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次,胡泉三想扯開她的偽裝,逼她麵對。但麵對黎樂竹淡然如水的眼神,她每每敗下陣來。她害怕,撕開表麵的風平浪靜,底下的暗湧洪流均是血淚。她怕血淚橫流,而自己束手無策。


    於是,她隻能用嘻嘻哈哈來掩飾擔憂和關懷。她隻能陪著她裝瘋賣傻,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所有的傷痛,所有的悲哀都不曾有過。窗外,依然風和日麗,晴空萬裏。生活,依然歲月靜好,風霜不侵。


    從此,關於那個男人,關於那個孩子,都成了禁忌,有默契地繞過,避而不談,好像他們從來沒有來過。


    那幾年的時光是不存在的,從研究生畢業直接跨越到現在。


    胡泉三依然風情萬種,黎樂竹依然秋水黎人,我見猶憐。


    她們是獨立的兩個女神,合在一起的兩個女神經,什麽都不曾改變。對的,什麽都沒有變過。


    黎樂竹心裏忐忑。她又仔仔細細迴想了和勵之雪的對話,勵之雪確實很矛盾。一方麵,她用最不堪的詞匯描述她的繼父,似乎對他充滿厭惡。但是,在聊起他的種種時,她的眼神是閃光的,嘴角甚至是飽含溫情的。到底發生了什麽?他想起那個總是微笑著站樓下接妻子的男人。


    他習慣撐一把傘,有時為她遮陽,有時為她擋雨。他的目光溫暖而專注,眼裏隻容得下一人。黎樂竹幾乎忘記了,曾幾何時,也有一雙眼睛這樣凝望著她自己。


    其實,他的車就停在門口,幾步路而已,完全不必多此一舉。然而,這樣的溫存嗬護是多麽動人。一個人真的可以作假到這種體貼入微的程度嗎?那也太爐火純青,讓人歎為觀止了。


    那麽,勵之雪在撒謊嗎?這種謊言,在這樣一個小鄉鎮,足以毀掉一個人的聲譽名望,讓他再無立錐之地。而她自己和媽媽,也會陷入無止無盡的流言,從此再也抬不起頭。她已經15歲了,不會不曉得其中的利害。於情於理,都不應該撒這種謊。


    那麽,那啥到底是什麽?


    迷霧重重,無法可解。黎樂竹思慮再三,反複斟酌好措辭後,約見了勵之雪的媽媽隆淩琴。


    這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臉上已然有了歲月的痕跡。她教語文,常年的書香浸染,使得她有種吐氣如蘭的優雅。


    黎樂竹盡量婉轉地問起她和丈夫及女兒的關係。雖然沒有明確說,但她揣測隆淩琴已然明白她的意思。


    “不會有這種事。”她聲音溫和且果斷,“我遲遲不肯再婚,一方麵確實是放不下我和勵之雪爸爸的感情,更重要的是,我怕對勵之雪造成傷害。不怕你笑話,做那啥的人總是神經兮兮,深怕孩子有差池,哪怕這種擔憂顯得那麽不近常理。有段時間,我看哪個男人都像有l童p。於是,我都敬而遠之。”


    “由此可見,姚先生一定很特別,所以,值得你如此信賴。”黎樂竹想問他為什麽這麽相信姚建義,但是,直接詢問容易引起來訪者反感,她牢牢記得胡泉三的囑咐,避免使用“為什麽”這種帶質詢x質的詞。


    “黎樂竹,我和你沒有深交,但不知為何就是信任你。我知道,我和姚建義的結合飽受非議。如果你有時間,我可以講講我們的故事。”


    “你好,我是你們的語文老師,我叫隆淩琴,很榮幸,能陪伴大家度過三年……”以往,“銀鈴般的聲音”隻存在於想象中,這次,姚建義切切實實聽到了,那麽清脆悅耳,甜而不膩,柔和中透露出鏗鏘。姚建義抬起頭,由於他坐最後一排,又加上逆光的緣故,他隻看到一個頎長飄逸的身影,風扇吹起她的長發,讓人在夏日中都感到莫名的清涼。從此,他再也沒能忘掉這個身影。


    “漢字是世界上最奇妙的文字,就那麽幾千個字,排列組合,可以成就驚世華章,千古絕唱,也可變成最刻毒肮髒的咒罵語言……”


    “我希望大家好好學語文,從功利角度講,是希望你們製勝高考。更重要的是,你們豐富的感受和思想能更好得得到表達。”


    “麵對宏偉的長城時,你希望你說的是‘雖然萬裏連雲際,爭及堯階三尺高’。而不是‘啊,長城真長真長,真他媽的長’。看到夕陽餘暉時,你的腦海浮現的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而不是‘哇塞,好多鳥,好多鳥,真他媽太好看了’……”


