草,此時雖無芳香,卻得見匠心,那棧道有新有舊,多經修葺,顯然有人日常打理照料。


    五柳先生記中桃源並非此地,然而,縱不見醉鄉阡陌,卻也是個怡養心境的好地方。


    湖上的波浪遠遠推開,早吸引到了留意著湖水的人。


    “師父!”


    老遠就聽到有女子在喊:“您今日迴來得遲了些。”


    季鳳連一路奔跑迎了上來,嬉笑道:


    “師兄又在瞎操心,說今日有些異樣。我就說不可能,您準是又碰到到處摸找的江湖人,又生了些瞧熱鬧心這才耽擱。”


    在她身後,還有好幾道腳步聲。


    孫心照就跟在她身後。


    作為大師兄,自然比師妹穩重。


    不過知曉師父安然歸來,他一顆心定了下來,步伐比尋常快了許多。


    等追到棧道那邊,瞧見喊話的師妹身形僵住。


    他皺眉朝舟楫方向定睛一望,登時也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法一般。


    隻見師父一臉苦色.


    他身旁作伴的,乃是一名青衣人。


    此時正聆聽湖風,四顧草木。


    這人出現的刹那,孫心照就覺得體內的鮮血都好像有一瞬間停止了流動。


    隻消一眼,便將眼前之人與雁城天山上那巍峨仰止的身影重疊在了一起。


    是.是劍神.!!


    落後劍神半步的,乃是一名傾城女子,她攜帶一柄寶劍,氣度非比尋常,且與劍神頗為親昵。


    稍微一猜,便知是哪一位了。


    再後麵的乃是兩位熟人。


    點蒼妙諦,孫心照再熟悉不過了。


    這一下,就好像天塌了一樣。


    朝著青衣人瞧去一眼,他心中七上八下,卻生不出什麽反抗之心。


    上前兩步拍了拍發愣的師妹,輕唿落在後麵的幾名同門,一道迎了上去。


    趙榮與曲非煙沒多少驚奇。


    點蒼師徒看到孫心照與季鳳連之後,卻怎麽也移不開目光了。


    這段時間常德府被各大本地龍頭翻了一遍,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這二人的蹤跡。


    踏破鐵鞋無覓處啊。


    沒想到,他們竟在這裏。


    “拜見劍神前輩!”


    孫心照的聲音有些顫抖,他真是被嚇得不輕。


    師父的仇家殺上門,若隻有一位點蒼妙諦,他們還能一戰。


    可雁城這位來了,實力太懸殊,今日隻能是兇多吉少。


    他上前一拜,包括季鳳連在內的其餘同門也一道拜見。


    季鳳連雖然心驚膽怯,卻也能跟上孫心照的節奏。


    桃源小師弟安如嶽等人,忽聽劍神二字,真是心亂如麻,渾身震顫。


    他們在慌亂之中,又朝鷹老恭敬問候。


    而後立在道旁,隻豎起耳朵聽,一言不敢發。


    “孫堂主,多年不見,沒想到你不僅功力大進,還教導了一群如此出彩的弟子。”


    孫仲卿聞言,苦色更甚。


    他望著趙榮,心中翻江倒海。


    若問這江湖人誰是他最不願碰到的人,那準是眼前這位。


    “劍神謬讚.”


    孫堂主擺著苦瓜臉道:“幸得劍神指點江湖,老朽當年離了黑木崖後有了方向,苦心鑽研武學,如今已垂垂老矣。”


    “這二十多年來,我改進了心法,又熔煉之前的武功創出玄武龜息法門。”


    “老朽一直引以為傲。”


    “不承想”


    “今日遠遠望了劍神一眼,別說龜息隱藏,便是躲也躲不掉。”


    “可見老朽的功夫在劍神麵前不值一提。”


    “我這幾個徒弟也愚笨得很,他們對當年的事毫不知情,入不得劍神法眼。”


    聽到這最後一句話,趙榮微微閃過一抹異色。


    這位玄武堂主,也是有不小變化。


    點蒼師徒疑惑頓解。


    這老漁翁果然與劍神有淵源,還練了一門奇功。


    一旁的曲非煙笑道:


    “你這功夫奇特得很,連我也看不透你有真氣運行的痕跡。”


    “不過練武之人精氣神與常人終究不同,你想瞞過我師兄的眼睛,那自然不可能。”


