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三十年前就死了。現在,你居然還可以在這裏,你真的沒有想過,你為什麽能存在嗎?”胡泉三正視曹歡漲紅的眼,“難道,你真的也無知地認為自己是陰魂不散的產物嗎?你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嗎?”


    曹歡有些錯愕,他確實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他為什麽可以存在?如果他是陰靈,他該有法力啊,該有同類啊。


    “你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你弟弟啊。正因為他內疚,他愛你,他能感受到你受的苦,才有你。因為你的死,讓他無比痛苦,他才將這件事從自己的精神層麵解離出來,才有了你。又或者,他根本不想失去你,才把自己分裂成兩個,用自身的一部分替你活……”胡泉三一口氣講完,頓覺口幹舌燥,全身無力。


    “我不相信!沒有人在乎我。我就是這個世界上的孤魂野鬼,根本沒有人在乎我。你們都騙我!”


    “你可以見見你弟弟,你自己問他。至於要不要相信他,你自己判斷,自己決定。”胡泉三決定鼓勵各分離的人格之間進行內部交流,因為這種內部交流有助於“拆除”置於主體人格和後繼人格之間的隔牆。


    “好,我見他。”沉默阮久,曹歡說出這句話。


    阮沛香放下手機。他並不確定接下來會發生什麽狀況,可是,他願意相信這個小丫頭。雖然他是個理x的人,在諮詢過程中向來嚴守規範,一絲不苟,然而,他始終覺得作為一個諮詢師,必須保有幾分真x情,不能完全被技巧所牽製。


    胡泉三在諮詢過程中,總是帶入自己的情緒,甚至用到激將法,經常孤注一擲,這確實顯得不夠專業,也有風險,但是,正因為他的全心投入,他往往能直達來訪者的內心。


    曹星河躺在弗洛黎德榻上,胡泉三對他進行催眠前的放鬆。阮沛香的理智告訴他,他必須阻止他,然而,他卻邁不開步伐。到底,是因為在情感上,他願意信任他,遷就他,抑或是,循規蹈矩的他也渴望一次冒險?


    “……一邊保持深唿吸,一邊放鬆你的身體……首先,放鬆你的下巴……放鬆你的嘴唇……繼續深唿吸……放鬆你的背部,感覺你的脊柱沒有任何的彎曲,這樣背部會感覺到很輕鬆很舒服,連帶你的內在能量也會變得暢通……”


    “現在,你的前麵有一扇門,你隻要輕輕推開這個門,你就可以見到你弟弟曹星河,他在裏麵等你……”


    這張臉,他實在太熟悉。每當他占用這具身體,在梳妝台前精心打扮的時候,他都曾仔細端詳過。


    棱角太過分明,線條欠缺柔和,所以,他總要戴上長長的假發,馬海要有卷曲的弧度,這樣才能裝點出幾分女x的柔媚。曾有幾次,他很想將那濃密的眉毛修剪一番,然而擔心這樣的舉動太過明目張膽,他硬生生地忍住了。


    依然是這張臉,隻是表情變了。不是那種冷冽妖媚,而是憔悴淒楚,充滿無奈。他的眼神如受傷的小獸,惶惑地望著他,嘴巴囁嚅著,幾次欲言又止。


    兩人對視著,空氣停滯著,千言萬語不知如何開口。


    “四姐……”曹星河打破沉默。


    曹歡嘴角牽動,神色極其不屑。


    “四姐……”曹星河又喊了一次。


    “叫什麽叫?你們沒有一個人當我是親人。我是腦子發熱,居然願意見你。不要在我的臉上作出那種表情,我最討厭你這種表情。”


    “四姐,對不起。”曹星河跪在地上,“我害了你,讓你一直這麽痛苦。”


    曹歡後退一步,依然冷冷地望著他。


    “不是我,你不會死。這麽多年來,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安心地享受自己的生活……我懼怕你,排斥你,懷疑你,甚至,因害怕你傷害爸媽,衝動地要和你一同毀滅……”曹星河懺悔著,“我知道,我欠你一條命。所以,我把命還給你……這以後就是你的身體,我不會再出現……”


    聽到這些,胡泉三悚然心驚,他意識到自己可能闖下大禍。不應該把一些嚴重的病症直接告訴來訪者,以免引起對方的極大恐慌。這麽簡單的原則,他居然忘了,他居然那麽明白無誤地告訴曹星河他患了“人格分裂”。


    他以為,告訴他那啥,總比讓他陷入迷信的恐慌要好,沒想到,居然會產生這麽嚴重的後果。如果曹星河意誌力薄弱,對自己的身體失去掌控的欲望,那麽,後繼人格便會獲得壓倒x的勝利,那就意味著——曹星河這個人已經被殺死。


