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館內廳,龍萍望著眼前的青年。


    他的身影,逐漸與當日衡陽城北分別時的少年身影重疊。


    一時間,心中感慨萬千。


    放在二十年前,她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會是今日場景。


    當初的小小饋贈,竟被他記得這樣清楚。


    對於一個身處天下第一多年的江湖絕巔來說,實在不可思議。


    心中激動感動,又深深佩服。


    “榮兄弟,我們這武館也拿不出什麽珍奇叫你看上眼,隻盼這吉日裏,能叫你們多飲幾杯水酒。”


    她話語真誠。


    密布在臉上的笑意,帶起淺淺的皺紋。


    “那是自然。”


    趙榮笑答。


    他們敘舊說起了長瑞鏢局往事。


    之後,話題又轉移到近來常德發生的事情上。


    趙榮沒到外間露麵,否則今日人家喜慶日子,就顯得喧賓奪主了。


    雖說鼎盛武館一點不會在乎,甚至要以此為榮,但他卻不想大動幹戈。


    遣龍萍去外間會客,趙榮便在內廳與曲非煙小酌。


    “榮哥,聽了你們的話又叫我想起當初你在鏢局的日子。”


    她妙目含笑,揶揄道:


    “誰能想到,那時一個連穴位都摸不清楚的少年,竟然成了名動天下的劍神。”


    趙榮哦了一聲:


    “是那時值得懷念,還是此時更好?”


    曲非煙不迴應他的話,隻是嫵媚地瞧了他一眼。


    二人又對飲一杯。


    “走吧,再去尋一位故人,我已經好久沒見過他了。”


    “玉臻呢?”


    “就讓他待在此地。”


    “……”


    話罷,二人飄然而去。


    鼎盛武館的兩位館主帶著那對新人再度返迴時,已見不到他們的蹤影。


    一身新郎裝的龍昭甫鬆了一口氣。


    雖說掌門大師伯在此,乃是光耀一門之事,更叫他的婚宴喜中更喜。


    可麵對這位長輩,壓力著實不小。


    “娘,可知掌門大師伯怎會突然到此?”


    龍昭甫倒是有些孝心:“若他老人家在常德府有事,我們該盡全力。”


    龍萍笑著搖頭。


    龍魁道:“高人行事,我們怎能猜透。”


    “再說.”


    “這世上又有什麽事能難住你掌門大師伯?”


    他轉頭看向龍萍:“小公子那邊?”


    “莫要鬧出動靜,玉臻與瑞青他們玩在一起,派人暗中看護便可。”


    “方才榮兄弟問起了點蒼妙諦的事,有可能是尋他們去了。”


    龍魁點了點頭。


    他雖然好奇,但有些事龍萍也不能多問。


    自打他老丈人武陵快刀故去,鼎盛武館等於失了靠山。


    如今與衡山派的關係,已經超乎他的想象。


    作為在江湖中摸爬滾打的老油條,他深知有多難得。


    本地掌門宿老有過今日的際遇,鼎盛武館在他們心中的地位,又會上升到一個絕對高度。


    這一點,從幾位掌門人的態度就能看出來。


    鼎盛武館的熱鬧一直持續到晚間,欒掌門等人也是喝得醉紅脖頸才告辭。


    不少賓客都知道龍府今日有高人駕臨。


    但大多數人隻是私下議論,不清楚這位神秘高人到底是誰,他們尚且能平靜喝酒。


    少數知情或者有所猜測之人,今日雖然盡興,卻也盡興過頭了。


    暮色四合,鼎盛武館四下掌燈。


    這時武館東院依然是歡聲笑語。


    八九名少年男女聚在一起,大一點的估摸有十五歲,小一點的也有十一二歲。


    有幾人聚在亭中耍槍弄棒,好不熱鬧。


    周圍有幾名武館的武師盯著,免得一群孩子在一起惹出事端。


    卻有幾人不用武師們操心。


    外邊的孩子拿刀棒,裏邊的兩個少年卻拿著紙筆。


    從下午到現在,畫還沒有做完。


    但他們一絲不苟,掌起數盞燈,勢必要完成畫作。


    兩個少年身後,還站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她眉毛很細,眼睛很大。


    頭上紮著發髻,又垂下兩條分髾,配合衣著看上去簡約幹練。


    腰間又係著一口寶劍,短靴上還綁著一柄匕首。


    怎麽看都不像是能耐得住寂寞、默默看人作畫的人。


    “龍瑞青,你大哥成婚,你卻在此作畫,現在天都黑了。”


    “當真是龍姨允許的?”


    稍大一點的少年頭也不迴:“我娘若不允許,怎還會差人送來茶水糕點?”


    “聽人報你大伯已經迴石門劍派了,你怎麽一點不著急?”


