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嚳抬起眼,帶著微微的厭倦。「是,那是我在人間遊蕩的時候淘出來的。也是我親手找到了天柱遺址,朝那兒埋了,還私拘了三屍神和各山神地隻在那兒看守。甚至也是我替山海經寫了補遺,替那玉簡取了個『不周之書』的名字,用了人間道家的禁製封了後半截。是,都是我做的。又怎麽樣呢?」


    王母張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你為什麽這麽做?你既然找到了我失落的玉簡,為什麽不交給我?那可是…」


    「那是我的身世之謎,對吧?」他笑了起來,卻帶著森嚴的深冬之寒。「若有人破解了玉簡,說不定能從中找到我的弱點,然後殺了我。」


    瞪了他很久很久,王母氣餒下來,「你什麽都知道,你還要這樣做?」


    「沒人殺得了我。」他淡漠,「以前的天帝說不定可以。」


    王母眨了眨眼睛,不讓眼淚掉下來,「我一生都在保護你。你為什麽…」


    「你一生都在保護天柱,我知道。」帝嚳淡漠的迴答,「你若不迴去,天帝可能就要死了。」


    恨恨的瞪了他兩眼,王母昂著頭,匆匆的離開南獄。


    許久之後,帝嚳才輕輕的開口,「…或許有人能殺了我,也不錯。」他擦拭小咪臉上的血


    漬,將她抱得緊一些。


    然後不發一語,隻是望著月光緩緩移動、微弱,然後日光取代了月華,無知的嘩笑。


    這世界,這樣無知的愉快,接近愚蠢。


    「…無知其實是好事。」他輕撫著小咪柔滑的長發,「什麽都不知道,其實是最幸福的。知道這些做什麽呢?親愛的,你說是嗎…?」


    他的思緒飛得很遠很遠,遠到幾乎遺忘的往事。在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他是天界備受尊崇的皇儲,代替多病的父皇治理國事。雖然王母對他完全溺愛,但他這樣一個英明勇敢的少年皇族,卻沒有一點驕奢的模樣。


    唯一的任性也就隻是,他愛上了自己侍書的仙官,堅持娶她為妻。在那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年代裏,他有慈愛的父皇、溺愛的王母,還有深愛的妻子。


    即使是無止無息的戰爭,各天界心懷鬼胎,互相掣肘。即使麵對再多的困難,他也曾經充滿希望、勇往直前。


    在那什麽都不知道的年代。


    他從什麽時候「知道」的呢?是處決魔族間諜時,間諜的嘲笑?還是其它天界使者若有似無的曲從迴避?亦或是父皇和王母的爭吵?


    也可能是,他美麗的妻子過度的恭敬,和掩飾在恭敬之下的厭倦和畏懼?


    他不記得了。


    或許是這一切加在一起,或許他不該去追求所謂的真相。說不定他應該選擇無知,而不是將秘密揭開。


    「所有的讚美、愛慕、擁戴,原來隻因為我是天柱的化身哪…」他發出冰冷的嘲笑,「在我出生之前,這個世界就該毀滅了。勉強而不自然的延續…大家都瘋了,事實上所有人都瘋了吧…」


    將臉埋在小咪的發間,許久許久。即使輕輕的足音停在他麵前,他也沒有抬頭。


    「這是你要的衣服。」雙成捧了一捧天衣過來,語氣很溫柔,「我親手做的。」靜靜的將衣服收好,她在帝嚳麵前跪坐,「你不該讓娘娘太傷心。」


    帝嚳抬起眼皮,「…哼。你還真像條狗。被笞打過還效忠著主人。」


    雙成的頰依舊有著火辣的掌印,浮腫得一隻眼睛幾乎張不開。「娘娘不打我又能打誰?」她心平氣和的,「她是西王母,該自矜身份的。我是她養大的,自然該聽她的。別說這麽輕輕一掌,就算粉身碎骨我也不會抱怨。」


    「你諷刺我?」帝嚳迅雷不及掩耳的掐住她的下巴,「別以為你跟我一起長大就有什麽情份,賤婢!」


    即使被他握得臉都扭曲了,雙成還是平靜的,「嚳,你有情緒了。這是好事。」


    帝嚳狠狠地將她摔開,臉孔隱入深深的黑暗中。「…你和他們都一樣。」


    「是一樣。」她拂了拂散亂的發鬢,「但你也知道,我根本不關心這世界成或毀。我隻要你和娘娘都好好的,其它的我不管。我也不管你是什麽天柱不天柱的…」


    「滾。」他陰柔的聲音變得粗啞,「在我挖掉你眼睛之前,快滾!」


    「你就挖吧。我不跟你說這些,誰跟你說?」雙成揚高聲音,「我寧願你挖我眼睛,也不要你在那兒裝個瘋啞巴。你要裝瘋到什麽時候?天帝駕崩以後你就得繼位了。我不懂,就算你是天柱精魄出身又怎麽樣?我可是青鳥修煉的呢。你還是你,我還是我,跟以前有什麽不同?你就需要為了個賤女人…」


    「我不想殺你的,雙成。」他的聲音恢複悅耳,卻令人毛骨悚然。


    雙成閉上嘴,她瞥見木偶似的小咪,心裏微微一動。「她的另一個分身…正在搜集魂魄。」她掏出一個小小的添妝盒,打開來,裏頭有個精致絕倫的手鏡和月梳。「或許你的願望會成。」