    趙榮掃了一眼那些低著頭的桃源弟子們,又將目光放在孫仲卿身上。


    “孫堂主不愧是玄武堂支柱,早過了耄耋之年,竟還這般益壯,想來再二十年後,還是生龍活虎。”


    孫仲卿苦笑一聲,知道對方在埋汰自己。


    不過,當年做了不少虧心事,還曾與這位敵對。


    口上說幾句,那都是輕的。


    他倒是個會說話做事的,感覺趙榮沒多少殺意惡意,於是順著他的話道:


    “常言道,神龜雖壽,猶有盡時。”


    “老朽龜息苟活,遠不如劍神不老,青春常在,真乃人間神仙人物。”


    趙榮沒在意這些話,忽然問:


    “當年你是怎麽逃下峻極封禪台的?”


    孫仲卿追憶道:


    “我被炸藥波及,受了內傷,之後裝作死屍恢複氣勁,等晚上摸黑下到登封。”


    趙榮點頭:“黑木崖召集舊部,賜下解藥,怎麽不見你迴返?”


    孫仲卿毫不猶豫:


    “任教主重掌大權,雖然賜下解藥,但以他的性格,隻要有一口氣在,必然不甘於寂寞,且無人能勸。”


    “江湖紛爭再起,黑木崖又要與正道碰撞。”


    “這就可能與衡山派為敵,老朽一念至此,再沒有迴黑木崖的心思。”


    “那你如何解了三屍腦神丹之毒?”趙榮又問。


    孫仲卿目眺中原:


    “解藥是從平一指手上得來的。”


    “哦?”


    “平一指沒得命令,怎會將解藥私自贈你?”


    “這是自然,”孫仲卿露出一絲笑容,“老朽知道硬要不得,隻會拚個兩敗俱傷,於是跟在平一指身邊等待機會。”


    “當年叛出黑木崖的人不在少數,自然有猜到解藥來路的人。”


    “果不其然,有人暗中對平一指夫婦下手。”


    “我瞅準機會,救下了他老婆。”


    “平一指對老婆又怕又愛,這份恩德,他隻能給我解藥來償還了。”


    趙榮微微頷首,又問:


    “你怎不前往西域,反在瀟湘?”


    “瀟湘有劍神坐鎮,乃是最安全的地方,”孫仲卿毫不遲疑,“西域看似自由,可葵花寶典殘譜被帶了過去,這部邪門功法變數甚多,我不願再觸碰與之有關的人事。”


    他望著趙榮,繼續道:


    “在瀟湘的這些年,我鑽研武學,教導弟子,甚為安寧。”


    “他們這些小輩與我不同,不必經曆黑木崖上的勾心鬥角,除了江湖生存之道,我亦教導他們少惹事端,更不可濫殺無辜。一些忠厚的弟子,勝過老朽頗多,在周邊做了不少義善之事。”


    “這叫我們在瀟湘一地過得安靜,也為我積攢了一些福德,叫老朽活到再見劍神的這一天。”


    他話音落下,拱手作揖:


    “當年諸事,我一直不敢麵對。”


    “如今要向劍神賠個不是。”


    “不論如何問罪,我都心甘情願。”


    一旁的曲非煙笑了起來:“師兄說得果然不錯,孫堂主真是一個聰明人。”


    方才還一臉賠罪狀的孫仲卿聞言,滿是皺紋的臉上迅速閃露出一個精明笑容。


    他豈能看不出,雁城劍神根本就不是來興師問罪的。


    “劍神、曲女俠,商兄,還請到陋室一敘。”


    幾人入了桃源木樓。


    這裏雖無華奢之象,勝在安靜。


    今日捉來的魚蝦,全成了下酒菜。


    孫仲卿挖出年份最足的武陵酒,招待這幾位最特殊的客人。


    季鳳連等人這才知道,原來點蒼妙諦根本不是師父的仇家。


    “盤陽訣與我點蒼派淵源極深,與烈陽訣一樣,都是由烈陽神訣分化而來。”


    商素風道出這一句,眾人便知他的來意。


    點蒼老人拿出了烈陽訣,玄武老人取來盤陽訣,兩人互換而觀。


    趙榮在一旁與曲非煙對酌,不時看向外邊的湖光林色。


    這份悠然,隻有他們自己才能體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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