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正孤家寡人,無處可去,便也上了這艘寶船。不過我雖然平時疏於交際,在京中相識紈絝也不少。所以我在濟南的消息想必也會傳入家中,幸而這船順流而南,我到時下船再往他處去也就是了。”


    “要說這郡主,真真是個美人,無怪會有那麽多奇奇怪怪的人爭相逢迎。但她又眼光奇高,要求這夫婿的品格,才貌均是上上之選方可。你聽聽,這自古以來都是男子挑選女子,這善揚郡主行事乖張,這婚後還不是個妥妥的河東獅?我自覺無法馴服,便自顧自喝茶,吃些小茶點,不去理會。這時候便有熱血方幹的少年起身質疑,‘不知郡主這上上之選是如何考校,天下英傑匯聚於此,郡主不妨劃下道來,咱們也好看看這郡馬爺須得如何人中龍鳳?’”秦離焱模仿著那人說話的語氣,手上還一時作揖,一時揮舞增強語境。


    “郡主倒也知禮,言道不是考校天下英雄,隻為了能選個心儀的伴侶雲雲,總之一派謙和。然後便又有人起哄,說什麽武無第二,過過招便知道誰是真的行,但文無第一,不知要怎麽比。然後又有人趁亂起哄,那既然這文比不了就先拳腳,兵刃比個高下。”秦離焱苦笑不得,“這好端端的大家閨秀相親,生生成了草莽比武招親了不成?這郡主神色寧靜,也不以為忤,待到眾人嘰嘰喳喳說了一通之後,郡主才不慌不忙,道出如何考校。”


    “原來善揚郡主早就命人在船帆上束了一麵旗幟,那旗上書有一行大字,卻是一副對子的上片,考校的方式便是這滿船英雄能奪得旗幟,並對出對子。”


    鄭萬廈心中感慨,這善揚郡主真是巾幗本色啊,如此考校方式獨樹一幟,當下便忍不住問道:“後來呢?”


    “這寶船本不依賴風力航行,艙底自有人力帶動,這旗幟正束於軍旗旁的副旗位置上,高愈五丈有餘,副旗幹與主旗杆相距也有三尺,全然無法借力,若非身負絕頂輕功,焉敢上台丟醜?久久無所動靜,郡主好整以暇,全然不急。第一個上台丟醜的人說來也算我的熟人。”秦離焱卻有些幸災樂禍,“他是兵部尚書的次子,名叫楊仲奇,在京城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鬥狠爭兇,也算有些本事。他的輕功根底平平,但仰仗身強力壯,便像個猴一樣徒手爬上旗杆,但旗杆太高,好不容易爬到堪堪夠到旗幟的地方,向諸人討要墨筆,便有人扔出了筆,正好打在他的,嗯,雙股之間,然後他狼狽掉下,總算連連又抓了幾把旗杆卸力,才沒被摔死,不過也狼狽之極。江湖人本來就不喜權貴作態,便有人發聲嗤笑京中子弟,楊仲奇麵上掛不住,當即下了船。”鄭萬廈不明白他為啥要如此詳細地描述楊仲奇的醜態,待看到他臉上幸災樂禍的笑容,就明白了,道:“其實這楊仲奇也算個人物,敢於出頭,也沒有仗勢壓人。”


    秦離焱肅然道:“的確如此,仲奇雖然魯莽,卻頗有君子之風,不會挾私報複。”


    “後來見人辱及京中子弟,船上的京城公子哥們便都出頭了。其實京中子弟也不乏真正的高手。後來便上了一個人,不過他不是那些紈絝,而是紈絝的扈從,錦衣衛千戶左從義。他也並非輕功絕頂之人,不過他善用巧勁,提氣一躍便有二尺,拉住左杆借力蕩向右杆,然後踩著右杆又撲向左杆,如此三躍便觸到了旗幟,然後他取下旗幟,便飛身而下,這顯然違背了規矩,眾人吵鬧,左從義徑直將旗幟拿給了宋星,這宋星最是可惡,仗著他爹是征西大將軍,平日裏沒少欺男霸女。不過宋星顯然不會這麽輕易得逞,郡主見人違規,便又重申了一便規則:奪得旗幟並對出對子的人才有資格。這宋星又搬出自己老父的威名,霸道無比,最終還是讓他就這樣拿到了旗幟。”


    想到佳人要與這等貨色相伴,鄭萬廈眉頭也是緊皺,秦離焱道:“不過呢,這宋星也是徹頭徹尾的膿包,別人已經將旗幟送到他的麵前,但這對子,他還是對不出。”秦離焱語氣中滿是不屑,“他賴以持重的家世對於善揚郡主也並非高不可攀,所以隻能悻悻作罷。郡主又命人將旗幟重新掛上,隻不過這一來,大家都看到了旗幟上的對子,都皺著眉苦苦思索,場上更加門可羅雀。”


    鄭萬廈好奇問道:“那上片是什麽?”


