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已到,有人該死。


    天邊那一抹赤紅已然從雲端越出,溫暖的晨曦如潮水般灑滿臨安城裏的大大小小的建築樓閣上,同樣也讓在蓮花廣場等候已久的百姓們下意識眯著眼睛,數百名身穿黑甲的士兵護送著一輛白色的馬車進入蓮花廣場,讓百姓們疲憊下去的心情頓時清新了了過來。


    在那場禍亂臨安城的災難中,自己親手放走那那位大逆不道的胤國世子,自然就得成為接受臨安城百姓怒火的那個人。


    胤皇必須給百姓們一個合理的解釋,一條承載百姓怒火的替罪羊,沒有誰比郭蘘更加合適了。


    處刑將在清晨時進行,前一夜還在義憤填膺謾罵郭蘘罪行的百姓們,如今終於能看見犯人的身影,或許是他們太過疲憊了,望著那輛白色的馬車,怎麽也無法激動憤怒起來。


    馬車的簾子被一雙鐵手推開,一列持刀的禁衛走了出來後,最後一人押著穿著玄色長袍的郭蘘下了馬車。


    “大神官,該上路了。”


    某個帶著鐵麵具的禁衛說了一句話,郭蘘望著頭頂的晨曦笑了笑,迎著晨曦的餘暉,慢慢走向刑場。


    欽犯郭蘘慢慢走向死亡的盡頭,他作為性命隻有常人一半的術士,如今奪走他生命的不是自身的“油盡燈枯”,而是來自至親好友的刑刀,生活果然是充滿各種諷刺。


    想到這裏的郭蘘仰起臉看著晨曦初升的地方,心想人之將死,何能無風雨為伴?


    風字咒,求雨!


    郭蘘眼中煥發出點點金光,想要一場風雨來為自己送行。


    天空中頓時出現了無數的雨雲,迅速將初升的太陽給遮擋得嚴嚴實實的,一陣忽如其來的風雨此時就要落下。


    清冷的雨水在百姓的不解中自然地落下,冰冷刺骨的雨水讓那些圍在刑場前的百姓們感到疲憊和冰冷,可這樣的刺骨寒意依舊沒能讓他們產生動搖離開的心情。


    忽如其來的暴雨打濕了整座臨安城,鐵青色的禦道還沒染上晨曦的暖意便要接受雨水冷漠的衝洗,讓地磚的顏色變得越來越深,就像是凝固的血般,隻剩下晦暗一片。


    不光是圍觀的百姓們,文武百官更是沉默地坐在蓮花廣場的深處,聽著不知何處傳來的咚咚擂鼓聲。


    仿佛整個廣場都發出一陣陣轟鳴顫抖的聲音,這陣聲音更是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讓百姓們看著這位身著玄衣的老人被處死,個個心思複雜,不言不語。


    隨著鼓聲的愈發洪亮清楚,圍聚在廣場裏的百姓越來越多,連那


    驟來的狂風也沒能阻擋他們觀刑的腳步,或許對於某些身處卑微的百姓而言,能親眼看著一個位高權重者的死去,對他們而言有一種安慰的快感。


    蓮花廣場上擠滿了密密麻麻的人,若是從高的地方看去的話,感覺這些人就像是螞蟻一樣了。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會發生什麽事情,楚瞬召叛逃出國造成的後果,必須要有人站出來承擔這個責任。


    今天皇帝陛下要處死的這個人,就是放走楚瞬召的罪魁禍首,這個神秘莫測常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郭蘘大神官,很快城裏麵又多了一件茶餘飯後的無聊談資。


    前些年朝廷的人也是在這裏處死蘇長青,可最後蘇長青卻被無上劍宗的人給救走了,當時刑場這裏發生的血戰可是染紅了半條準涼河。


    後來的一段時間這附近都彌漫著一股濃鬱的血腥味,之後好長的一段時間沒有這樣的場景出現,想來今天應該不會有什麽人來救他了吧?他更像是一頭無辜的替罪羊,去承擔那根本不屬於他的罪狀。


    楚驍華若是想平息這些百姓的怒火們,就必須找出這樣一頭替罪羊,有誰能比帶楚瞬召離開胤國的郭蘘更適合去當這樣一頭替罪羊呢?


