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晚自習結束後步行迴家。他在身後遠遠地跟著。她以往那麽開朗合群的人,在丈夫去世後,變得離群索居。她是把自己當成了異類,成了別人同情和感慨的對象。她不喜歡這種角色,所以,唯有選擇遠離所有人,把自己嚴嚴實實包裹起來。


    他知道她不會有危險,但唯有跟著她,他才能安心。如果不是那件事,他覺得自己還會這樣無休無止地做一個隱身人。


    那天,他看著她精神恍惚地走進小巷,突然竄出一個人搶奪她的皮包,她本能地死死拽住不放,大聲唿救。


    “放開她!放開她!”他邊怒喝,邊飛快跑來。搶匪受了驚嚇,甩開她的包。她重重得跌倒在地。他伸手抱住他,不停地安撫;“別怕別怕,沒事沒事。”


    “你怎麽才迴來?你為什麽不迴來?為什麽不迴來,我真的好累好累,我撐不住了,撐不住了……”她試圖掙開他的懷抱,啕號大哭,撕心裂肺。哭聲在靜謐的夜裏顯得無比淒厲。


    “我錯了,我該早點迴來的。”他感到她滾燙的熱淚源源不斷地流進脖子裏、心肺裏,灼燒得他每一寸肌膚都疼,“老師,我迴來很久了。”


    她突然止住哭聲,掙開他的手,站起身,擦幹眼淚,有點赧然地說,“對不起,姚建義。我剛才……”


    親密無間不過是瞬間的幻覺。此刻,兩人又迴到了師生間的疏離。


    “老師,我送你迴家。”他不容她拒絕,執拗地跟在她身後。她很疲憊,不想再說話,默默地走在前麵。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地走著走著,好似一不小心就可以走到天荒地老。


    每次晚自習結束,姚建義都會等在巷口。他從不靠近校門口,他不想她受到流言蜚語的困擾。他總是小心翼翼,不遠不近地跟著。即便如此,她還是抗拒。


    “姚建義,寡婦門前是非多。你一個大好青年,不要自毀前程。”


    “我不怕是非,也沒有前程可毀,我失業了。”


    “你不要跟著我。”


    “路不是你造的,我也可以走。”


    她第一次發現他是會耍無賴的。


    “好,我和你不同路。你喜歡這條路是嗎?讓給你。”她氣惱轉身。


    “我喜歡和你走同一條路。”


    “你這人有完沒完?你很閑嗎?你可以去工作,也可以去談戀愛,不要在這裏浪費時間。”


    “我是在談戀愛啊。”他臉紅了,低聲喃喃,“如果單相思也算的話。”


    “你……”


    他低下頭,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這個一米八的大男人,身材偉岸,已不是當年的那個青澀小男生。然而,受傷的神情與十年前一模一樣,她恍惚又聽到了當年綿綿不斷的濤聲。她咬了咬唇,再也無法逼出自己說出絕情的話。


    他經常陪著她,陪她迴家,陪她泡圖書館,陪她掛點滴,陪她吃飯……他總是有辦法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得很低很低,低到讓她舒服自在,又能享受關懷。


    “淩琴,兩年了……我是不是可以見見你女兒。”他小心翼翼地試探。


    “不,不可以。”她的拒絕似乎是條件反射,完全不需要經過大腦。她以為他會憤怒,會質問她為什麽不肯接受他。然而,他隻是咕嚕咕嚕地喝下一大瓶水,喉結上下滑動,如起伏不定的人心。


    “我要迴家。”隆淩琴逃也似的站起身,衝向門口。玻璃門裏,是他淚流滿麵的臉。她從來不知道,男人會有那麽多眼淚。雙腳像被膠著似的邁不開步伐,她強行拽著腳繼續往前走。


    迴到家,媽媽端出一盅補湯。這兩年,媽媽總是變著花樣給她燉各種湯。可憐天下父母心。她沒有胃口,還是一勺一勺地咽下去。她味覺很遲鈍,吃什麽都沒有味道。


    記得勵康成剛出事的那段時間,她也是這樣一口一口地逼自己吃飯,勵之雪還躺病床上。孩子已經沒有爸爸,不可以再沒有媽媽。一定要吃飯,必須要吃飯,不然會沒有力氣,會一起倒下,不可以讓他走得不安心。


    她每吃一口,都要深唿吸一次,心太痛了,連胃也跟著痙攣。做不到,做不到,她好想就此崩潰失控,嚎啕大哭。


    可是,她不能。一直保養得宜的媽媽突然衰老了,眼神恐懼而警覺。可憐的媽媽已經守著她幾天幾夜了,唯恐她想不開做出什麽傻事。


    她夜裏起來上廁所,媽媽也會驚跳起來,大喊:“囡囡,囡囡……”


