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哉,你方才佇畔靜思,比你聽見習威卿之事,還來得有情緒,我不得不懷疑,你望月思情郎,將未婚夫拋腦後。”


    “胡言亂語!”她一斥。


    “惱羞成怒?”他好整以暇。


    本不想理睬他,被他一激,她忍不住又迴:“當然不是!你真是無禮!”


    “這樣也叫無禮?不過聊聊嘛……”聲音轉小,他嘀咕:“我還以為,所謂‘無禮’,是毛手毛腳,又摟又抱,嘖人類的標準,每年都在變。”


    “你在說些什麽見不得人的話?!咕咕噥噥的,定沒安好心眼!”


    勾陳撓梳紅發,覺得她的指控好冤枉。


    “見不得人?此時發生在飯廳裏……才見不得人吧。”


    他已經嗅到……那兒傳出來淫靡的氣味。


    果然,來不及阻止了?


    現在叫曦月趕去,也改變不了什麽吧,隻是……讓她親眼目睹,雙重的背叛。


    “你很愛習威卿嗎?有沒有愛到失去他,就活不下去的程度?”


    曦月連迴答都不願意。


    不迴答,是默認?亦或答案……太狠?


    曦月不想深究這些,她急於離開,離勾陳遠點。


    “不要太愛一個人,失去了才不會痛。”他的聲音,隨她奔走,緊緊相隨。


    她以為他有陰魂不散,尾隨而來,想迴首斥他,才發現勾陳停在原地,佇足不動,隻有火紅色長發,在夜風中吹拂,舞動,美若流瀑。


    她竟有股……不敢多瞧的窩囊。


    他,給她一種與紅寶相同,熱暖的安心。


    是因為,他一身仿似的紅嗎?


    不,她討厭他,討厭他看穿一切的眼神,討厭他看人的目光,討厭他嗓若淺笑,討厭他無禮調侃,討厭那麽美麗的眸色——


    就像她一開始,也討厭傲慢的紅寶。


    曦月的身影,消失於轉角。


    “傷勢看來……複原良好,隻是怎麽一臉不開心呢?”


    勾陳輕喃細語,徑自說著,笑歎,紅眸依舊落向她離去的方向。


    “比起在山林那段時日,少了太多笑容……”


    幾句淺聲話語,隨微風輕輕拂拭,飄渺隱約。


    聽得,不甚真切。


    勾陳僅在習家莊暫住四日。


    曦月也躲了他四日,不願與他打上照麵。


    興許勾陳感覺到她的排斥,這幾天裏,他並未企圖攀談,亦和她保持距離,連離開習家莊,都沒向她辭別。


    她不由得想起,與紅寶分離的那一日……


    真是怪了,他是他,紅寶是紅寶,怎會產生聯想呢?


    和紅寶分開,她舍不得,曾想帶紅寶下山,又擔心它過不慣,怕它在城鎮中受人側目,另一方麵,山裏有沒有它的家人……


    幾經考量,她隻能放棄,而紅寶也沒有想追上來的跡象,僅止她一人,哭得稀裏嘩啦,仿佛失去一名親人。


    一名,她曾埋入其濃密毛發間,為雙親之死痛苦失聲,靜靜以狐尾拍撫她的背,無聲相伴的親人……


    勾陳算什麽?一個不懂禮數,思想汙漫之徒,來與去,皆無預警。


    說不上來是大鬆口氣,還是想輕聲一歎。


    是倦怠?或是失望了?


    數個月之後,勾陳再度踏入習家莊。


    這一迴,來的太巧。


    就在曦月整個人渾噩、震驚、乍聞溫琦如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著說,她壞了習威卿的孩子,而習威卿羞愧低頭,不知如何是好時……


    勾陳迴來了。


    雙手扶在曦月肩上,傳遞著體溫,泛冷的膚。汲取一絲絲炙暖。


    “曦月姊,求你成全我們……別讓我肚中孩子一生下來,就受人指指點點……”溫琦如說的如泣如訴,小媳婦般委屈。


    什麽時候的事……她應該這麽問,但完全提不起勁想問。


    連孩子都已懷上,這樣的關係,何時開始,知或不知,有何差異?