    就是因為有這樣一頭替罪羊的出現,所有人下意識將那個光彩奪目的世子殿下給忘記了,雖然不知道郭蘘為何要放走那個叛逃出國的世子。


    平民之所以為平民,是因為他們習慣放棄該拿起的思考,接受自己能接受的憤怒,無論麵前的人是否有罪,或者他做出的事情否真的為自己所不齒,最後是否罪有應得,似乎這並不重要,他們隻是需要一個釋放憤怒的宣泄口,讓他們看見那些該死的去死,不該死的也去死了,問題看樣子就得到解決了。


    現在皇帝恰好提供了這樣一個宣泄口,就能將他們那些憤怒悲哀,無數種複雜且難以言說的情緒,包括沒由來的正義感全部吞噬掉。


    處刑台上的一切都已經準備就緒,魏公公彎著腰捧著一碗湯汁來到郭蘘麵前,垂眉低聲道:“大神官,這是皇帝陛下讓您喝的麻藥喝下去人昏昏沉沉,什麽痛苦都感覺不到的——”


    郭蘘臉色蒼白,眼神無神看著那碗麻藥,搖了搖頭道:“楚驍華不就是想看我痛苦嗎?包括那些百姓也是,痛苦什麽的,我早就不怕了。”


    魏公公的手顫抖了一下,嘴唇甕動卻不敢說些什麽,目光悲悲地看了這位和他同齡的老人一眼,彎著腰退到了一旁去。


    郭蘘的眼中慢慢出現眼神這種東西,目光一掃而下望著那些密密麻


    麻的百姓們,比起蘇長青處刑時密密麻麻的禁軍士兵,胤皇根本就沒有打算用太多士兵去看守他處刑的過程,他不是蘇長青,沒有人會來救他,他自己也不打算逃跑,已經沒有人可以改變這一切了。


    蘇長青處刑時人們的山高海浪般唿喊聲,今天的法場顯得要沉默許多,那些目光裏有無數種情緒,或者憐憫,或者羞恥,或者厭棄,或者不屑,在大雨的洗禮下顯得十分沉寂。


    郭蘘幹瘦的身子在玄色長袍下顯得很瘦小,被雨淋濕後甚至可以看見他那幹瘦蒼白的身軀,顯得格外淒涼可憐。


    那位萬人之上的存在就在高閣上看著這個曾經的朋友,他要用郭蘘的死向整個胤國宣告,沒有人可以挑戰他的權威,任何做錯事情的人都必須接受懲罰,送走大秦黑衣的事情,必須要讓他一個人去承擔後果!


    文武百官們的表情肅然平靜,他們對這位胤國大神官依舊保持敬畏和尊敬,魏公公顫抖著聲音宣讀郭蘘犯下的罪狀,上麵寫著的罪狀大多數莫須有的罪名,但卻是由胤皇親筆勾勒出來。


    台下的百姓不管是真實也好虛假也好,無論這些罪狀都是如何,最後加在一起都是死罪難逃。


    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後,人海裏響起了密密麻麻的議論聲,或者憤怒地指著郭蘘責罵著。


    他們大多數人都是帶著緊張複雜的情緒前來觀看處刑,隨著這些罪名慢慢在他們耳邊響徹時,他們的情緒瞬間被點燃了,群情激奮間,以更大的喊殺聲去命令劊子手殺了眼前的人。


    郭蘘眼神平靜地看著他們,他不僅看透了人心,似乎連神的心也看透了,沒有祈求沒有求饒,隻是冷漠地看著四周的一切,像是感覺不到四周的唿喊聲般。


    雨水淋在他身上的感覺冷徹心扉。他慢慢將目光落在那高閣上那襲紫金皇袍,渾濁的視野讓他無法看清他的麵容,隻剩下一副模糊到剩下皇袍的影子站在風雨之中。


    雖然郭蘘看不清楚胤皇,但胤皇卻將郭蘘的身影看得十分清晰,他看著那個處於刑場中被人海包圍的老朋友,他眼中冰冷得沒有任何一絲情緒,但內心卻如翻江倒海般難受。


    這位淒慘下場的老朋友傳來的目光,讓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了起來,胤皇深吸一口氣,對著劊子手點了點頭。


    在他身邊臉色和處刑台上的郭蘘同樣蒼白的楚熏,望著那從小到大如長輩般的大神官,咬緊下唇顫聲道:“行刑開始。”