    少女擺了擺手,頗為隨意道:


    “我急什麽,此地距離我們劍派駐地又不遠。”


    “大伯說過兩日還要來訪,這府城有我們劍派下的客棧,去那邊歇息就好。”


    “我等你們畫成再走,瞧瞧到底是什麽畫那麽重要。”


    少年道:“早說過,這叫桃竹錦雞圖,是送給成婚新人的畫作。”


    龍瑞青說完又搖了搖頭:


    “可惜我的技法太差,拿不出手。”


    “若叫別院中的師父們瞧見了,定然少不了苛責。”


    他轉頭看向一旁趙玉臻的畫作:“玉臻,恐怕要借你的畫一用。”


    趙玉臻笑道:


    “哪用借,本就是送給你大哥的。”


    欒瓊朝趙玉臻的畫看了一眼,作了一下對比,果然是他畫得好。


    不過,這也隻是感覺。


    叫她說具體好在哪裏,又欣賞不來。


    她有些好奇地問:


    “你也在衡山別院中學過畫?”


    趙玉臻點頭。


    聞言,她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你們兩個可真叫人無奈。”


    趙玉臻與龍瑞青都迴頭望向她。


    少女道:“衡山派乃天下劍法大宗,出名的劍術數不勝數,你們有機會進入衡山學藝,不專心練劍,卻愛畫技。”


    “浪費了大好機會。”


    龍瑞青反駁道:“學畫與練劍又不衝突。”


    “別院中有一大先生,名曰丹青生,他可是衡山別院中極為出名的高手。”


    “丹先生更是酒畫劍三絕。”


    他指著趙玉臻畫中的竹子:“你瞧這桃這竹,是不是栩栩如生?”


    “正是丹先生的寫意之法。”


    “說了你也不懂。”


    欒瓊本來認真在聽,可聽到最後一句,她也很不服氣:


    “師父曾說,人的精力有限,若非天資極高之人,於練武之道不宜分心。”


    “我雖不懂畫作,但你的劍法卻不如我。”


    龍瑞青年齡更大些,可聽罷卻不反駁。


    這少女的大伯是本地石門劍派的掌門人,因為石門劍派與峨嵋派有淵源,故而她所學的劍法與峨嵋少清劍法有關。


    加之天資不差,確實有本事在身。


    外間甩槍弄棒極為熱鬧,她不去參與,因為方才看了一陣,覺得這些人的武藝也不及她,故而沒多少興致。


    龍瑞青的性子慢而溫善。


    少女的話又直又有些傷人,本來對少年人的刺激很大。


    可他卻不甚在意。


    衡山別院的一些精要,被他學會了。


    畫技之長,也是長。


    所以,他並不覺得輸掉劍術有什麽丟臉的。


    這時又想到別院中師父的教導,便遞話給少女:


    “畫作可以陶冶精神,寫意之勢早晚能用在劍術上,內功修煉也要長久打磨,師父曾言,不要爭一時之強。”


    欒瓊聽罷,微微點頭。


    衡山派名頭太響,既然是別院先生所授,必然大有道理。


    她卻也有巧思,迴應道:


    “你師父沒說錯,可要做到這一點很難。”


    “尋常人練武,還是武在前,其餘在後,主次清明。”


    龍瑞青指了指身旁還在沉迷作畫的少年,對她說:


    “你的劍術定然不及玉臻。”


    少女聞言,細細的眉毛登時一蹙。


    她與趙玉臻是第一次見,但也學著龍瑞青那樣稱唿,問道:


    “玉臻在衡山派拜的哪位師父?”


    她以為這少年與鼎盛武館的龍瑞青一樣,同屬於衡山派下屬勢力,這才有機會到衡山派學藝。


    趙玉臻迴頭望著她,溫和一笑:


    “隻是學藝,沒有明確拜師。”


    這大實話讓少女點頭。


    她也曾有拜上衡山派的想法,故而向大伯打聽過不少衡山派的事情。


    若有機會拜山門短暫學藝的話,確實不會明確拜師。


    “你的劍法真能贏過我?”