    此刻將他從催眠狀態中喚醒?這未必可行,極有可能,醒來的人格是曹歡。若是如此,後果就更嚴重。這可能永遠阻斷兩個人格溝通的可能,並毀滅眼前的諮訪關係。不能自亂陣腳,靜觀其變。


    “我隻有個請求——放過爸媽。他們不是存心作惡,隻是愚昧無知……”曹星河言辭懇切,“你可以用我的身份活下去。甚至,可以去做變x手術,然後換個地方,過真正屬於你的生活……”


    “閉嘴,閉嘴!你不要再說了,我一個字都不相信!”曹歡淚流滿麵。他感覺到心裏翻騰的怨怒正在冷卻,這讓他感到一種巨大的恐慌。這麽多年來,唯有這滿腔怨怒,讓他意識到自己是個獨立的存在。若這怒火熄滅了,他也會消亡了。


    “四姐,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有什麽東西可以補償你。沉寂的這些日子,我細細地體會了你受的苦。這麽多年,你孤獨地呆在黑暗裏,真的太苦了。四姐,我把命,把生活都還給你。不要再恨了。”


    “我不!我就不!我就要恨你們,恨你們所有人!我不想見到你們……”曹歡邊說邊往門外跑,曹星河急忙追出去,然而已不見蹤影。


    “四姐……四姐……”曹星河瘋狂地追喊著,四嶽一片黑暗,什麽都看不見,隻聽到風唿唿地刮著,猶如鬼哭狼嚎。


    “曹星河,曹星河,你醒醒,你醒醒。你停下腳步,不要喊叫。好,現在我數到一,你就迴到現實世界。”


    有個遙遠的聲音從天際傳來:“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曹星河被一陣急促的鬧鈴吵醒,發現胡泉三正坐邊上,神色緊張地凝視著他。諮詢室裏溫馨如故,燈光柔和,讓人心安。


    諮詢室外的阮沛香鬆了口氣,卻發現自己手心滑膩濕熱,滿是汗水。


    “胡醫生,我怎麽在這裏?我四姐呢?”曹星河有些惶惑。


    胡泉三心底深深地籲了口氣,主人格總算迴來了。他用手壓了下自己的x口,感覺心髒一直在撞擊著肋骨。


    “他離開了。”


    “他為什麽離開?我還有好多話沒有說。”曹星河失落,“他終究不肯原諒我。”


    “我想他隻是暫時離開。”


    “真的?”


    “隻要你一天不原諒自己,他就一天不會離開。”


    “我不原諒自己?”曹星河詫異地望著胡泉三。


    “是的。你始終認為是你造成他的悲劇,你內疚不已,你渴望分擔他的苦難,與他同甘共苦,然而你無能為力。為了自我保護,你遺忘了這件事,但是這種痛苦的經驗卻始終存在,它不曾被意識,更不曾被宣泄,所以它就攻擊你,使你變得分裂。”


    “我不是很明白。”曹星河茫然。


    “曹先生,他之所以存在,正是因為你的善良和責任感啊。如果你是個沒有道德,冷血無情的人,就不會有他了。”


    “你是我說……他是我痛苦的產物?”


    “準確點說,是因為你沒有正視自己的創傷,沒有宣泄自己的痛苦,沒有原諒自己。他既是獨立的,又是你的一部分,你沒有和他達成和解,必然造成內心的分裂。”


    “可是,他如何肯與我和解?他恨我,根本不想見到我。”曹星河雙手抱頭,痛苦而氣餒。


    “不是的。你已經打動他了。否則,在你願意放棄對身體的支配權時,他怎麽會選擇消失,把身體還給你?”胡泉三可以確定這一點。因為曹星河在表達懺悔和歉意時,已經將內心的痛苦宣泄掉一部分,他的分裂症狀正在減輕,所以主人格得以迴歸。


    “那麽,醫生,請你再次幫我催眠,讓我去見他。”


    “你想和他說些什麽?”胡泉三警覺,如果曹星河在未處理好內心衝突的情況下,貿然進入催眠狀態,萬一與後繼人格溝通不暢,隻怕後果堪虞。


    “我想把身體給他,我已經享受了太久不該屬於我的快樂時光,接下來的人生應該還給他。”曹星河神色堅定而認真。


    胡泉三明白,他依然深陷在內疚和自罪中難以自拔。如果真進入催眠狀態,以他目前的心態,很可能導致主人格完全讓位於繼發人格。這種風險萬萬冒不得。他真正需要的,是宣泄痛苦,原諒自己。


    其實說到底,曹歡的死錯不在他。他那會兒不過是個小嬰兒而已,根本無能為力。曹歡是愚昧和無知的犧牲品。若非要定罪,誰的罪過大呢?曹大壯嗎?


    那也不過是個深受重男輕女思想荼毒的可憐蟲而已。這麽一目了然的問題,曹星河居然看不清,他已經完全困在自己的情緒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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