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失親的劇痛。


    眼淚流淌滿臉,四肢停不下顫意,她逃進深山,迷途於密林之間,脫臼的腳踝已達到極限,無法再走半步。


    躲入窄小洞穴,她背緊靠岩壁,目不轉睛,環顧四周,警戒著。


    周遭隱約可見森冷的獸眸,暗處中閃動危險幽光,徘徊。


    忽明忽暗的綠光開始聚集,因步步進逼而越發放大。


    手中短劍緊握,護於胸前,她幾乎不敢眨眼。


    草叢間,窸窣微晃,一條黑影步出,竟是山豺。


    豺,狀似犬,性兇殘,食肉,慣成群結隊圍捕獵物。


    見一,便有二、三、四……


    果不其然,一隻之後,更多隻山豺緩緩走來,將她團團包圍。


    咧開嘴,利牙展露,沉然狺狺,在喉間滾著獵殺前的悅樂。


    早知如此,娘又何必舍身護我,要我趕緊逃,一定要活下去……


    既是要淪為口食,不如與爹娘一塊兒被妖魔吃下腹中,至少一家三口還能團聚。


    在這種時候,她竟有心思如此喟歎。


    也不會落得現在孤獨一人,遭豺群分食……


    山豺沒有多餘耐心,頭隻一發動攻擊,其他隨即撲上。


    求生本能讓她揮動手中短劍,一劍劃破首隻山豺的前肢,其餘山豺見狀,咧大了嘴,狠要她的雙臂!


    血腥味刺激起獸性,成群攻上。


    銳利的牙,強壯的下顎,連衣帶肉撕咬的毫不留情。


    滿手的鮮血滑膩,短劍已經無法握牢,她耳邊是山豺噴氣的聲音,還有一種捕獲弱小,快意的獰笑……


    她好像聽到山豺們在笑。


    笑著分食她的肉,笑著想咬斷她的咽喉,笑著……


    笑聲突然中斷,變成一聲聲慘叫,如同被踩痛了尾的狗,哀鳴,逃竄。


    原本欺壓在身上的重量,消失了,咬緊血肉不放的牙,鬆脫了,一隻隻山豺全夾著尾,逃迴草叢內,不見蹤影。


    迷蒙的視線裏,一直更龐大的身影,擋在前方。


    月光下,火紅色毛發,燃燒一般。


    是火紅的嗎?還是,我的血流進眼中,看到錯覺?


    那是……什麽?


    是虎?是豺?是……


    狐。


    美麗而高貴的,狐。


    那是曦月由昏迷中清醒,迷迷糊糊,盯著眼前的龐然大物,良久之後,才得到的結論。


    狐,有這麽大隻嗎?


    記得獵戶兜售的狐毛,不過犬兒大小,眼前這一隻,直逼……不,遠超過虎的體型了吧?


    似乎察覺她清醒,它轉過頭,與她四目相對。


    她戒備坐起身,想取短劍防身,卻遍尋不著,這才憶起,對抗山豺時,短劍已不知掉哪兒去了。


    她轉而拾起石塊,緊捉於手,若這隻狐敢上前半步,她就與它拚命!


    狐歪著腦,仿佛對她的舉動感到興味,身後狐尾輕掃,沒有其餘動作。


    對峙好半晌,她不動,它不動,隻有毛茸茸的尾暢快晃動。


    她終於發現,傷痕累累的手臂上,敷有搗碎的草汁,傳來腥重氣味。


    不僅是手,連頸子、雙腿、臉頰……任何一處被山豺抓咬的傷處,皆有。


    “是你……救我?”


    她不由得作此猜測。


    狐沒迴她,兀自晃尾。


    那是當然,又不是妖,豈會說話?她心裏暗嘲自己,竟與一隻狐對話。


    將手上的石塊置於膝上,戒心尚不敢完全鬆懈。


    她約略審視完傷勢,有幾處深可見骨,其餘以撕咬的皮肉傷居多。


    也不知敷上傷口上的是何種野草,胡亂碰觸傷口,怕會適得其反。


    她剝開左臂上的草泥,疼的險些掉淚。


    她咬牙忍住痛,一連弄掉半數的草泥。


    因她的舉動,本已止住湧血的傷口,再度汩出鮮紅,且越流越多……


    一時之間,她有些慌亂,撕了裙角按住傷處,卻阻止不了血液由體內流失的速度。


    她傾身靠在岩壁,微弱喘息著,意識漸模糊……


    那隻狐有了動作,閑雅起身,不是上前,而是躍上後方石塊,走出她的視線。


    又被棄下了……怎會有這樣的念頭,在此刻浮現上來?