    她不可以放縱自己悲傷欲絕,她還有好多事要做。她得照顧好媽媽,培養好女兒。勵康成是個很重視孩子教育的人,他走了,她必須完成他的遺願。她得讓孩子活潑開朗,多才多藝。孩子已經失去了父愛,絕對不可以讓她的生活再有任何缺憾。


    隆淩琴,你不可以軟弱,不可以沉溺於悲傷,你要堅強起來,撐起孩子的天空……她每天像念緊箍咒一樣給自己下咒,給自己穿上重重的盔甲。可是分明有個聲音在喊:“做不到做不到,你做不到!”她每天與此抗爭,精疲力竭。


    當她死死忍住淚水時,就得不停擤鼻涕。原來,七竅果然是相通的。驚詫於自己的冷幽默,她終於明白,以往總以為遭遇噩運的人會終日悲傷,事實並非如此,偶爾也會平靜,偶爾也會麻木,偶爾也會有莫名的心情暢快,隻是當悲傷來襲,瞬間便能淹沒一切,痛徹心扉。


    她想起嶽承宣,在女兒妞妞死後,妻子雨兒有次看到朋友的衣服很漂亮,突然問她朋友是什麽材質。他有點心涼,她居然在這個時候有心情談論服飾。


    然而,他最終明白,哪怕麵對同一件事,哪怕親如夫妻,痛苦也是無法共通的。雨兒並非不悲痛,隻是痛苦如海浪,是陣陣奔襲,而非川流不息。


    她不傾訴,不表達,她不相信世上有感同身受這迴事。何況,就算有又如何?何必讓別人也品嚐這撕心裂肺的疼痛?


    “這麽多年了,是塊石頭也該化了吧。”媽媽悠悠地歎口氣,“那個男孩,你當真一點都不喜歡?”


    淩琴疑惑地看著媽媽。她從沒和媽媽提過姚建義。


    “這些湯,都是他準備的。開始,他說自己是你那啥。說你這人不喜歡接受別人好意,所以他得迂迴著來,還囑咐我別告訴你。慢慢我就看出來了,哪個那啥對老師有這樣細膩的心思。”媽媽捋了下鬢角,那裏的白發刺痛了淩琴的眼,“媽媽老了。小玨大了會嫁人。大家都會有自己的生活。你要怎麽辦?”


    “我就這樣過,挺好的。”


    “好嗎?知女莫若母。你心裏的苦,我會不知道嗎?勵康成是個好男人,但他走了,不會再迴來了。你什麽時候才肯好起來?”


    淩琴終於繃不住了,抱著媽媽哽咽不成聲:“我知道,他不會迴來了。這兩年,他連我的夢境都不願來了。來了,也不看我一眼。媽,媽……他肯定生我的氣。”


    “他選擇讓你和孩子活下來,就是想你們好好活著,活得快樂。你這樣折騰自己,他能瞑目嗎?”隆媽媽也滿臉淚水,“勵康成是難得的好男人,但他死了。每個死去的人,對至親至愛,都隻有一個願望,希望大家好好活下去。囡囡,忘了他吧。”


    不不不,怎麽可能忘記?那天,對麵的大貨車突然失控,千鈞一發之際,勵康成向右打死方向盤。人的本能就是趨利避害,求得生存,然而,為了她和孩子,他連本能都拋卻了。


    勵康成常說,你和寶寶是我的命。然而事實上呢,他視妻兒勝於生命。這樣的男人,她怎麽可以忘記?窮其一生,她都不可能忘記。


    “你換位思考下,換成你,你希望他重新開始,還是永遠活在痛苦中?”媽媽幫她擦去眼淚。這雙手,這記憶中是那麽柔軟溫暖。


    如今,溫暖依舊,卻已有了粗糙的紋路,“媽老了,早晚要走。唯一的心願就是你能幸福快樂。你公公婆婆是明白事理的人,我和他們說了,他們非常支持你再去尋找幸福。他們發了語音過來給你。你聽了嗎。


    “淩琴,這些年難為你了。媽說不來漂亮話。勵康成是我兒子,我最了解他。他最希望你快樂。他走了,你也要好好過,我們都得好好的。勵康成在世時,你是我們兒媳婦,他不在了,你還是我們女兒……”微信裏,是婆婆滄桑哽咽的聲音。未及聽完,淩琴早已眼淚決堤。這些年,她偽裝得這麽堅強,但每個親人都在憐惜她,擔心她。她到底裝給誰看呢?這一次,就哭個痛快吧。


    她哭得昏天暗地,疲憊不堪,迷迷糊糊睡去了。這一夜,他夢到了勵康成。這麽多年來,她總是做著相似的夢。在夢裏,勵康成總是走在前麵,她想追上去,可怎麽也追不到。她跑得越快,他走得也越快,一直跟她保持十幾米的距離。而這十幾米,是永遠也無法逾越的鴻溝。這次不同,勵康成迴頭了,他對他微笑揮手:“老婆,我走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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