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下雨了。

    雨輕輕地拍打著我茅屋的屋頂。它是那麽的輕柔,在夜色中隻留下細微的噝噝聲,猶如低聲的歎息。

    雨落在窗外的樹葉上,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像是很多人在遠處鼓掌,但不是熱情的掌聲,而是溫和的,有節製的,似乎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驅使,不停地繼續著。在這寂寞的寒夜,有什麽值得如此鼓掌呢?

    雨落在小池塘裏,發出清脆的沙沙聲。這是水和水的接吻,晶瑩而清澈,天和地的激情就在這千絲萬縷的交接中彌漫著,擴展著……

    在池邊,我輕撫著水麵,真想融進這種激情之中。

    “皇後!”一雙健臂攬住了即將傾入水中的我。

    我一震像猛然清醒般,望向擁住我的人,胡幸之的神情充滿濃濃的關心。

    “您沒事吧?”他放開了我,憂切地問。

    “我沒事,你別擔心。”我搖著頭,擺擺手道。“你下去吧,我隻想靜一下!”

    “是!”他帶著一聲長歎,將手中的雨傘遞給了我,然後慢騰騰地轉身走去。

    而我,丟掉了那遮擋雨水的黃帛傘,靜靜地享受著這雨水的清洗。不知從何時起,我就開始喜歡起這雨來。也許隻有在這雨中,我才能感覺到做女人的快樂。想來好笑,又有誰會相信我這個能統領天下軍馬的皇後,竟會如此喜歡這常用來形容女人柔弱的雨水呢?唉,其實他們似乎也忘記了我身為女人的這個事實。

    當然,更少有人知道我的出生,就是在這陰雨連綿裏。

    聽乳母說,那是一連數月的大雨,將襄陽城裏的所有的建築都浸泡得仿佛失去了根基,甚至連人們的表情也因為多日未見陽光而日顯蒼涼傷感。按算命先生的理論,這一切主陰,預示著襄東侯府又有一位女孩將要出生。

    我的母親原本隻是一個琴伎。隻因彈得一手好琴,被襄東侯看中,做了他的妾侍。襄東侯是大宇王朝的開國重臣,他的嫡妻也是隨著帝王衝殺沙場的一代名將,因此被授封為襄陽王。為何妻子的爵位還在丈夫之上,這其中的秘密當然隻有當事人知道。自古以來,女子領兵作戰就是罕事,更何況還授封為王爵?於是,在襄陽城——這個邊關重鎮就出現了兩座王侯府,一座就是襄東侯府,另一座則是襄陽王府。

    兩座王侯府緊緊相聯,卻從不見襄東侯從襄陽王府出入,更不見襄陽王從襄東侯府出入。就是我的母親,做了襄東侯的侍妾,也從沒有見過襄東侯的嫡妻。直至她懷了我十二個月。

    一個孩子懷了十二個月,還沒有出生,不是富貴至極,就是妖孽重生。

    母親害怕極了,隻有天天來到這座惟一能將兩座王侯府連在一起的佛堂。

    她跪在佛前,雙手合攏,低語祈禱著:“孩子,不要再折磨母親了,我知道你已經來了,快快出現在我身邊吧,讓媽媽好好看看你。”

    可我依然沒有動靜。

    “懷了幾個月?”忽然,從她的上方傳來一個溫柔的聲音。

    母親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是一位絕美如靈氣幻化的女子。隻是那犀利的眼神讓人恐慌,緊抿的嘴角仿佛印證了她的堅毅不屈。

    母親的眼睛一閃,看到了對方身上那件除了皇宮的嬪妃能夠配用外,普天之下隻有一位非皇宮中人才配擁有的五鳳朝陽袍。她風塵仆仆,似剛從外麵迴來。見母親沒有迴話,她就徑直來到佛前上了香。

    “到月頭就十三個月了,”很快,母親知道她是誰了,隻是沒有想到會在這兒遇見襄東侯府的真正女主人,整個王朝都在談論不休的奇女子——襄陽王鄭子英。頃刻間,母親也忘了行禮,喃喃地迴了一句。

    “喔,這麽長?”對方也覺得好奇。

    “唉,”母親歎了一聲,點點頭說:“老中醫告訴我,這不是任何人能控製得了的。”

    “是嗎?能讓我摸摸嗎?”對方的神情變得柔和起來。

    “嗯!”母親點點頭。

    她伸出來手,輕輕地在母親的腹前撫摸著。我也似乎感覺到了那隻手,輕輕地在母體裏動了動。

    “啊,他在動!”這位奇女子竟露出了興奮的神色,對著我的母親說。

    “嗯,可他就是不願意出來。”母親似乎也有些喜悅,在點著頭。

    “是嗎?古書上說,出此情況,不外乎兩例:要麽你懷的是大福大貴,要麽……”那女子似乎也在感觸著我,在輕聲音地說著。

    “那我隻能隨命,”這就是我母親的迴答。

    “是嗎,隨命?”那女子朗聲一笑。“那就隨命吧!”