    楚熏喊完之後幾乎要哭出聲來,她失去了自己的弟弟,如今連這樣一個和藹可親的


    長輩也要失去,她不懂為何要郭蘘大神官去擔當這個罪責,就像是一出愚蠢的鬧劇般。


    帶鉤的鏈條狠狠紮入郭蘘大神官的四肢中,兩側的士兵極為艱難地將他拉了起來,讓他整個人呈現大字般的姿態,郭蘘劇烈地抽搐起來,他現在還有一個心結,就是他的女兒。


    他要求楚驍華在他死後善待他的女兒,並且將自己的骨灰交到她的手中,他所經曆的處刑將會是胤國最慘烈的刑罰之一,用帶刺的鐵鏈將犯人呈大字般拉起來後,便會讓劊子手一片片地砍下他身上的肉,讓他們痛苦不堪,整個行刑的過程會持續很久,最後等刑罰結束的死後,處刑台上隻會剩下一堆難以分辨的血肉,在這個過程中陸陸續續會有百姓離開,但能堅持看完這場刑罰的人,接下來的一個多月都會被這場噩夢所驚醒。


    又是一把小刀狠狠砍在他的大腿上,削下了一整片肉,台下的百姓發出一陣陣歡唿。


    他們難以想象他所遭遇的痛苦,但想起他們死去的親人,這樣的痛苦無疑變成了快感。


    人們看他的掙紮,昔日高高在上的大神官像個畜生般任人宰割,老人劇烈的掙紮反而會讓他們心生複仇的快感。


    劊子手身上很快沾滿郭蘘身上的鮮血,一刀又一刀地割著他身上的肉,鮮血打在他身上的感覺冷冰冰的,不像是常人血液流動會有的體溫。


    劊子手並非不會害怕,但受刑者的慘叫往往會驅散這樣的感覺,讓他們一刀又一刀地將對方砍成碎片,依舊覺得熱血沸騰。


    可郭蘘卻一聲不吭,讓這位不知處死過多少朝廷官員的刑部劊子手愈發膽寒,切肉的手一刀比一刀手抖。


    郭蘘的顫抖著閉上眼睛,就是沒有喊出聲來,不知他是如何抵抗這樣的痛苦而沉默。


    劊子手從未見過像他這樣的人,即便是硬氣也不應該是這樣的,他更像是對生命的冷漠和對痛處的漠然,或許他經曆過的痛苦比這更為強烈。


    一刀又一刀,一刀又一刀,皮肉一層堆一層,皮肉一層堆一層。


    在場的歡唿聲卻慢慢低了下去,更多是變得駭然驚慌的恐聲,老人的鎮靜更是放大了這種無言的恐懼,這一幕讓台下某些婦女直接嚇昏了過去,有人背對著這個地獄般的邢台轉身就走,可有些人卻無法離開,隻能眼神複雜地看著那位被處刑的老人。


    這場忽如其來的大雨讓在場的文武百官都看不出誰在哭,任憑雨水從自己臉滑落,望著那位被千刀萬剮的老人,極為可怕的沉默在他們之間蔓延著,此時無聲勝有聲


    。


    沒有什麽比沉默更能哀悼那位即將死去的老人,麵對如此可怕的刑罰時,老人沒有哀嚎,沒有哭求,沒有指責,沒有濫罵,隻是死一般的沉默,偶爾倒吸一口涼氣,麵對著這片天地,怔怔出神。


    雖然西臨當亡的讖言是由他親自寫下,因為這是他身為欽天監大監正的責任,但當他知道楚驍華看過讖言後不顧文武百官的勸阻強行發動西臨之戰時,他曾經也是痛心疾首去勸阻過,可是卻沒有成功。


    這是他一生中犯下最可怕的錯誤之一,數十萬的西臨青壯死在了胤國鐵騎的馬蹄下,而他才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楚驍華的兩個兒子和他一樣固執,但自己還是打心眼喜歡他的幾個孩子,尤其是那個從小見到他都很有禮貌打招唿的楚瞬召,而不是像楚鷹仰見到他就喊光頭大神官,和那孩子聊天很有意思,腦子裏都是些奇思妙想。