    她是很震驚沒錯,因為她未曾想過,自己會麵臨這樣荒謬的狀況。


    曦月姐,你說句話呀!不要悶聲不吭,不要折磨我們……!


    “琦如,你別說這種話!”習威卿阻止她,明明是他們兩人的錯呀!


    一個酒後亂性,一個藉酒意獻身,在那一夜,火熱燃燒。


    “本來,我以為曦月姊已經過世,我終於能和卿哥……光明正大,我喜歡他好久,好久了,卻隻因曦月姊與他指腹為婚,就占走我所有希望……聽見她和叔叔嬸嬸的死訊,我心裏……還開心了一下,誰知道,她竟又活著迴來——”


    溫琦如口不擇言,埋首於雙掌間,低低啜泣著。


    一番話,毒勝蛇蠍。


    “琦如!”習威卿從來不知溫琦如有此……可怕且自私的想法。


    這麽狠、這麽無情的話,從她自小一塊兒長大的堂妹口中傾吐而出,遠比方才她哭著說有孕時,更讓曦月心涼。


    “走吧,曦月。”勾陳輕輕在她耳畔說。


    能走去哪?


    這世上,她已經無親無故,才來投靠習威卿這未婚夫……


    曦月茫然的眸,幾乎看不清習威卿和溫琦如的臉,卻在迴首望向勾陳時,他的輪廓、他的眼神,是那般清晰。


    她跟著勾陳走了,任由他牽著,去哪兒都好,就是不想留在習家莊。


    行經途中,她幹嘔不止,溫琦如的話,令她想吐!


    幸好你平安迴來,沒、沒跟叔叔嬸嬸一塊兒去……


    溫琦如曾抱緊她,開心哭著。


    ……聽見她和叔叔嬸嬸的死訊,我心裏……還開心了一下,誰知道,她竟又活著迴來——


    事情確是如此。


    翻騰的胃揪絞著,她吐不出任何東西,嘔意竟也止不住……


    “來,漱漱口。”


    勾陳遞給她一小細瓶,已開栓的瓶口,竄出淡淡酒香。


    這可是上好的百花玉釀,天上仙酒,凡間有錢也買不到。


    用酒漱口?管他的,能止住嘔意就好。


    曦月仰首牛飲,前兩口還漱吐到溝渠內,第三口,便咕嚕嚕咽下。


    沒有酒的嗆辣,隻有香與甜,口感滑順,她不由得多喝幾口。


    “會醉哦。”他好意提醒。


    細瓶看似小,實際盛量比缸還大,她一口接一口,會超量的。


    “無所謂!”醉了,才好!


    果然,她的灌法,醉,隻是必然。


    很快的,醉鬼上身。


    “……你要帶我去哪裏?”


    勾陳橫抱起她,省得她搖搖晃晃,站都站不穩。


    “去一個你大發酒瘋,也不會惹人注目的地方。”


    否則大街上,人來人往,她又哭又笑,別人會當她是瘋子。


    曦月嘻嘻笑著,雙腮酡紅,一臉迷蒙,騰在半空的赤裸腳丫子,不停地踢蹭,玩得不亦樂乎。


    “……你要帶我迴山、山上去嗎?……耶!好呀,我想迴山裏去、去找紅寶……”


    踢飛的鞋子,正提在勾陳指尖,鵝黃小巧。


    她的酒品頗遭呀,與方才判若兩人。


    “我有沒有說過——紅寶它呀,是隻漂亮的狐,比虎大、比馬高、比熊壯……嗝!”她雙手比畫著無比巨大的形狀,邊打了個酒嗝。


    “最好我比馬高、比熊壯。”勾陳失笑。


    她沒聽見他的低語,歡快醉言,字句含糊:“紅寶它呀,又聰明!郵通人性!雖、雖然有時脾氣壞……嗝!又傲慢、又狗眼看……不對!祂不是狗,是狐……所以是狐眼看人低!”