    後來,聽母親說,直到她離去了很遠,母親似乎還能聽到她的笑聲。然而,不知為什麽,母親卻想哭。

    幾天後,綿綿細雨周密而仔細地覆蓋住母親居住的那個小院中的每一個角落。透過雨霧,簷下橫向站著一些神色黯淡的侍女,瞪著空洞木然的眼睛懶懶地注視著眼前鋪天蓋地的雨霧。風悄悄地鼓動著她們輕盈的衣衫。於是,那瑟瑟抖動的寬大衣袖,就成為了此時死氣沉沉的潮濕空氣中惟一的一線自由。

    母親沉沉地吸了一口氣,眯起雙眼,望著那陰鬱的天空。她腹部高高隆起,兩手沉重地扶住腰部。終於,她看到了父親那矯健的身軀。盡管他是那樣的匆忙,那樣的疲憊。

    屋子裏靜得出奇,所有人都在屏住唿吸,焦急地望著殿外連綿的雨霧。父親神色凝重。他機械地旋轉著手中的銅錢,隨著轉動頻率的加快,他內心的不安逐漸堆積到臉上。 我的母親則不停地在衣擺上拭去沾滿掌心的汗漬。

    銅錢與桌麵摩擦的聲音,和著單調的雨聲,在屋內迴響。

    銅錢滾下來,沿著台階向下滾動。 “怎麽還不來,報個信兒都這麽慢,還打個什麽勝仗!”父親終於忍耐不住內心的焦慮,有些失態地脫口而出。

    母親則在說:“夫君,別慌!您一慌,別人就更慌了,要耐心等等。”

    一個士卒高聲呐喊著跑入,渾身被汗水和雨水浸透。

    士卒報:“定襄道……行軍……大總管裴……行儉……將軍,自發兵……之後,一路渴……渴飲刀刀……頭血,睡臥……馬鞍橋……出征將將……士,克服連夜……行軍……勞頓,三天後,即達目的地,然……然而突遇風……雪,軍中僅凍死就達……數千人,然而……我將士……牢記……”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戰況。

    父親有些急了,道:“別囉嗦了,我們是打贏了,還是敗了?”

    士卒:“我們打。贏了!”

    父親大喜:“好!”

    而母親卻在說:“快,快,我破水了! ”

    於是,父親又不得不大聲叫喊:“來人,來人呀,快來人呀!快去叫產婆!”

    眾人慌了,都以為在叫自己,一擁而上,一時間,屋外圍滿了人,焦急地望著屋內若隱若現的景象。這時,屋內傳來一陣陣令人心悸的喊聲。

    產婆一行疾步而入,然而卻在半路上聽到了嘹亮的哭聲,所有的人都靜下來。

    就這樣,我來到了這個人世。我的出生終止了襄陽城持續數月的淫雨。所以,母親常說:我有著一張同太陽一般明媚的麵孔……

    我並不是父親惟一的孩子,母親也不是父親最喜愛的女人。但我的出生對於母親來說,是快樂的,喜悅的。有了我,她對什麽都似乎不再感興趣,包括我的父親。於是,父親又娶了他的第八個侍妾。

    也許在深夜,我的母親曾偷偷地哭泣。但沒有人知道。所有人看見的是,我母親那張充滿喜悅的臉。

    那時,我是靜靜地躺在母親的臂彎裏,側頭望著從半合著的門縫中擠進的明亮風景。在我的主觀視角裏,這是一個嬰兒眼中快樂的豔陽天,光線成為風景的主角,庭院中的花匠們,各自擁抱著屬於自己的一份陽光,步履輕盈地來迴奔走,他們身體那被陽光強調的明快線條,賦予了朝陽某種更快樂和生動的形式。他們怡人的說笑,那聲音仿佛是雨後盛行於襄陽城的季風,遙遠而幹爽。

    花匠們正在搭造一個由千朵月季組成的背景,他們正忙著澆水。

    花匠甲說:“真是奇了,這個郡主一降世,就雨過天晴,聽說那天雲忽然開了。緊接著,太陽就舔著大紅臉衝出來了,搭手往下一看,說,哎呀,還是這個郡主了得,又先我一步啊!這大宇果真是了不得了,敢與我爭輝啊!”

    花匠乙說:“誰說不是呢?說不定,又是一個襄陽王!”

    其他花匠們聽了哈哈大笑。連母親也笑了起來。

    我的母親,她的皮膚像玉一般聖潔細膩,像被掌心悟熱的寶石般溫暖恬靜。我至今仍記得她那永遠散發著淡淡幽香的身體優美的輪廓。躺在她懷裏小憩,是一個孩子所能體會到的最透徹的幸福。我喜歡望著她烏黑的眼睛發呆,那慈愛而永遠憂鬱的目光中仿佛蘊藏著人世間的所有秘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傾國帝顏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靈魂之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靈魂之子並收藏傾國帝顏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