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頭,一位白發老先生就這樣牽著一位少年走出門外,踏步向天而行。


    身著麻衣的少年,雙眼呆滯,此時說不出一句話。


    他稍微低眉往下瞧了一眼,看著離自己越來越遠也越來越小的草屋,少年長大了嘴巴,第一次感到如此震撼。


    書上說天外有仙人,無風可扶搖,地下有閻羅,一言斷生死,難道都是真的?


    他沒敢正眼而是稍微用餘光打量了一下身旁老人,依然是白發蒼蒼,身形佝僂,好像沒什麽奇怪的,


    目睹此景繼續步步登天的老先生,轉頭笑了笑,打趣道:“怎麽,是不是感覺和書上描寫的謫仙人差的太多,既不風流倜儻也無光輝照耀,有點失望?”


    心神激蕩不已的少年根本未把老人的話聽入耳邊,自然沒有迴答。


    老人拂動雙袖帶著少年走入天上雲頭,於高處俯瞰山河。


    點點燈火,千百屋舍,千百裏凝聚一氣,鋪開一副月光下的奇妙畫麵。


    孔新安瞧著少年顫抖的雙腿,按了按少年的肩頭,“坐下看看。”


    薑懷先是用腳踩了踩這飄渺流轉的霧氣,又是用手不停攪動,才一屁股坐下,但仍是震驚不已,少年發出顫抖的嗓音問道:“這些都是怎麽做出來的。”


    老人同樣盤膝坐下,臉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神情,“讀書讀出來的。”


    他接而問道:“還記得我讓你每天抄錄的那兩句詩詞嗎?”


    少年點了點頭,怎麽會不記得,足足寫了三年,可以說是記憶猶新。


    孔新安伸出一指,一團金色光源緩緩在指尖凝聚,下一刻,老人以指作筆拖著一絲金線在虛空輕輕寫下一個“破”字,接著便是大手一拍,字跡頓時消散,自二人以中心掀起一陣狂暴颶風,如急流險灘四處衝泄,天上雲海瞬間消去三千丈。


    薑懷呆立無語,愣愣出了神。


    老人撫須笑道:“若是天資足夠聰穎那句話便是一句開蒙序言,可以讓你一步登天,若是心性愚笨,不過就是幾個普通的字罷了。”


    他轉而扭頭,笑意更濃,“我說過你的資質不錯,而且算的上萬中無一。”


    少年還沉浸在剛才雲海消散之中,長唿了一口氣,緩緩道:“可我隻是寫字還行,背書比別人快了一些,其他並沒有什麽啊。”


    老人“哦”了一聲,慕然哈哈大笑,“這還不夠?”


    薑懷更加疑惑。


    孔新安伸手指向高空,又指了指地下,並未做任何隱瞞,道破天機,“天地之大完全超出你的想象,奇奇怪怪的事情多了去了,就如你所向往的“仙人”出了縣城也是多如牛毛,可說到底連書都有好壞之分,人當然也不例外。”


    老先生用手往下按了按,又往上抬了抬,“如果說一般人的資質在這裏,那你可能就在這裏。”


    少年罕見的沒有迴話,也沒有任何驚喜,而是自顧自扣起了手指,他沒認為先生說的是錯的,可也不認為是對的。


    如果我真的算的上資質聰慧,現在還是這副模樣?


    應該早就大富大貴了吧。


    少年神色恍惚,竟然想起了數年前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那個被他叫做爹的漢子是如何倒在他的麵前,那麽蒼白又那麽無助,每年清明也隻是對著一個小山包說些違背心裏的“暖心話”,什麽我現在活的很好,頓頓能吃飽飯,什麽我已經學會很多字了,出口便是大好文章,至於誰是他娘,他還沒見過呢。


    如若不是麵前這位好好先生和小胖子龐玉石,少年真不知道人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他並不太喜歡與人交流,隻希望一人獨處,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那些酸言酸語...肯定也都是真的。


    薑懷察覺自己這副囧樣,趕緊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孔先生,謝謝你啊。”


    老人撇了撇嘴,後悔自己沒有帶酒來,轉頭笑道:“聽我講了這麽多,你現在還想不想讀書?”