    “不知道,這要比過才知道。”


    聽了他的話,欒瓊認真看了他幾眼。


    “你先作畫,等你作完畫,我們比劍。”


    她說完搬來一把椅子,看趙玉臻的畫更認真了。


    大伯常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她想從畫裏麵瞧瞧,龍瑞青方才說的寫意劍法到底是什麽。


    丹青生的名字,她自然是聽過的。


    可惜


    她終究什麽也看不出來。


    暮色更濃,外邊耍槍弄棒的少年們要麽自己離開,要麽被家中長輩喚走。


    趙玉臻也停下畫筆。


    等了許久的欒瓊來了精神,拔劍跳入院落。


    她興致勃勃道:


    “龍瑞青的話我不太相信。”


    “來,玉臻,讓我瞧瞧你的劍法。”


    “你要小心了。”


    “我的少清劍攻多守少,一旦起劍便連綿而急,你若接不下來,早些出聲認輸。”


    等趙玉臻持劍跳入院落中後,一連串交劍聲響起。


    過了六七十招後,少女發出一聲驚唿。


    好在趙玉臻收劍夠快,並沒有叫她受傷。


    “厲害,我輸了。”


    欒瓊驚訝不已,又多瞧他幾眼,忽然問道:“玉臻在此待幾日?”


    “至少三日。”


    “好,”少女眼中充滿鬥誌:“我隻輸了一招,現在我就迴門派向師父討教。”


    “等我迴來把這一劍贏迴來。”


    她話罷,風風火火地離開了。


    龍瑞青在一旁笑了起來,等她走後才問:“玉臻,你怎麽手下留情?”


    “她沒有壞心思,而且很愛劍,就如我喜好音律作畫一樣。”


    趙玉臻神色溫和:“還記得丹青生先生教過我們的那些道理嗎?”


    “當然。”


    龍瑞青能成為他的好朋友,自然是因為喜好。


    這會兒已經明白他的話:


    “一個愛畫之人,哪怕他的畫技很稀鬆,如果他在認真作畫,那麽就不該去嘲笑他。”


    趙玉臻點頭:


    “我記得以前聽爹說過,江湖上的人很多,但純粹愛劍的人很少。”


    “她的劍嗯.就像是一卷幹淨的畫紙,如果朝上麵潑一堆墨,叫她什麽也看不清,那是很殘忍的。”


    龍瑞青捂著嘴笑:


    “如果欒瓊知道,她一定會很感動,然後請你去常德府城的小吃街上遊玩。”


    趙玉臻偷笑道:


    “其實她的劍法不算差,隻是我比較了解少清劍法,她不該自報家門。”


    “她三日之內一定會再來。”


    “沒事的,我可以再贏她一招。”


    ……


    沅江南岸,一座石碑前。


    點蒼老人與鄒鬆清正欣賞著石碑上的刻字。


    “如何?”


    商素風笑問。


    鄒鬆清道:“師父闡述的武學之理,稱得上驚奇二字,又叫人看不清出自我們點蒼派,杜絕本派密傳遺留在外的可能。”


    “可見師父的武學理解又進入了更深層次。”


    “倒也沒有那般玄奇。”


    商素風撫著胡須,眼中流露幾分驕傲之色:


    “但若是尋常武人瞧見,有所裨益應當不難。”


    鄒鬆清正要詢問,怎麽將這石碑刻字展露人前。


    忽然


    一道聲音由遠及近,突兀迎風灌入耳中。


    “商老先生謙虛了。”


    “用劍之人見到這篇碑文,定是如獲至寶。”


    不要說鄒鬆清,就連商素風也吃驚不小。


    順著聲音來處一看,人影一閃,已在近前。


    鄒鬆清看清來人,心驚之下抬手一拜,連忙退到師父身邊。


    點蒼老人的眼神遊移不定,目光徘徊在這對年輕男女身上。


    “劍神當麵,老朽拙略之論,哪有奇字可言。”


    趙榮微微一笑,開門見山:“商老先生可知我來此為何?”


    “難道也來找人?”


    商素風這樣猜測,那是因為劍神直接找上了他們。


    “不錯。”


    “故人隱逸,想見一次殊為不易。”


    商素風望著石碑頗為感慨,“早知劍神要來此,老朽就不用畫蛇添足了。”


    “這碑文要抹去嗎?”趙榮問。


    商素風搖頭:“留給有緣人吧。”


    趙榮高深一笑:“商老先生,我們一道吧。”


    “好。”


    他們順著沅江來到一處碼頭,坐船而下。


    期間,又聊起了這段時間他們找人經過。


    “商老先生果然豁達,尋常人找了這麽久,恐怕早就失了耐心。”


    商素風道:


    “不識桃源在何處,但看流水落花來。老朽非是多麽豁達,而是知曉急切也無用處。”


    他們順江而下,換了幾條船。


    劃船的船家,也不斷在變。


    最後,在一條支流上,商素風跟著趙榮的步子,登上了一條老漁翁的船。


    那漁翁很古怪,船隨水漂,一直提杆釣魚。


    見他釣竿已彎,卻不拽魚出水。


    趙榮從旁提醒,喊了一聲“上鉤了”。


    那老翁才提杆。


    定睛一看,竟是一條貝殼烏黑發亮的水魚。


    趙榮站在船頭,哈哈一笑:


    “好龜.好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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