    在自己誕辰日的時候,他雖然是欽天監的監正,但畢竟是是個地位低賤的術士,朝廷裏的文官武將們別說親自為他祝賀,就是往日裏坐在朝廷都嫌他汙了眼睛,好在他也不怎麽喜歡上朝,隻有欽天監的官員們上山給自己祝賀,但送完禮物道賀幾句便匆匆離開了。但楚瞬召不知道從哪裏打聽到今天是自己生日,偷偷摸摸弄來了一顆玉雕紅山楂送給自己,說祝他今天生日快樂,一生無妻無子的自己當時便眼眶濕潤,真正喜歡上了這個孩子。


    後來他不止一次和義女吳桐說,若是你可以嫁給三皇子當妻子的話,爹就算是躺進棺材也是嘴角帶笑的,惹得女兒的臉一陣羞紅。


    臨安城裏不缺紈絝跋扈的世家千金,越是位高權重者家中出來的孩子,越是容易記住別人對他的壞和忘記別人對他的好,越是難懂得何為感恩何為內疚,越是難把其他人當成人來看而非狗來看,不過這也怪不得他們,畢竟他們的父輩讓他們從出生那一刻起,就算是趴在地上牙牙學語的時候,起點就已經比絕大多數人高,哪裏會把眼皮底下的人當成人來看?


    但楚瞬召似乎沒千金之子不坐垂堂這樣的講究,自己在太安山的草地上摘下野山楂遞給他吃的時候,這熊孩子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後來當他送自己玉山楂的時候,他才八歲,轉眼間十年過去了,他已經走了,而自己要死了。


    忽然間,大腿上的肉又被切下來一大塊,老人這才感覺到巨大的疼痛。臉色愈發慘白,胸膛更是劇烈顫抖。


    這條將死的老狗忽然對著天空怒吼道:“楚瞬召,你一定要活下去,你雖然不欠我老頭子什麽


    ,但你你記住你欠月丫頭一條命!要是你隨隨便便就死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還對得起她嗎?!”


    老術士一邊罵一邊笑,笑聲中有悔恨自己當時要花幽月去救楚瞬召最後害死了她的愧疚,也有些自己上不怕仙人下不怕鬼神的鏗鏘骨氣。


    在郭蘘的罵聲中,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蓮花廣場上的人已經離開大半了,劊子手早已紅了眼睛,望著滿地血肉的邢台,老人的下身已經剩下慘白的骨骼,可收刑的老人還在大罵著,滿口白牙已經被他咬碎,嘴角滲出腥濃的血水。


    劊子手一咬牙直接砍斷了老人的下半身的骨骼,這一下卻讓那懸掛的鐵鏈全都鬆動了起來,郭蘘整個人倒在自己血肉之中,雙眼無神地看著這片天空。


    這一幕讓高閣上的胤皇驟生怒氣,處刑過程居然弄得那麽不難看,想必之後劊子手的下場也是極慘的。


    劊子手抹去臉上的血水,舉起刀子打算將老人一刀斃命的時候,一道紫色的身影出現在黑壓壓的刑場中,有追來的人在台下驚唿,“郭小姐!郭小姐!”


    身著紫裙的吳敏捷地在人群中快速穿梭著,不顧一切地衝上了邢台,隻為了見自己父親最後一眼。


    眾人被這個女孩如此叛道離經的行為震驚了,但卻眼睜睜看著她衝上了邢台,那一刻少女的美麗簡直讓人心生向往。


    吳桐抬腿踢中了劊子手的後背,讓這樣一個滿肚肥膘的漢子重重落在人群中。


    她默默地走到那隻剩下上半身的老人麵前,慢慢跪下抱著老人冰冷的身軀,許久之後,口中才發出悲痛欲絕的尖叫。


    麵對這樣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子衝上邢台,台下的官員們紛紛對視一眼,都保持了靜默。


    胤皇微微吃了一驚,他根本就沒打算讓士兵保護刑場,否則那個女孩決不可能獨自一人闖入刑場,那是大神官的女兒吳桐,究竟是誰讓她來這裏的?!


    那個歲數和小召相仿的少女麵孔蒼白無比,似乎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才來了這裏,她跪在養父的血肉之中,哭得跟個淚人似得。


    她不知道自己打斷處刑的下場會是怎麽樣,隻是將受盡羞辱的老人抱在懷裏,握著他冰冷的手低低地抽泣。


    大雨淋在這對父女的身上,四周都是死一般的沉默寂靜。


    (本章完)想和更多誌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天啟王座》,微信關注“優讀文學”,聊人生,尋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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