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一年,我就要及笄了。但冊立我為襄陽王嗣子之事卻始終沒有定下來。她顯得有些焦慮,盡管在我的麵前,她總是那麽平淡。而最讓她沒有料想到的是,天子竟然開始廣選秀女,理由是皇子已成年,該有各自的妃妾了。秀女的人選要求也並不高,隻要出身清白之家的女兒就行。隻是這次還做了個特別的規定,凡是王侯將相之家的女兒必須參加晉選,否則不允許配他人,違者當誅九族。對於這一點,伊和等人意見特別大,她卻在一旁默不作聲。當要她表態向帝王上奏章時,她隻說了一句:“管那麽多幹嘛,我的金子還沒有成年。”

    我對此事,遠沒有像伊和等人那麽關注,隻是每天按時習完自己應學的功課。然後,騎著馬到城外溜達一圈。

    生活盡管是這樣的平淡,但意想不到的事還是發生了。

    那天是母親的忌日,誰也不會注意這個日子,除了我。我騎馬來到郊外,下馬走到母親的墳前,想祭拜一下。不想,一個陌生的美麗女人突然地出現在我的麵前。她漠然的注視著我,沒有任何征兆。

    “你就是陳悟金?”她冷冷的問。

    “你是誰?”我問她,心中有些納悶這女人為何平白無故來找自己。

    她卻沒有迴答我,繼續問:“你還記得那些因你而被杖斃的人嗎?”

    我隱而不怒,問:“這麽說,你是來尋仇的?”

    她沒有理會我,卻突然射出一道耀眼的銀光,向我的麵孔撲來。

    我心中一慌,猛的一閃,然後飛速地亮出寶劍,迎上了她。也許教我習武的師父是一位了不起的武林高手,所以隻在幾招之內,我的劍就直指她的命脈。轉瞬之間,我就可以要了她的性命。但我停了下來,因為我沒有殺過人。

    不想,她沒有掙紮閃躲,反而仰天長笑起來,那笑聲如同山穀中盤旋的饑餓的禿鷲,在暗夜中徘徊,讓人恐懼。

    “你笑什麽?”我沉住氣。

    她冷冷的說:“我笑你可笑,可憐,可悲。”

    我不能不大發雷霆:“我怎麽可悲了?你死到臨頭,還狂妄什麽?你以為你這雕蟲小技,便可以為那些報仇麽?”

    她慘然一笑:“我知道我殺不了你。其實殺了你又有什麽意義?過不了幾十年,你自然就死掉了。那個時候就算你有通天的本領,也是無可奈何。那種緩慢死亡而無力迴天的痛苦,反而是對你更大的折磨,不是麽。”

    “你……你……”我覺得有些好笑,有些不想殺她。我還未成年,死亡對於我來說應該還是個很遙遠的事。

    “你能迴答我一個問題麽?”她冷冷的問我。

    我“哼”了一聲,惡狠狠地說:“要問什麽,死前趕快問吧。”

    她用另外一隻手輕輕綹了綹額前的碎發,恬淡的說:“告訴我,陳悟金,這幾年,你有做過惡夢麽?”

    我被這個女人問得張口結舌。

    這幾年來,我每個夜晚都會做惡夢,夢見自己在洗衣房所遭受到的折磨,永無休止。每個做夢的夜晚,都如同是對我靈魂的一場酷刑。

    我心中沒有來由的恐懼起來。

    她恬淡的目光望著我,帶著諷刺,卻沒有任何憤怒。

    我呆立了很久,再也抑製不住心中的怒火:“你死到臨頭,居然還敢出言侮辱我?”

    她冷冷一笑:“侮辱,你配麽?”

    我再也無法忍受,當下要了她的性命。

    但當鮮血浸地麵上時,靜靜的躺著的她,看上去是那樣渺小和柔弱,微不足道。那一刻,我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麽,為何要這樣做。

    惡夢,難道這一切隻不過是無止境的厄運裏另外一場惡夢?我徹底的惶惑了。

    那一夜,我又做了惡夢。半夜醒來時,我看見她就在我的床邊。出自於一種本能,我撲向了她的懷中。她邊安慰著我,邊將我緊緊摟住,輕輕地拍著我後背。白天,當我帶著血淋淋的劍迴到王府時,她的臉上曾流露過一種驚詫,卻伸手拍拍我的肩,說了一句:“金子快成人了。”於是,我有些懷疑,她是否知道此事,或者這事是她有意指使的。但此刻,我不願再多想什麽,隻想靜靜地偎在她的懷裏,因為這個懷裏有著一股母親般的親切。在我和她一起生活這幾年裏,隻有這一次最像一對母女。我亦感覺到她堅毅之下的那一絲絲溫柔。

    幾天後,京城來了許多人,大概是為我兩個姐姐為秀女之事。於是,為了迴避那些人,她莫明其妙地離開了王府。這時,侍從進來告訴我,說外麵有人要見她。我以為是京城來的人,便讓侍從迴過去,說她不在王府,改日再來。不想,侍從竟告訴是我兩個姐姐求見。這讓我有些意外,但很快我也就不覺得意外了。

    我迎了出去。多年未見,她們兩個已經越見清麗,膽子也越來越膽怯。見了我,再也沒有小時候那樣的趾高氣揚,而顯得有些畏畏縮縮的。

    “你們找母親大人有什麽事嗎?”我開口詢問了。

    “我們不想做什麽秀女?”悟夕小心翼翼地說。

    “為什麽,當皇子的妃子不好嗎?”我有些皺眉。

    悟沁和悟夕連連搖頭。

    “我害怕……爭寵……”悟沁怯怯地說,意思卻很明白,“害怕爭寵……”

    這個答案讓我無語。

    我盯著她們看了好一會兒,才點頭道:“好,我明白了,我會告訴母親大人的。”

    “你一定要告訴她。娘說,隻有她才有辦法幫我們。”她們鬆了一口氣,感激地向我行一禮。我亦迴了過去。

    她迴來後,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她。她久久地注視著我,然後問我:“這麽說,你也在請求我幫助她們嗎?”

