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幹瘦的老者忙碌著,玉摧紅想說什麽,但是他卻忍住了,不一會兒時間,各式瓜果時蔬堆了一地,一款“鰍魚鑽豆腐”也擺上來,必須要說,人一旦到了天機明鏡先生這等年紀的時候,食魚多過食肉,會更加懂得養生。


    鰍魚鑽豆腐,是南昌乃至於上饒的一道名菜,唐寅覺得,它遠不如張三烤魚的鮮香,但是一想這個菜名的另一層含意,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但是,無論多麽好的菜,也得要心情好的時候才能夠欣賞領略,現在大家麵對著是裘三兩這個惡名滿天下的殺人魔王,心裏總是覺得便扭得很。


    天機明鏡先生舉酒大笑道,“幹。”


    唐寅難道地給麵子也陪著喝了一杯,喃喃道,“我長了這麽大,糊塗事做了無數……”


    天機明鏡先生嗔道,“江南第一大才子,你,還算有些自知之明。”


    唐寅忽然轉口道,“但,這一次卻坐在如此偏僻的一個地方,而且陪的是天下聞名的裘三兩,是我這輩子是第一次,也希望是最後一次。”


    說到“天下聞名”四字,唐寅手攥桃花扇,故意提高了語調。


    天機明鏡先生淡淡一笑,手指裘三兩道,“如果告訴大家,這鰍魚鑽豆腐是他燒製的,你們還敢吃麽?”


    唐寅心道,“你一個專業殺人的,閑得沒事兒學著郎賀川去做什麽菜…”


    他嘴角抽動著,手中舉著的筷子卻己經落不下去了。


    裘三兩冷冷道,“不急,還有一位貴客。”


    唐寅不由得開始抬頭觀望,在這片荒草圍住的空地裏,己經坐著靈霄閣主天機明鏡先生,江南第一才子唐寅,江湖名聲極壞的玉摧紅,還有頂著狼王頭飾的裘三兩。


    這場麵己經是相當的詭異,可以算得上百年難得一遇,這裏麵又有誰,可以稱得上是裘三兩口中的貴客呢?


    難道是剛才給大家端茶送水的那個幹瘦老頭麽?


    天機明鏡先生果然對著那個老頭含笑道,“伯安兄,辛苦了。”


    “明鏡先生此言差矣。”那老頭低聲道,“我非貴客,而是地主,應該我盡地主之儀。”


    在這一刻,唐寅卻愕住了,這世間,隻有一個人可以被天機明鏡先生尊為伯安兄,他就是王守仁,字伯安,別號陽明的王守仁。


    麵前這個幹癟的老頭,難道就是那個曾經年少觸怒了宦官劉瑾,而被貶至貴州龍場,途中還幾次遭人追殺而僥幸保命的王陽明!


    對於這樣一個傳奇人物,唐寅越來越感興趣了,如果這老頭是王陽明的話,他現在己經官居南贛巡撫,在南昌就有官邸,官階尚在南昌知府之上,王大人怎麽還會如此低調?


    王陽明緩緩道,“閣下就是江南第一大才子唐寅唐伯虎麽?我可以問你求畫嗎?”


    唐寅笑道:“我可以求尊駕的字嗎?”


    當今大明,唐寅的畫,王陽明的字,那都是千金難求的寶貝。


    兩人不由得互生欽佩之意,隻是看看兩邊,並無文房四寶筆墨丹青,也好相視一笑,就此作罷。


    王陽明說道,“不寫字了,我先講個故事。”


    唐寅說道,“馬上就要舉辦滕王閣大會了,尊駕是為大明官員,難道不準備著為寧王助一把力麽?”


    王陽明輕輕一笑,道,“王守仁雖有此心,隻怕,寧王不喜歡王某添亂吧。”


    唐寅高聲道,“隻怕是尊駕過謙了吧?”


    王陽明道,“不知道唐大才子聽說過手下無一兵一卒的官員麽?”


    唐寅冷笑道,“尊駕是說……?”


    王陽明道,“可巧得很,唐大才子麵前,現在正好有這麽一個手下無一人可用的王陽明。”


    以唐寅之聰明,斷不會想到,南贛巡撫王陽明官邸之內雖然人員眾多,卻無一人可用的道理,他詫異道,“怎麽會?”


    玉摧紅道,“伯虎兄,你現在己是寧王府的參軍,難道還知道南昌是誰人之南昌?”


    南昌,是寧王的封地,當然是寧王的南昌,唐寅這才醒悟了過來。


    天機明鏡搖頭說道,“玉摧紅,你又多嘴了。”


    王陽明微微一笑道,“正因為手下無人可用,王某人今夜才有閑情陪著眾位賞星賞月!”


    “無風無月,賞什麽?”此言甕聲甕氣,顯然是狼頭之下裘三兩說出,“賞殺人麽?藤峽瑤鄉冤魂少麽?”