    少年如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又連忙解釋道:“我可不是因為先生是個仙人才答應的,此事我已經想過了,我年紀還太小,雖然燒火煮飯,下水摸魚我樣樣都通,可跟讀書比起來都是上不得台麵的小技倆,再說如果讀書能讀成一個仙人,我幹嘛不讀,不僅要讀,我還要讀最好的書,成為像先生一樣的人。”


    素來喜歡平靜不苟言笑的老人,今天笑的特別開心,他摸了摸少年的腦袋,語重心長的說道:“很好了,很好了,可千萬不能隻成為先生這樣,而要走的更高,最好讓所有人都知道你薑懷的名字,而且要牢牢記在心頭。”


    少年低著頭,有些不好意思,“不能好高騖遠,要一步一步來。”


    老人點了點頭,接著從懷中拿出一個晶瑩玉牌,輕輕按在少年手心,“這個你拿著,每日讀書寫字帶在身上,有莫大的好處。”


    薑懷翻轉玉牌隨意看了一眼,正反兩麵各提一句,反麵是“萬般皆下品”,正麵則是“唯有讀書高”。


    少年用袖口擦了擦,塞入懷中,嬉笑道:“這東西看起來挺值錢的,如果有一天沒錢了,我能拿去換錢不。”


    老人瞥了一眼,剛想說話,少年連忙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先生可不能反悔,這東西現在是我的了。”


    老人連連苦笑,忍俊不禁道:“好啊,又變成這副賴皮模樣了,那我也說一句如果,如果你以後碰到一些難事,比如一些蠻不講理之人,又或者心狠手辣之人,無妨可以直接遞出這塊玉牌,可以自保,記住,什麽都沒活著重要。”


    少年有些詫異,反問道:“這裏沒什麽不講理的人啊,就是那個賣混沌的王大娘嘴太碎了,天天絮絮叨叨,忒煩人了。”


    老先生賞了少年一個板栗,“不能光看別人壞的一麵,哪一次你餓著肚子瞎逛蕩的時候,不是她幫了你?”


    少年有些吃痛,揉了揉腦袋,“記得,都記得呢。”


    孔新安拍了拍衣袖,起身望著遠方,雙眸中有金線起伏來迴,方圓千裏一瞬收入眼底。


    他淡定從容向前伸出一手,在皎潔月光裏掏出那把戒尺,順手往上一抬,接著往下一敲。


    百丈雲海之內翻騰不已,先是如瀑布倒流般由高處湧上更高處,接著又飄飄蕩蕩迴歸平靜。


    老人負手而立,衣衫無風自擺,眉眼間有種奇特的風采。


    他想了想扭頭說道:“不早了,今天就先到此為止,不然又給了你小子明天不來學堂的理由,以後下課之後,隨我一起迴到後院,我要教給你一些東西,還有,今晚此事不得告知任何一人。”


    薑懷有些疑惑,可一眨眼,發現自己竟然坐在自己草屋門前,他拍了拍屁股進屋,雖然嘴上沒說,可心裏還是連連稱奇,原來世上真有仙人,而且讀書就能讀出來一個仙人。


    少年洗了把臉,脫鞋躺在床上。


    他學著老人的樣子伸手向前一揮,桌上燭火悄然熄滅。


    少年神采飛揚,收手爽朗笑道:“我也是大仙人!”


    ——————


    學堂後院獨自喝酒的虞仲,抬頭看著夜幕下飄落的一身白衣,拎起酒壺敬佩道:“前輩果然風流倜儻,叱詫風雲,乃是真仙人也。”


    孔新安在桌前坐下,臉色不變,隻是笑罵道:“真沒人教教你要怎麽奉承人?”


    虞仲仰頭喝了口酒,打了一個酒嗝,淡淡道:“仗著這酒勁,我鬥膽問先生一句,八境無涯到底是怎麽個無涯。”


    孔新安搖了搖頭,返身迴屋說了聲“隻是無涯而已。”


    虞仲若有所思,卻依舊悟不出一點東西,起身把兩個酒壇帶走,擺了擺手笑道:“走了,走了,夜黑風高,迴家睡覺嘍。”


    直到男子深夜消失在視線之中,老人才盤腿坐下,握住戒尺喃喃自語道:“無涯既無盡,不是無盡,而是當作無盡,隻是懂了又如何,有涯之路都沒走好,何來見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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