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越來越信佛了,常常帶著未滿周歲的我進入那幽深的佛堂。

    在寂靜的佛堂,我依稀能想象出寶相莊嚴的佛祖是那麽慈悲的望著跪在他麵前的母親和她懷中的我。

    得福還需惜福,我仿佛還能聽見母親在虔誠的禱告,期望著天上的神明能聽得到她真心的祈求。她不求金玉滿堂,子孫重重貴,更不求紅顏不老,恩寵不絕,隻求我們父女能一世平安,盡享人間天倫

    朝暉冉冉,小人兒的我隻能伸出小手抓住母親的衣袖,小嘴裏吐出含糊不清的“娘……娘……”的單音。母親憐惜的低下頭,一手伸到我的腋下輕輕地搔擾,引來我稚嫩的嬌笑連連。笑著的我,小臉浮上紅雲,燦爛的容光奪去了晨曦的嫵媚,成了佛堂中真正意義上的太陽。

    “願以餘生換執念,還望你悲憫成全!”母親再一次向佛祖側身叩拜,喃喃祝告。

    “啊,這就是你的孩子。”那柔和的聲音又一次在母親的身旁響起。

    “卑妾劉氏,參見夫人!”母親似乎也沒有想到,會再一次與這位曾讓她在雲英未嫁時就羨慕不已的奇女子相遇。這一次,她沒有再忘記應有的禮節。

    “起來吧!”對於母親的這種稱唿,她也似乎一時難以適應。倒是我,展現出平時的乖巧,懂事似的朝她伸出雙手。於是乎,她璨然一笑,小心地將我貼在胸口,臉上溢出的滿是溫柔。

    “有多大了?”她邊逗弄著我,邊問母親。

    “快一歲了。”母親恭敬地迴答著。

    “喲,你要抓周了。”她笑了起來,點著我的小鼻子說。

    “啟稟夫人,女孩家總歸是女孩家,將來總要嫁人的,怎麽可能像男孩家那樣有遠大的前程呢?所以,抓周就免了。”母親悲戚地咬了咬嘴唇,將這番話吐了出來。

    “是嗎?”她的神情中閃過一陣微怒,但很快就恢複了正常。然而,舉起我,問道:“小丫頭,告訴我,你想不想抓周啊?”

    幼小的我對於一切都是懵懂,隻知道手舞足蹈,嘴裏發出呀呀的聲音。

    “啊,看來,你也是一個不輸於男孩的好丫頭。”對於我的反應,她感覺很滿意。然後,將我輕輕地放迴到母親的懷中。

    在踏出佛堂前時,我的母親聽到她在說:“就這麽定了。到她周歲時,我會派人送去重禮的。”

    “啊!”我的母親訝然了。

    久久地,母親沒有在震驚中恢複過來,而她已消失在遠方。留下的隻有她的笑聲和我的呀呀聲。

    那時,父親一共有八個侍妾。母親排在第七位。由於父親的正室夫人居住在襄王府,所以襄東侯府裏的大小事務就有大姨娘來操持。而大姨娘又曾是正室夫人的隨身侍女,所以在侯府裏,連父親都要忌憚她三分。

    然而,對於我的保姆來說,她永遠不會忘記與這位大姨娘第一次相遇的那一日。

    午前十刻,母親領著我和保姆在院中徘徊。望著那殘敗的玉蘭花,母親的心頭掠過一絲悲哀。過了花期,玉潔冰清如玉蘭者,亦不免凋落,溷濁於泥土。母親撿起一朵落地地玉蘭,注目觀察著。已有幾片花瓣變色發皺,其他花瓣的邊緣也開始幹縮,現出淡淡的褐色,但嗅上去仍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母親搖了搖頭,丟掉了那朵玉蘭,立定腳步,望著那株巨大的玉蘭樹。隻見那花期將過的大樹,枝頭已經展葉,滿樹的新綠,在微風中擺動,一派生機盎然的樣子。望著眼前玉樹臨風的美景,母親默默地站著似乎進入到物我兩忘了狀態。而此時,我已然睡去,靜靜地偎在保姆的懷中。保姆輕輕地拍著我,不敢出聲。

    直到院外傳來喧鬧說笑聲,才打斷了眼前的一片幽靜。母親和保姆都轉身向院門望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進院子的數人中,為首者,正是那位大姨娘。她沒有盤鬆髻,隻是綰了個普普通通的椎髻,身著淺綠色的直裾繡袍。她口闊頤豐,富態雍容,又細又長的娥眉下麵,是一雙杏眼色如點漆,含威不露。朱唇點丹,則增添了青年婦人那特有的嫵媚。

    母親快步迎上前去,低頭長揖道:“不知大姨娘要來,有失遠迎。還望見諒!”

