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樓內,夕陽仍然燦爛,仍然將地上的一排排長短各一的銅管,映得閃閃生光。


    燕子樓將來是“花魁爭豔”的主賽場,玉摧紅知道,這些奇奇怪怪的銅管是用來改造樓內的傳聲係統的。


    因為這次的設計工藝太過精湛,也太過複雜,所以工匠們既算是很小心的照圖施工,今天也還是出了事故,直接驚動了應天府衙。


    “達芬奇大師手稿中的內容包羅萬象,如果你去細心研究,改造燕子樓這種事情,就會變得相當簡單。”玉摧紅笑道。


    “海上很長的那一段時間裏,達芬奇大師的手稿,可是一直都在你的身上。”南宮離修士麵無表情道。


    “那幾個月的時間裏,沒有鮮花,又沒有美女。”玉摧紅道。


    “不是……還有美人魚嗎?”南宮離修士道。


    久遠的傳說裏:在很深,很深的海底,有一個叫作“亞特蘭蒂斯”的雄偉的城堡,那裏麵住著很多美麗的人魚,她們留著金色的長頭發,月夜裏,她們喜歡悄悄的遊到海麵,對著過往的海船唱歌。


    “所以,那段日子裏,大家在夜間張網,捕獲一切疑似美人魚的生物。”玉摧紅道。


    “有沒有抓到過一條美人魚嗎?”南宮離修士道。


    “可惜都是一些海牛,儒艮及海獅、海豹之類。”玉摧紅苦笑道,“傳說中可能會有,反正我玉摧紅沒見過。”


    “你們豈不是太無聊了。”南宮離修士道。


    海上的生活漫長而乏味,一旦靠了岸,船員們就算是看見了一頭老母豬,恍惚之中,也會覺得對方眉清目秀的。


    “海上的生活,己經足夠枯燥了,你以為,我還會有心思,去研究那些悶得要命的手稿嗎?”玉摧紅喃喃自語道。


    玉摧紅這種人,如果他願意誠心向學,早應該進貢院,登仕途,加官進爵了。


    “也是。”南宮離修士點頭道。


    “所以,我把你做為本次改造燕子樓好總施工,推薦給了燕知府。”玉摧紅笑道。


    “你倒是很懂得擇機巴結燕知府。”南宮離修士冷冷道。


    “因為你是我的朋友。”玉摧紅笑道,玉摧紅從來就不怕麻煩自己的朋友的。


    水岸邊,長草間,密植著兩排垂柳,如今柳條上也綻放了芽蕾。


    風不過,垂柳不問,垂柳無語,垂柳豈不是太過無情了?!


    作為一個修士,南宮離早己學會了垂柳的沉默,卻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學會垂柳的無情。


    “我是修士,本來沒有什麽朋友。”南宮離修士冷冷說出這句話時,竟然感覺心底被什麽刺痛了一下。


    玉摧紅也是一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所以他緩聲道,“燕歸雲一直在找你。”


    這句話的語病甚多,做為金陵第一公子的燕歸雲,當然知道城中唯一的教堂的地址,也知道南宮離修士一直都在這裏。


    他為什麽要“找”?而且是“一直在找”呢?


    “他是想告解嗎?”南宮離修士道。


    “在“二月二龍抬頭之戰”中,燕寶寶把自已搞得土頭灰麵,萬念俱灰,見他,也可以當作是他來告解的。”玉摧紅道。


    “人,總是要對自己造成的後果負責的。”南宮離修士冷哼一聲道。


    “修士準備見是不見呢?”玉摧紅道。


    他其實一直在盯著對方的眼睛,聽見“燕歸雲”這個名字時,南宮離修士的瞳孔中,竟然閃過一抹出世之人不該有的寒光。


    此時無聲又無風,玉摧紅的衣袂竟然飄了起來!