    忙碌的手,這迴抵上雙眉,故作兇惡貌,想揣摩紅寶的眼神。


    醉鬼曦月滔滔不絕,平日的寡言,遠得像上輩子的事。


    “可是,祂救了我唷!從好——大——一群山豺口中,救了我唷!替我敷藥,找好多食物給我……我好想它……好想看它,嗝!紅寶……紅……”


    勾陳將她帶至鎮街外,幽靜的川邊小亭,相隔一條河,與市集的熱鬧,遙遙對望。


    甫放她坐下,她又挨過來,纏著他說話。


    內容不外乎紅寶怎樣怎樣、紅寶它那樣那樣……


    “明明很討厭這名字,聽一次,爪子就癢一次,怎麽聽久了,也順耳了?糟糕,該不會是……麻木了?”勾陳笑容中帶著無奈、自嘲。


    “我現在迴去,會不會找不到紅寶?……它還在那兒嗎?我、我好怕它遇上獵人……它毛色好美,紅紅亮亮的,獵人若看見,一定不會放過……”


    “它呀,好得很,區區幾個獵人,它不看在眼裏。”勾陳地笑。


    被人記掛在心上,原來感覺不壞嘛。


    把小醉鬼的螓首,往自己膝上按去,她看起來一副昏昏欲睡樣。


    曦月枕上他的膝,沒有掙紮,雙眸眯的細細的,不知意識有幾分清醒。


    勾陳撫上她的頰,兩腮通紅,色澤很是漂亮,他不禁又笑。


    “它現在隻是有點苦惱,小醉鬼還要醉言醉語多久?”


    “紅寶它呀,有條好軟的狐尾,抱起來好舒服,我喜歡……把臉埋在裏頭……我跟你說,狐,一點都不臭……紅寶好香的……”


    “是是是……”他應著,雖敷衍,但笑意真誠。


    喝醉的她隻說快樂的事,對習威卿與溫琦如……隻字不提。


    “入夜的山林……好冷,嗝!抱著紅寶就不冷了……”


    她的笑容很傻氣,眼簾終於棄守,完全閉合,隻剩嘴角噙笑,兀自咕噥:“最喜歡它用狐尾……把我包起來,暖唿唿的……”


    “像這樣?”勾陳嗓音轉輕。


    一條毛茸狐尾,赤紅似火,悄然竄出,將曦月裹繞,尖尖尾端撓在她臉上,力道輕如羽毛,惹她發笑。


    “……好癢……紅寶……不要鬧……不要……”唿吸趨於平緩,尾音漸軟,完全無聲。


    她跌入黑甜夢裏,磨蹭柔軟狐毛,發出細微唿聲。


    勾陳瞧著,無法忍住笑,她的睡顏還是那麽可愛。


    他曲起指,輕觸她酣醉的紅腮。


    “你當真以為,自己遇見一隻尋常的狐嗎?有眼不識泰山,那隻被你取了俗名的‘紅寶’,可是狐神哪。”


    不是精、不是妖,而是更高一階,狐類的頂端。


    嗬嗬。現在說什麽,她也聽不見半句吧。


    “隻因狐神不願接受千羽天女的逼親,惹怒了聖母娘娘,在‘五年不許現人形、不許用法術’,與‘立刻迎娶千羽天女’之間,選擇了前者。”


    狐神可不容人捏圓搓扁,不是誰愛上他,他就得照單全收!


    “正因如此,你才有機會,在山林中遇上了……我。”


    當時,他熬完大半時間,即將達成聖母娘娘的“刁難”,再差數月便能成功解脫,卻在途中救了她。


    反正也閑著,難得善心大發,就她、治她、養她,更陪伴她走到習家莊外。


    他可沒忘,分離之際,她哭得多淒慘。


    比起某一晚,她伏枕在他身上,泣訴雙親遇妖,遭到殺害時,失控大哭,完全不遑多讓。


    她不斷反複問著他:“紅寶,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我養你好不好?我會對你很好、很好……”


    然後,她自己又搖了頭,說:“你在這山裏才有同族,說不定還有自己的一窩小狐兒……跟著我下山,對你不見得好……”


    雙臂環抱他的頸,濕意熱濡這軟毛。


    “紅寶,你要來嗎?”在分別的綠徑上,她頻頻迴首。


    當然不要,他偶爾是會去人界玩玩,但被豢養?絕無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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