    唐寅打了一個激靈,他細細迴憶,這百十年來,大明西南內陸一直就不太平,特別廣西潯州的大藤峽當地,早己出現了小股叛亂。


    而這藤峽盜亂竟與大明皇嗣頗有淵源,事關當今皇帝正德的父親弘治皇帝朱佑樘身世,朱佑樘的生母紀氏,正是十萬明軍彈壓藤峽瑤族俘獲送進宮中的女奴,紀氏正是土司之女。


    成化初年,大藤峽之戰,明軍俘獲了許多瑤族的子女。其中麵貌姣好的女子就送進宮中做了宮女。紀氏正是瑤族土官的女兒。


    紀氏聰慧,而且知書達禮,在宮中負責內庫的事務。後來,紀氏與憲宗的一次邂逅,就懷上了朱佑樘,這算一段奇遇,這裏表下不說。


    也就是說,藤峽地區一個小小土司之女,正是當今正德皇帝朱厚照的親祖母。


    時局發展,特別是在應州大捷之後,當今皇上與整個文官體係嘔氣,致使地方官員無所適從,自然沒有餘力來應付廣西山裏的這些“小毛賊”。


    藤峽瑤族在成化年間就對大明不滿,叛亂數十年不斷,時有平靜,但始終與漢人之間矛盾重重,其勢如火藥桶壘積,大明士紳官員視為畏途。


    隻有這個王陽明幾次三番被調用藤峽,當然,藤峽也因此平靜了不少。


    唐寅說道,“尊駕也是攜禮來祝賀寧王重建滕王閣的麽?”


    唐寅性情孤高,難得地對王陽明數次用到“尊駕”二字。


    王陽明道,“我現在隻想先講一個故事。”


    唐寅好奇問道,“是關於藤峽盜亂的麽?”


    王陽明笑道,“殺人如麻的事情,不提罷了。現在我隻想說一個小孩子的事情。”


    他一隻手捏著一個酒杯,與天機明鏡先生輕輕一碰,然後一飲而盡。


    唐寅的心中依舊是一團疑惑,他注視著王陽明,說道,“時間似乎不早了!”


    那邊草席的狼頭影子動了,除了王陽明,數人皆是一驚,不覺握緊了拳頭,自以為裘三兩一旦身動即有可能是要殺人。


    王陽明道,“誰的心裏又沒有一絲恨意呢?”


    唐寅聞言不由多了一份小心,王陽明這人才學不低,又是科舉進士出身,今天當著眾人,他難道又要提到當年那樁名動天下的“科考弊案”來奚落我唐某人麽?


    想到此處,唐寅不由得冷笑一聲,心中罵道:“弊案”,“弊案”,總拿著弊案開涮,我吃過你家的米了麽?


    王陽明卻繼續追問道,“誰心底又沒有一絲絲畏懼?”


    唐寅道,“尊駕有話不妨直說,不必遮遮掩掩,害得大家陪著一頓好猜。”


    “誰的十二歲的恨和怕能有這麽大?”王陽明並不看著唐寅,繼續說道,“不知道崀山的將軍斷頭崖上往下看一看是多麽可怕?”


    似乎是風動,那一邊狼頭影子微微顫動,繼而努力維持坐直。


    玉摧紅不語,沉思中目視遠方,似乎已經看見了黑魆魆斷頭崖,在黑魆魆冷雨夜,渾身沒有一處幹淨,崖下扶夷江雨季猛漲的江水正在虎嘯龍吟般作響。


    唐寅一怔,這才知道王陽明說的並不是自己,目光瞥向裘三兩,遲疑道,“崀山麽?”


    王陽明道,“對,正是扶夷江邊的崀山!”


    唐寅忍住沒有說話,聰明如他,定然知道此為王陽明的攻心之術。


    王陽明盯住自己的酒杯,喃喃道,“一個在暴力喂養下的孩子,心理充滿委屈和被衍生的憤怒壓抑著,等他長大了,一旦感覺到有一點壓迫感,就會去攻擊別人。”


    唐寅此人仕途不暢,多有挫折,但好在後天努力,一直是錦衣玉食,才可以恃才傲物,近來,他終於得到了寧王府參軍一職,心態己開始漸浙轉變,此時己不很認同這句話了。


    卻不想,玉摧紅在此時附合道,“達芬奇先生的手稿上也講過,這個症狀有個名字叫作:與攻擊者認同!”


    唐寅白了他一眼,心道,“玉摧紅,你真的愛賣弄,什麽事情都要扯到你那個海外的朋友身上去麽?”


    玉摧紅繼續道,“受害者如果不想長期成為被攻擊的那個人,最好的方式是成為那個攻擊者。”


    王陽明點了點頭,道,“好,我們現在開始講故事。”


    “丐幫!衡山派!”唐寅似乎忽然想起了什麽,臉色已變了,失聲道,“王先生要講的,莫非是兩派爭議一個孩子被追殺落水的故事?”


    王陽明道,“以眾淩弱,可憐可悲呀。”


    “江湖上的一群成名武林高手千裏追殺,隻為了致一個孩子於死地。”唐寅苦笑道,“這孩子,哎,的確是倒黴得很。”


    “這追兵之中,你隻怕還少說了關鍵的一個人。”王陽明淡淡說道,“那個人就是當今的南京六扇門的領頭人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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