    大姨娘笑著還禮道:“我也是興之所至。都是一家人,不必過於拘禮,你還是唿我大姊吧,不要生分了。”她很有興致地抬頭望著那棵玉蘭,嘴裏讚道:“你這院子裏還有恁大的玉蘭樹,早知道該來這裏賞花的。”

    大姨娘由母親陪著在字中轉了轉,搖搖頭說:“院子倒還雅致,可惜小了些,連新來的那位小姨娘住的地方都要比這裏大幾倍。”

    “我身子骨不好,隻能住在小地方,”母親想了想,便迴複了過去。

    母親將大姨娘讓進中廳。兩人重新見禮後,侍女奉上茶點。大姨娘卻沒有急於呷茶,而是看著正在酣睡的我,說:“小丫頭真能睡。”然後,拍拍我的小臉蛋。正在夢鄉的我,豈能容他人打攪,毫不猶豫地伸手揮了過去,然後繼續睡。

    “好大的脾氣啊,真像我家的小姐,”大姨娘也不生氣,而是笑嘻嘻地說。

    “嗯,脾氣是有些大,”母親一聽,似乎感覺到了什麽,說話時有些遲疑。

    “我這次來,是跟你討論一下給小丫頭做周歲的事宜。”大姨娘坐下沉吟片刻後,說。

    “做周歲?”母親不能不大吃一驚。

    “嗯,”大姨娘呷了一口茶,“按照我家小姐的意思,男孩子怎麽辦周歲,小丫頭的周歲就該怎麽辦。”

    能在大姨娘的嘴中尊稱為小姐的人,普天之下隻有一人。既然是她的意思,母親還有什麽話可說呢。

    吉慶的禮樂在襄東侯府裏響起,悠揚的樂曲傳上雲霄,引來喜鵲在枝頭陣陣唱和。襄陽城的人大都以為這又是襄東府裏的一個小公子哥的周歲。當得知隻是一個小郡主滿周歲的時候,都不由得伸出舌頭,驚詫不已。

    這天的陽光明豔照人,仿佛少女嬌羞的容顏美麗而不張揚。母親懷抱著我,緩步地走過侍妾丫環成就的“人廊”,把粉黛簪環、錦簇花團統統甩在了腦後,留下背後一路黃燦燦的晨光。敬天,唱禮,答謝,……華貴的器皿,莊嚴的儀式,擺出了王侯之家的氣派。奢華到了極致,反化成了典雅,成了一種恢宏的氣度!

    所有的人都在靜待那位真正的女主人的出現,包括父親。可惜,她依然毫無蹤跡。

    終於,輪到了最後一項——“抓周”。原本就是民間的習俗,傳進王侯貴胄之家,花樣翻新,自是有了別樣的一番光景。好在是民趣未改,所以這最後一項也就成了今天惟一的一個可當成“樂子”的事了。一幹人等從上到下直到這時,才都暗暗地長出了一口氣。因為正室夫人的賀禮來了——一套金黃色的小鎧甲。

    純金打造的鎧甲,在陽光照射下灼灼其華。眾人都在驚歎不已。惟有父親的眉頭越皺越緊。

    大姨娘率領著所有的人進入了後堂,母親這才將懷中的我輕輕地放在了屋中正中心擺著的矮桌上。巨大的桌麵上早已是琳琅滿目,除了各式各樣的小玩意兒外,還有從各位姨娘、親族夫人們所送的禮物中挑出的格外精致的一些物件。父親送的毛筆,大姨娘送的大珍珠,母親的七寶琴,還有那套金黃色的小鎧甲,都被放在了最顯耀的位置。母親不覺微微一笑,輕拍著小人兒的我的小屁股,敦促著我爬向桌子的深處。初時,我不情願地抓著母親不放。後來,樂不思蜀地把玩著個個好玩意兒,懶得迴顧。

    “好孩子子,抓呀,抓呀!”

    我全然不顧桌外人們的那份焦急,一會兒悠閑得擺弄一下這個,一會兒又輕撫一下那個,有時甚至不講情麵的將不喜歡的物品毫不猶豫的踢下矮桌。四散的器物飛向了桌外,惹來各位姨娘紛紛的躲避,侍女們忙忙地救護。頓時,桌外亂作了一團,而我看著,是高興的拍著手,扶著保姆快樂地在桌子上又蹦又跳。看得父親是雙手直抖,拳頭握了又握。與他的挨得很近的人,還能聽到他反複的低喃:“這哪裏是個丫頭,就是小子也沒有這麽調的。”

    “孩子,乖,到娘這兒來,”母親終於忍不住了,召喚著。

    “呀!”我興奮地爬向桌邊的母親。

    “對……對,就是這樣。來,到娘這兒來,來告訴你娘你最喜歡這裏的什麽?來給娘拿來好嗎?”母親一手撈住不肯安分的我,一邊指著桌麵上那片狼籍。在努力地與我溝通著。

    “娘……娘,啊……呀!”我哪裏能明白母親的心思,隻是再次地奔向了戰場。

    那金色的鎧甲真的很耀眼,所以我一把抓住了它,就住母親那兒拖去。

    “啊!”眾人一聲驚唿,然後就是一陣靜默。

    最後,父親終於打破了沉默:“既然她喜歡這個,就給她起個小名叫金子吧,正名嗎?他們這一代的排行是悟字輩,就叫陳悟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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