    她想笑自己糊塗,但連笑的力量都沒有。


    身子軟軟倒下,她閉上眼,想著,這樣流幹了血也好,比起活生生被成群的山豺撕成碎片——


    這樣,多好。


    輕巧腳步聲,重新迴到她身旁,待她察覺之際,是貼熨在膚上濕軟的糊意。


    她吃力睜開眸,看見那隻狐咬迴數把青草,在嘴裏咀嚼幾下,在吐哺而出,蓋在她流血的傷口上。


    傷口,再度敷上草泥。


    草泥……原來是這樣來的?


    她想縮手,奈何狐肢按在腕間,失血太多的她,沒有氣力與它抗衡。


    “好髒……”


    這種以口嚼草,再行敷藥的方式,讓她直覺反彈,有一隻從未梳洗漱口的狐做來,她全然無法接受!


    狐眯起眸,雖未發出任何低狺,她卻能感覺,那兩字,惹惱了它。


    狐尾毫不客氣往他臉上招唿。


    小臉陷入毛茸尾內,快無法唿吸,狐尾還很故意悶在那兒,傳達它被侮辱的憤怒。


    “嗚……”


    快悶死之際,狐尾稍離,她大喘幾口,又被狐尾蔽蓋,如此反反複複,她終於確實——


    這隻狐,有多生氣!


    “不髒!一點都不髒!請你繼續替我敷藥——”她不得不服軟,慘遭悶住之際,很沒誌氣、很虛弱的哀求,接受這種“治療”。


    隻聽見它由鼻腔哼氣,狐尾總算離開她的臉,繼續嚼糊草泥。


    這一迴,她乖乖送上腿兒,由它哺敷口水……草泥。


    確實神奇。


    本在流血的傷口,因草泥覆蓋止住了血,而源源傳來的痛楚,更明顯的舒緩了……


    敷完草泥,它叼來一片葉,朝她唇心碰觸。


    是叫她……張開嘴,把葉子吃下?


    她對上它那對眸,好獨特,是與生俱來的紅?還是光芒的反射?


    她猜測其用意,試探的分開雙唇,果然,葉片推進她嘴裏。


    它又動動狐嘴,似在說:咬。


    瞟向它身後搖動不止的“兇器”,他不想再吃苦頭,乖乖咀嚼綠葉,嚼出滿口苦澀,刺麻了舌。


    不,麻掉的豈止舌,還有四肢百骸,包括傷口。


    漸漸遠離的痛,讓她的唿吸趨於平順。


    它又推來一片,她沒抗拒,張嘴嚐下。


    這葉片形似手掌,尾端尖銳,越嚼,整個人越飄飄若仙,在皮開肉綻之際,它能緩解不適,她何須拒絕?


    狐尾挪上她的眼簾,她竟懂了它的意思——它要她閉上眼好好休息。


    狐毛好柔、好軟,撓在膚上癢癢的,讓她想笑。


    與我養的狗兒完全不一樣,大黑的狗毛粗粗硬硬,相較狐毛的軟細,連半成都不及……


    她深吸氣,以為會嗅到狐的野味……是嗅覺也麻木了嗎?


    肺葉裏,充填著的是一抹幹淨的味道,像烘烤在日光下,曬得暖暖的、香香的被褥,其中混有淡淡含笑的甜氣……


    這是野狐該有的味道嗎?


    他不知道,但覺得,好香……


    “原來,你會笑嘛。”


    池麵上,本僅有曦月的倒影,她陷入迴憶中,不由自主牽動淺笑。


    驀地,勾陳在她身側出現,兩人身影同映在水麵上。


    曦月怔忡覷他:“你怎沒在飯廳?”