    課堂時而安靜,時而爆笑。她有一種魔力,磁石般吸引著那啥的注意力。就好像舞台的聚光燈隻打在她一人身上,她站在那兒光芒四射。他什麽都忘了,隻看得到她的一笑一顰。有種“夢裏不知處”的恍惚。


    他深深著迷,因為文字,更因為她。他開始廣泛閱讀,不斷練筆。在高一下學期,他風采豐沛的習作就引起了她的注意,他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她的得意門生。


    她發自內心地喜歡這個陽關靦腆風采飛揚的那啥。她的餘光分明掃視到他專注的神情,然而迴眸望去,他總在望著別處。他總是笑得很溫暖,不經意地臉紅……這些異樣,她似乎注意到了,又似乎沒有注意到,或者,是被她刻意忽略了。


    教師和那啥,要保持最純粹的師生關係。因這兩者,在心理和情感上都是不平等的,那啥對老師有種天然的依賴和崇拜,教師處於優勢地位,不可以借此跟那啥發展戀情,這是情感的那啥。


    若是不禁止師生戀,難保有些別有用心師德敗壞的教師借著愛的名義對那啥任意妄為,發泄自己的欲望。


    姚建義知道這一點,所以,他謹守不本分,規規矩矩地做她的好那啥。然而,最難克製的是心底的暗潮翻湧。他把對她的思念寫成詩,寫成散文,更在小說裏幻想著兩人的美好結局。他的心滾燙而戰栗,那是愛情的炙烤。


    年少的情感多麽純粹而熱烈,需要多大的努力才能克製住親近的欲望。而姚建義,一直遠遠地望著她,保持住安全和禮貌的距離。


    終於熬到了高考結束。班級在海邊舉辦篝火晚會。大家都喝了酒,玩得特別開心。他鼓起勇氣對她說,“老師,我想單獨和你聊聊。”


    她愉快地同意了。她知道他會說什麽。每一份感情都值得被尊重和正視,她也想和他講清楚。


    “老師,你可不可以等我?不需要很久,你給我四年時間念大學。然後,我們結婚。”


    他居然不是求愛,直接求婚。這孩子的節奏也跳太快了。吃驚之餘,她“噗嗤”一聲笑了。


    “四年後,我都很老了。隻能給你當老娘,不能給你當新娘。”她希望可以抽科打諢,蒙混過去。沒想到他是個實心眼的孩子,而且分外執拗。


    “不老!那時候,你是二十幾歲,我也是二十幾歲。”


    沒錯,那時候她將近三十,而他二十出頭。


    “好吧。可是,你知道,我最反對師生戀,這不亞於那啥。”她覺得這孩子蠢萌得可愛。


    “可是,我已經不是你那啥了。我畢業了。”他理直氣壯得迴答。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是女的,也得終身為母。知道嗎?你相當於我兒子。”


    “我討厭你用這種哄孩子般的語氣跟我說話。我已成年。請你以誠懇的態度對待一個成年男人。”


    “我已經訂婚了。等你走出這個小鎮,你會發現天大地大。你會發現我多麽普通。感謝你美好的情感,不過,我們真的不可能。不可能的事情就要學會放棄,不要任x地苛求。這樣,反而會破壞這份美好……”


    她還想說些什麽,可是,她發現他的眼神深深地黯淡下去,黑夜也遮擋不了他的悲傷。


    “我知道了,祝福你。”他轉身走了。


    風平浪靜的海灘顯得分外遼闊,遠處傳來那啥的嬉鬧聲,無邊的夜幕籠罩下來,吞沒他伶仃的身影。一個平常的夜晚,驀然變得無比傷感。她蹲在沙灘上,莫名落淚不止。


    生活依然繼續,她結婚生子,他銷聲匿跡。兩個人就像兩條平行線,似乎再無交織的可能。


    然而,他一直關注著她的。她知道她生活安好,所以不願打擾。他常刷她的微博,看過她的丈夫,那是一個陽光熱情的男人,望向她的眼神繾綣深情。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哪有他插足的餘地。何況,他根本不想插足。


    有幾個月時間,她再也沒有更新微博。擔憂不已的他假裝不經意地跟班裏一個女生提到她。


    “怎麽,你不知道嗎?她老公死了。那會兒,你可是她最得意的門生,發生這種事,你居然一無所知。”女同學無比詫異,“孩子才5歲呢。哎……”她兀自唏噓不已


    盯著手機屏幕上的字,他淚流滿麵。她該有多痛!她深重的苦難隻有她去承受。別人隻能表達一些無關痛癢的同情,抒發幾句人生無常的感慨。


    他果斷辭掉了大城市的工作,迴到小鎮。然而,在開始的兩年裏,他沒有正麵出現。他知道,他安慰不了她,治愈不了她。可能還會打擾她,使她在身心俱疲的同時,還得分心迴避他,應酬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來自陰間的神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寒自於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寒自於風並收藏來自陰間的神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