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曆經多少朝代的擴建、重修,方才形成今日之規模。但無論是哪一代帝王,都喜歡將它作為自己的寢宮。它以宣室殿、溫室殿和清涼殿三殿為主體。宣室殿居中,為帝王平日接見朝臣、處理政務的正殿,左麵的溫室殿,牆麵與其他宮殿一樣以椒泥塗壁,外飾牆衣,室內溫暖芳香,寒冷的季節,帝王便在此寢息;右麵的清涼殿,地板下麵砌有冰窖,炎熱的季節,填以冰塊,室內陰涼清爽,夏季帝王以此為寢宮。

    帝王便在溫室殿等我。

    我進去時,他正在與一位內侍下棋。他下棋的時候神情十分專注,即使我在跟他行禮,他的目光仍始終注視著棋盤。

    於是,我隻得站在一旁等候。

    那位內侍倒很識趣,不多時便投子認輸。

    帝王這才抬起頭來,看著我笑道:“聽英子說,你棋下得很好?”

    我連忙說:“那是母親大人抬愛。”

    “在棋藝上,你的母親是很少稱讚人的。”帝王邊說邊指了指對麵的座位,“你來陪我下一局。”

    我有些遲疑:“臣怎敢……”

    帝王倏地望定我,我被他冷冽的目光一激,不由自主地咽下了後麵的話。

    瞬間,他又笑了,和藹地說:“不要緊。”

    我隻得在他對麵坐了下來。

    這是我再一次從這麽近的距離,正視帝王。我發覺他的臉色比以往紅潤了許多,大概是心情不錯的緣故。隻是他淡漠的俊顏上,依然是一逕清冷的眸子,顯得沉著而有力。

    帝王覺察到我在看他,便抬起頭來。

    我連忙把頭低下了。

    帝王手裏撚著一顆棋子,在棋盤邊緣“噠噠噠”地輕輕磕了幾下,像在沉吟。然後,聽見他說:“金子,你是她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女兒。既然你想看我,那就看好了。”

    我更不敢抬頭。

    帝王低聲笑了:“就算我這個父親的身份有些特別,但我畢竟是父親。女兒想看看父親,天底下沒有誰敢怪罪的。"

    我想再不抬頭反倒尷尬,而且他的聲音和煦有如春風。於是,我便抬起頭來。

    他看著我笑:“如何?一個鼻子、兩隻眼睛,不會吃了你吧?”

    我也笑了,隻覺心頭有什麽東西不自覺地鬆動了。

    因為不專心,這局棋我一敗塗地。隻下到百來手,便認輸了。

    他看起來並不在意,隻是淡淡地說:“ 你要是不全力以赴,就贏不了我的!”

    我隻得笑著說:“臣便是全力以赴,也贏不了皇上。"

    話一出口,便知道不妥。

    帝王抬眼看看我,微微一笑,卻顯得分毫不亂:“那好,等你哪天全力以赴地陪我下一局!”

    他的聲音依然溫煦如春風,然而我從他眼底窺見冷靜的光芒。

    我不由暗自心驚。

    “你對前朝女皇掌政,有何感觸?”帝王在淡笑中拋出了這樣一個話題。

    “無有感觸,”我渾身一顫。

    “是嗎?”帝王陡然間提高了聲音。“可是,你的母親應該時常跟你談論這些吧。”

    “撲通!”我慌忙地跪了下來。“臣跟母親是有時談論此事。”我有些口不擇言,隻能邊說邊想。“但都認為女皇執政乃是最不明智之舉。”

    “怎麽不明智?”帝王疾言厲色地問。

    “女皇執政,總有一天會出現子嗣繼承的問題。傳子,子必定要恢複其父製。傳女,隻是周而複始之舉,而且容易導致滅國之禍。傳侄,從沒有侄祀其姑之說。”半晌,我隻有緩緩吐出這麽一翻話語來。

    帝王靜靜地注視著我。在他麵無表情的臉上,我無法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心中的顫抖有些控製不住地要暴露出來。

    “嗯,”帝王最終給了我的一絲笑意,“來人,擬旨,襄東侯之女陳悟金,受封襄陽郡主,天姿聰敏,通慧靈淑,舉止溫婉,行事有度,知書達理,德才兼備,深得朕心,冊封為修儀一職,隨待臨朝聽政……”

    我隻能在驚詫中謝恩。任我如何天姿聰敏、通慧靈淑,我也無法料到帝王會以封我修儀一職,既堵住了她請封我為嗣子之口,同時又能滿足了她要帶我上朝的請求。這一著,恐怕連她都不會料到。

    在前朝,皇族修儀曆代由女子擔任,不屬後宮妃嬪之列,別於百官之上,手中並無實權。但時刻陪侍皇帝批閱奏章,起草詔書傳達口諭,自然而然便參與了朝中大小政務,是朝野人人尊敬人人巴結之人。是以,這一職位也往往是由豪族貴胄之家的女兒出任,被視為跟貴族女子中一種極高的榮耀。