    “喝太多,出來醒醒酒。”他慵懶笑答。


    明明沒有喝多的跡象,臉色……還不及發色紅。


    “剛在想什麽?神情很溫柔。”他問。


    “……”連習威卿都不曾提及的往事,她當然不可能告訴勾陳。


    “秘密?”他眼神促狹。


    “與你無關。”曦月突然驚覺,他那雙紅眸,帶給她的“似曾相識”感,從何而來。


    是“紅寶”。


    紅寶,是後來他替狐取的名。


    相處數日之後,她與它也算有了交情——扣除過程中,偶爾的摩擦,例如:


    它為她取來食物,最初他不想吃,任憑它擺在麵前——她在鬧別扭。


    尤其,當她醒來發現,抱在自己懷中的是蓬鬆的狐尾,毛茸柔軟。


    她半張臉幾乎深陷其中,蜷靠在狐身上,連日來,睡得最最安心的一次……


    她有點氣惱,自己對一隻野獸的信任,在它麵前毫無戒心。


    也因氣惱,她與它,相隔著食物,誰都沒有動。


    同樣,隻有狐尾阜掃著地麵,發出輕巧的唰唰聲。


    然後,狐尾動作一變,不再隻是輕唰,而是一記又一記的拍地。


    一、二、三……


    它箭步上前,將食物吞食精光,連半片果皮也不留。


    她呆然看它,它迴以一記冷睨,紅瞳閃著寒光,接下來數頓,情況皆然。


    食物擺上,狐尾拍地三下,隻要她不動,它也不會客氣,叼走吃食,大快朵頤。


    她終於明白,這隻狐有副壞脾氣,它的耐心僅止“一二三”,若她不想餓肚子,最好趕在“三”落下之前,伸手去搶。


    她渾身帶傷,要去尋找食物不如它俐落,她是有骨氣,可肚子一餓,骨氣這玩意兒,值幾斤幾兩?!


    之後,她不再囉嗦,它取迴食物,生的,她立刻搶過,切割,火烤;果物,她負責清洗削皮。


    產生這番契分,一人一狐,也算……相處融洽。


    那時,她想替它取個名,方便稱唿。


    “紅寶”二字,瞬間閃入腦海,脫口而出。


    它毛色偏紅,珍稀如寶,狐眸更是漂亮,這名字好適合它。


    顯然隻有她如此認為,它聽見那名兒,一臉嫌惡不說,狐尾更是直接甩過來“鞭打”她。


    但改變不了她的初衷,她開始用“紅寶”叫它,即使挨狐尾教訓,也絕不改口。


    紅寶……


    如紅色寶玉一般,美麗的狐兒。


    “神遊到哪兒去了?”火亮的眼湊抵她麵前,嚇得她往後傾,力道太猛,險些栽進池裏。


    險些——就是沒有。


    因為勾陳長臂探來,扣牢她的腰後,她才幸免此難。


    “放開我!”她動口,也動手,拍打他的臂膀。


    “我一放,你就會掉下去囉,真要我放?”


    “掉下去也不用你管!”她逞強迴嗆。


    “好,恭敬不如從命。”勾陳當真收手,任由她嘩啦落水。


    池水很淺,不過及膝,但曦月太錯愕,沒料到……他說到做到,連一絲絲轉圜,一點點變通都沒有。


    他可以將她扶離池畔之後,再行放手,而不是任由她這般狼狽!


    “是你要我放手,而且你說‘掉下去也不用你管’。”勾陳麵露無辜,隻是那雙眼——笑意太濃!


    曦月凜顏,拖著下半身水濕,由池裏爬起,無視他伸來的援手。


    是,她說過,所以無從反駁,也無從苛責。


    她認了!


    “快點迴屋去更衣,受了涼可就不好。”勾陳很關心。


    好似忘了是誰,害她成這幅慘樣?


    曦月睨也不睨他,不用他提醒,她正準備這麽做。


    “換完衣裳,去飯廳走一趟,如果……你還記掛‘習威卿’這名未婚夫。”他好意點醒。


    她頓步,迴首,投以不解眼光。


    “我若說太明,你又要罵我齷齪了。”他無辜眨眼,神情太可愛。


    曦月聽懂了,卻恍若未聞,臉上表情淡淡,像在說:我不會隨你起舞。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曦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決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決明並收藏曦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