    “修士不愛孤獨,卻刻意讓自己孤獨。”玉摧紅道,他在此時反而朗聲笑了,笑聲之中他的衣袂輕輕垂下。


    南宮離緩緩抬頭時,還在早春時節,他的額頭上竟有了密集的汗珠。


    “我還要督促著工匠們趕工,那事,以後……再說吧。”南宮離修士道。


    “修士可以娶妻嗎?”玉摧紅忽然道。


    “我從事的又不是和尚,太監。”南宮離修士沒好氣道。


    “天朝之中,美女千千萬萬,總有一款,她會願意嫁給你這個洋和尚的。”玉摧紅道。


    “何解?”南宮離修士道。


    “好好去娶上一個老婆,再生一群小修士吧,修士的火氣實在太大了。”玉摧紅道。


    他話一說完,也不告辭,竟然溜得比兔子還快,匆匆“爬”上金篷馬車,對,是“爬”!


    步法有些雜亂的玉摧紅爬上馬車之內,低眉斂目,雙腿盤坐,五心朝天,口中有氣無力道,“走!”


    他忽然覺得氣血翻湧,一行鮮血順著嘴角流了下來!


    此時,燕子樓的邊角,走出一個青年人來,他頭帶尖帽,一身褐色衣衫由小絛係住,著白皮靴,竟然是東廠黃公公的手下:番子!


    番子與幾個身著各色服飾的男人低語幾句,這些人有的繼續留守燕子樓,有的去尾隨金蓬馬車,到底是訓練有素,這些人隱沒在坊間簷下或者人群中,比路人還要普通,眨眼間,便已讓人再也分不清楚。


    這時,一匹健馬從巷內衝出。


    番子雙腿一點地,一個箭步,竄到馬身一側,飛身上了馬,反掌一拍馬股,路人四散走避,他鬆著馬韁,但憑這匹馬,任意飛奔。


    這匹馬行得甚疾,片刻之間,便馳過數條街道,到了一進不打眼的院落。


    番子翻身下馬,直接闖入,衝到左偏房的門外,偏房房門緊閉,番子猛然站住了身形,對著門內道,“報黃公公,玉摧紅剛才在燕子樓內受了內傷!”


    “誰幹的?”黃公公忽高忽低的聲音從房中傳了出來。


    “暫時隻能懷疑是那個修士南宮離。”番子道。


    “可有這個南宮離的背景資料?”黃公公道。


    “暫時隻知道,此人是金陵教堂的負責人,也是安若望主教在大明的唯一一個學生。”番子道。


    “再去摸底。”黃公公道。


    “番子尊命。”番子道,“能在無聲無息之中,重創玉摧紅的,也算有些本事了。”


    “鐵無雙呢?”黃公公道。


    “正在重建寒山寺,一邊給大和尚做超度法事。”番子道。


    “這廝雖然愛亂來,卻也有些江湖義氣。”黃公公道。


    “公公,你就不問燕歸雲了嗎?”番子忽然吃吃笑道。


    “金陵皇宮裏現在多了一個外人,如果連這樣的事情我都不能掌握,那真是不如瞎了聾了。”黃公公道,“玉摧紅一時還死不了吧?”


    “那小子曆來皮實得很。”番子道。


    “告訴手下的兄弟們,這三個人,咱朱太師喜歡得緊,隻要不會傷及這三個人的性命,無論他們如何折騰,東廠絕不準出手,隻負責在外圍幫他們盯著。”黃公公道。


    “那,徐渭呢?”番子道。


    “邸報報道,當年應州大戰,韃靼蒙古軍隊陣亡十六人,明軍陣亡五十二人。”黃公公咬牙切齒道,“寫得好呀,寫得好!!!”


    此時夜色己沉,黃公公那忽男忽女的聲音淒厲如同隼啼,番子偷偷打起了冷戰。


    “就因為這條報道,我黃萬兄弟死無全屍不說,幾年時間過去了,他連追溢的烈士封號都沒有撈到。”黃公公哀聲道。


    “不如,趁著徐渭這孫子遠離北京,在金陵,我們就把他順手幹掉算了?”番子道。


    “不……留著他,一定要好好留著他。”黃公公道。


    所有的悲哀,仇恨,失望,恥辱與寒冷,全化做了深深的一聲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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