    “方若棋盤,圓若棋子,動若棋生,靜若棋死。”


    秦離焱說完看了眼鄭萬廈,問道:“兄弟可能對得出?”


    鄭萬廈沉吟片刻道:“方若行義,圓若用智,動若聘才,靜若得意。”


    秦離焱大驚,“兄弟竟如此了得!”


    鄭萬廈道:“兄台抬舉我了,並非我能對出,乃是多讀雜書所致,此是唐時名相李泌七歲時與玄宗所對的對子。”


    秦離焱靜默,片刻後道:“這京中士子都讓經史子集,八股作文束縛了思想,又有誰能像兄台這樣博聞強記,飽覽群書呢?”


    鄭萬廈師從公孫述,公孫述何許人也?比之劉伯溫,姚廣孝也不遑多讓,是一個真正的通才。也難怪鄭萬廈能有如此見識。鄭萬廈問道:“後來呢?旗幟被誰奪到?對子對出來了嗎?”


    “最後什麽牛鬼蛇神都跳了出來,我第一次行走江湖,自然認不得那些好漢,他們實在對不出對子,又互相扯皮,互相便約定了誰能先奪到旗幟,誰便能做老首輔的乘龍快婿。然後所有人一擁而上,場麵混亂之極,身為主人的郡主姑娘卻也不出麵阻止,任由情形惡化。”


    鄭萬廈道:“這姑娘倒是聰明,這樣一來,奪到旗幟的人若是心儀,便大小也是個武功高強的少年英俠,索性湊合嫁了也可;若是心中不喜,大可推脫沒有承諾,也不會落下口實。”


    秦離焱沒想到這鄭兄弟居然也如此雞賊,淡淡笑道:“你還別說,奪到旗幟的還真是個少年英俠,和兄弟差不多年齡,輕功卻是高明無比。這搶奪旗幟時,人人爭先,所以這旗杆底下人堆人,人壘人,實在不成體統,這佩劍少俠便踩著這人脊背,那人大腿,這人腦袋,那人肩膀,飄逸無比,隻是雖然有人墊著,距離那旗幟仍有五丈距離。這蘇少俠提氣一躍,隻再借力一拉,便輕飄飄立在了旗杆之上,也不去奪那旗幟。高聲道:‘某乃西蜀靈劍蘇寅。’他喝住眾人,又對郡主說:‘蘇某可憑手中劍遨遊天地,安身立命,百無一用是書生,希望郡主放寬限製,免去蘇某賣弄文字醜態。’說完便刷刷刷將旗幟劃成了十餘條長寬一樣的布條。”秦離焱眼中凝重,“這蘇寅劍法當真了得。”鄭萬廈想了一下,旗幟柔韌,縱是快刀割裂也需要兩端受力拉住,才好切割,但這蘇寅隻是借助風力的拉扯,便能切成寬度一致的布條。這番眼力與使劍的手法實在高明。便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秦離焱又道:“不過這郡主反而不高興蘇寅對讀書人如此相輕,又什麽立心,什麽開萬世太平的……”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鄭萬廈補充道。


    “對對對,就是這個,還說什麽讀書人存續文明,教化天下,是多少武夫無法替代的。蘇寅口拙,自知辯不過堂堂郡主,留下一句——‘蘇某命中唯劍耳’便跳下船頭,居然橫渡運河而去。”鄭萬廈心中凜然,這真是一個可怕的對手,隻怕劍法造詣與輕功都在自己之上。鄭萬廈自己也是用劍之人,不自覺地會將自己與其他用劍之人進行對比。又想起了之前合自己與秦離焱二人之力才能抵擋的周灼華,霎時間意識到自己要是獨當一麵,還不行。其實鄭萬廈這個想法有些妄自菲薄了,他的武功即便達不到一流高手的水準,亦是二流高手中的佼佼者了,憑借其武功的廣博,更是不輸一些門派宗師,尤其是鄭萬廈年紀輕輕,在年輕一輩中的對手一隻手也能數得過來。但也許公孫述也沒想到,現在的江湖居然如此熱鬧,接連有年輕的天才湧現。自寧萬川傲視人間之後,江湖如此盛況尚是首次出現。


    秦離焱的話打斷了鄭萬廈的胡思亂想,“這蘇寅一去,旗幟成為碎布條,眾人便隻眼巴巴地看著善揚郡主,盼望她能給個說法。郡主搖頭說既然無緣擇得夫婿,便隻能順其自然了,招親一事就此作罷,遠道而來的客人大可在船上住宿,夥食亦有所供應,此船順流而南卻是不改,目的地便是——揚州。途中每經碼頭都要駐留,所以上下船都請自便。我一想,這不是正好嘛,我人在船上,看這錦繡河山,又能逃離京城,何樂不為?於是便跟著寶船經過月餘到了揚州。”


    鄭萬廈長出了一口氣,終於要說到自己趟的這渾水的始末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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