    帝王襲前朝之製,在許多人的眼中是理所當然之事。但是,在前朝,位列修儀的女子在二十五歲前嚴禁談婚論嫁,二十五歲後由皇帝指婚方可出閣。這一點,不知道她會不會出麵反對。想來是不會的,我的婚嫁是她最想迴避之事。近來,聽鹿兒說,不知有多少家的王侯公子托大姨娘為我做媒,她都是含笑不語。而且還聽說,趙賢華曾托人向她為太子提親。她一口拒絕,說吾女不嫁皇家,除非吾女自己樂意。故趙賢華不得不來找我。而這也是我最想迴避之事。

    此刻迴想起來,帝王的那種凜然仿佛猶在心頭。

    我沉思良久,尋不到任何要領。

    步下石階,我忍不住迴望。

    矗立暮色中的溫室殿,像一片巨大的剪影,肅穆而陰沉。

    我有種奇異的感覺,仿佛殿堂深處有一雙眼睛,正穿過黑暗,冷靜地審視著我。

    翌日,晨光初起天際,我便換上了修儀例製的月白錦貂宮裝。才剛換完,便有人宣襄陽王到。我連忙迎上前來,隻見她頭戴夏朝冠,以青絨製成,上綴珠緯,頂三層,各貫東珠一顆,皆以金鳳承托,各飾東珠三顆,珍珠十七顆。上銜大東珠一顆。她身穿緊身朝褂三式,褂黃色,織金雲霞龍紋。我一看,不由心驚,這是前朝帝後的便裝服飾,帝王之意猶如司馬之心,路人皆知。隻是不知,她為何肯穿上一?就在思索中,她又親手將那玉葉冠戴在我的頭上,並將象牙白笏放入我手中。然後,迷眼注視我,臉上的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莫管那那嚴禁婚嫁之規,你隻要看中哪家兒郎,告訴我就是,我替你作主。”在前往乾清宮時,她與我同往。在路上,她輕聲對我說了這翻話。

    見到她,帝王流露出一絲驚喜,便帶著我和她一同踏入宣室殿。

    雖然帝王親自禦定的修儀人選,早在昨日帝王擬旨時便以敕命的方式通告了中樞,多數朝臣已經知曉。但當我和她進入這宣室殿時,朝臣中依然掀起一股小小的騷動。我想,這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她。她輕移慢步,進入屬於她的陳班。但她雙眸掃射之處,所有的人都在朝之微微行禮。

    帝王對眾臣竊竊私語視而不見,我亦淡定沉靜地站在帝王身後,一臉從容自如。隻是抬眸間不經意見到太子和二皇子眼中一閃而逝的震驚,心底卻無由的湧起一種難過的感覺,那樣猝不及防,使我不得不挺直了脊背去抵擋,將所有情緒掩蓋在雲鬢玉顏之下,才能了無痕跡。

    一切都在眨眼間恢複如常,就像小小的石子投入深水,很快的又平靜如初。看到這樣的情形,眾人都已知帝王心意,襄陽王根基深厚,為帝之信賴。

    禦門聽政,議軍國事,定天下計。

    高高在上的感覺可能就是這個樣子。我默默的站在這朝中的最高處,俯視眾生,感覺到隻有孤獨。無怪君王稱孤道寡,隻因事實確實如此,高處不勝寒。

    自此開始,除了協助帝王處理完那堆積如山的折子外,帝王就常常召我下棋。

    過了不久,我就發現,帝王在下棋的時候其實常常都是心不在焉的,仿佛總在想什麽事情。但是,即使是他心不在焉的時候,我也依然會輸。

    有的時候,他不想下棋,就要我彈琴給他聽。他聽琴的時候同樣是心不在焉的。

    有幾次我們下棋的時候,朝中大臣來見,稟告朝中的事物。他聽得很仔細,可是幾乎從來不說什麽,他所有的話似乎都在朝堂說完了。而來的最多的人,自然是太子。

    見得多了,我發現太子在無論在什麽時候都是神情淡漠,對任何人都保持著同樣疏離平和的禮貌。隻是對我例外。有幾次,我發現他看著別人的時候,讓人覺得他的目光有如未見的虛無,仿佛透過對方的身體落在未知的地方,我甚至懷疑那人在他的眼中是否是真實存在的實體。從他的話裏,我漸漸聽出他在朝中諸事並不順利。但阻礙不是她。因為除涉及軍國大事外,她從不輕易開口說話。太子與帝王談論最多的也隻是田稅或是官吏調遷。我從旁看著太子,感覺他的眉宇間有無從掩飾的疲倦。

    帝王對他的舉措從不幹涉,但是我總覺得他看太子的眼神日益陰沉。

    其實,除了她,帝王見任何人的眼神都是陰沉的。而她隨著我能陪侍臨朝,對帝王也不再抗拒,但他們彼此之間的隔陔並沒有因此消除。好比,她想見我,明知我在乾清宮陪帝王,隻要她的一句話,或直接到乾清宮來,帝王便會放我。她卻不肯,寧可坐等深夜,直至我迴來。帝王也是。明明有人已經告訴了他,她一天的所作所為,而帝王卻偏偏讓我再重述一遍,似百聽不厭。

    唉,兩人對對方都有情,又何必讓我這個中間人如此忙個不停。當年,我就是如此不解。多年後,我才明白,情到深處最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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