    “是!”我點點頭。

    “怎麽幫忙?”她坐了下來。

    “在襄陽城裏,我的兩個姐姐並不是最美麗的。”我躬身迴答。

    “嗯!”她一聽,將手中的茶杯停了一下,然後再繼續喝下去。末了,她說:“金子,這個忙我幫了。不過,她們如果這次被落選的話,下一次就有可能輪到你了。”

    “如果是那樣。”我微微一笑。“母親會有辦法的。”

    “你呀……!”她笑了起來。

    就這樣,她開始與那些從京城來的人會麵。按理說,這些京城的官離京見官就大三級。連父親對他們都是恭恭敬敬。而她,卻似乎對他們愛理不理的,甚至可以說有些怠慢。但他們對她卻總是熱臉貼著冷屁股。她隻說了幾句話,他們就立馬同意在帶走我的兩個姐姐的同時,,還將襄陽城裏一些傾國傾城的絕色女子也一並帶走。這樣,在這些堪比花更嬌,比月更皎的美女中,我兩個姐姐的相貌真的隻能屬於普通。

    這一天——我相信,浩如煙海的史籍一定不會把這一天的確切日期告訴後人。他們可以想象得到的,是那條直通京城的驛道已被官車揚起的煙塵所彌漫。在夢幻般湧動的紅塵中,隱隱約約閃現的是來自這個王朝北部城郡的馬車。豪華絕倫的馬車冠蓋相銜,浩浩蕩蕩地從天的這一頭延伸到那一頭。它們將被一路護送,直抵那座金碧輝煌的大都市。

    這是一行決非尋常的車隊。它所運載的是一個關乎這個王朝生生不息的使命。作為貢品,它們從未受到如此多男性矚目——在它的身後站立著一群望眼欲穿的渴望飛黃騰達的男人,而在它們的前頭,美輪美奐的皇宮中,這個王朝的主人們正佇闕遙望。

    五彩繽紛的華蓋下坐著的是這個世界上所能尋找到的最端莊秀雅的女子。在男人的眼裏,她們是此行的貢品;對她們自己而言,青春與才智是這場遊戲的唯一賭注。時間一次次地證明,在她們身上,這是一場異常殘酷的遊戲,極少數的勝出者將獲得一生的榮華富貴甚至至高的權力,而更多的失敗者將在暗無天日的深宮冷闈中終老一生,湮沒無聞。紅顏禍水並不僅僅洄漩在男人的世界中。

    這些美麗的女子既是一個時代美麗的極限,同時又是一個時代輝煌的悲哀。

    這是一行奇異的車隊,一前一後站著兩種男人,而中間推推搡搡的是一群不知所措的女子。避開了那頭期盼的目光,旋即有鑽進了這邊火辣辣的欲望,一群纖弱的少女就被這兩道目光束縛著,趕上了賭台,不管她們是否願意——在一個以男人為主宰的社會中,命運的色子很少會停在她們手上。

    車輪在驛路上飛快地轉動著,揚起的紅塵遮蔽了一路風景。狐媚的笑聲遠去了,哀怨的哭聲遠去了,剩下的隻有那嗒嗒的馬蹄聲,迴蕩著,空曠而寂遠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

    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不管是在帝國的盛世還是在王朝的黃昏,那樣的情景將永遠是帝王後宮冷院中永恆的一幕。

    她帶著我跟著這個車隊走了很遠。一路上,她的眼神充滿了憂慮與無奈。隻因那幾個從皇宮大內來的內侍在細細打量我之後,便悄悄對她說了一句:“皇上把太子妃的晉選定在了下一次。”一切都在不盡言中。

    她隻微微一笑,但誰都知道她的笑帶著怒意。連我靠近她時,都能感覺到她那發自內心的憤怒。

    “你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車隊吧?”望著那終於消失滾滾塵埃中的隊伍,她在對身旁的我說。“記得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車隊的時候,我就發誓自己決不能成為其中的一員。如果命運強迫的話,我將奮起反抗。”

    “我可沒有這樣想過,因為有你……”我已經習慣隱藏自己的喜怒,但在她的麵前,還是願意把自己的本相展現給她看,便似撒嬌地說。

    “可是有些事情不是我所能控製的啊?”她亦含笑地拍拍我的手。

    “我們走吧!”良久,她才躍上馬背,催馬急馳。

    我亦跟隨其後。

    “我們這去哪兒?”很快,我發現我們要去的方位並不指向襄陽城。

    “到北川的軍隊去呆上一段時間,那兒自在!”她臉上的笑容開始怡然自得。

    “好!”北川的隊伍是她的嫡係,一年當中她總要在那兒呆上一陣子。於是,我緊緊相隨。

    “去軍旅吧,隻有這樣,才能逃脫命運對你的束縛!”在快馬閃逝中,,我聽到她在這樣輕聲低喃著,不知道是對我,還是對她自己。

    那聲音很輕很輕,風一吹就什麽都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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