    黑暗中,帝嚳發出冷笑。


    「獲得一個完整的她,或是死。」雙成留下添妝盒,站了起來。


    他的冷笑戛然停止。


    雙成轉身離去。她自幼待在王母身邊,對帝嚳和王母的脾氣摸得清清楚楚。她是個奴婢,是被青鳥遺棄的孤雛。她破殼而出第一眼看到的是王母,第二眼是帝嚳。


    這兩個人,就是她的一生一世。她非常了解他們的歡欣與痛苦,了解他們的脾氣和底線。


    王母雖然會打她,但也隻打她。帝嚳雖然對她這麽兇,但也隻會兇她。在他們眼中,雙成,和別人不同的。


    她隱入黑暗,從影子開通道,迴到王母身邊。


    王母唿吸粗重,像是忍著怒氣。「…那孽畜,怎麽樣了?」


    「迴娘娘,看上去清醒些了。」


    「哼。他有什麽瘋病?隻是存心讓我為難而已!」她握緊椅臂,指節微微發白。


    「娘娘,仔細手疼。」雙成倒了碗茶,「且順順氣。要緊的是,怎麽收拾好呢?」


    「還能怎麽收拾?能夠怎麽收拾?!」王母怒罵,但氣已經比較平了,「滿天仙神,誰不想扳倒我?這事兒我能交給誰辦去?!」


    雙成垂下眼,沒有答話。


    王母悶悶的想,這事兒交給誰辦都不對。這玉簡是她親手寫下的,當初怕自己失敗,製了這玉簡要寄給姊姊女媧,但是當時局勢混亂,這玉簡沒寄到姊姊手上,就這樣遺失了。


    當時還是玄女的她,唯恐生下的天柱有缺陷──畢竟天人產下畸兒的機率太大──考慮過若是畸兒,便將他斬殺而封印,隻留下天柱的功能。


    但她當了這麽長久的母親,已經不是當初心腸如鐵的玄女了。


    若是讓人知道,可以殺了帝嚳,卻能保住天柱…她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城隍知道多少?」她語氣冰冷。


    「隻知道三屍神無令妄下凡間潛伏。封天絕地後,城隍對這類的事情格外謹慎。」


    「他也沒膽子親審屍神囉?」王母冷笑一聲。


    「天柱遺址發生的事情,老城隍不敢擅專。」雙成恭敬的迴答,「上屍和下屍是奴婢親審的。」


    王母點點頭,「你倒好心,保住老城隍一條命。」


    雙成默然一會兒,「娘娘,動到陰神反而容易讓人犯疑。也是奴婢想太細…」


    「罷了。」王母擺擺手,「今年角宿當職?聽說他倒有票妖怪子孫和親朋好友?」


    「迴娘娘,是有。」


    「傳我口諭。」王母深深吸了口氣,「這事兒仙神插不了手,讓妖怪去殺了那三個碰了玉簡的凡人。」


    「…那玉簡呢?」雙成訝異的抬起頭。


    「燒了。」王母想都沒想,「他們死在哪,那整個城都燒了。入地燒三丈,記住了。」


    雙成點了點頭,行禮而去。


    「雙兒。」王母叫住她,她恭敬的站住等候王母差遣。


    「…臉還疼不疼?」她的聲音有些遲疑。


    「不疼。」雙成泰然自若的說,哪怕她連眼睛都睜不太開,「隻是磕著了門,腫了些,並不疼的。」


    王母還想說些什麽,又閉緊了嘴。她抬了抬手,雙成隻覺臉孔一陣清涼,紅腫居然消了下去。「是我暴躁了。」


    「是奴婢不該惹娘娘心煩。」她福了福,離開了。


    王母坐在鳳椅上,很久很久。又是樁殺孽,她實在記不住背了多少性命在身上。又怎麽樣?她倔強的挺直背。


    總要有人跳下這個汙濁的泥坑。總要有人背起這些無辜的生命。這是她選的路,她不會後悔,也不能後悔。


    角宿接了王母的口諭,沉吟了片刻。


    「雙成,你知道我不大幹涉外麵的事情。當值的時候,我惹出什麽亂子,老大那兒難交代,我對天帝也難交代。」


    「…天帝大約也沒辦法對你說什麽。」雙成漠然,「至於你家老大,有娘娘呢,你怕什麽?」


    角宿歎了口氣。角宿屬青龍七宿,是四聖之一的青龍星君管轄。青龍星君亦是四聖之長當中的一個,專管鱗蟲。


    四聖立場向來中立,說起來,跟王母還疏遠些,對於那個變態的皇儲可說是不太欣賞。但現在玉帝的病情似乎非常糟糕,將來會演變成什麽局勢,誰也不知道。


    「我說雙成,」他決定用推字訣,「就算是王母令,我上麵還有個青龍老大。你要不要先去找我們老大溝通一下?」


    雙成一言不發的抽出一張令紙,瞬間讓角宿啞口無言。字跡潦草得要命,一看就知道青龍老大情緒不太好,隨便抓了張紙就寫。但是老大…你也隻能寫在廁紙上發泄,擔子還不是我在扛?


    他更無力的收下那張令紙,「迴複娘娘,我明白了。但是我那幫子親朋好友就這樣無端替天界賣命?沒沾啥好處,實在是…」


    雙成有些厭惡的看著這個猾頭的角木蛟,「事成之後,當然論功行賞。必要的時候賞個神職什麽的,連我都做得了主,還要什麽保證沒有?」


    這年頭,當權貴的狗都好過當神官…好大的氣焰。角宿心裏冷笑著。


    「是是,有勞雙成大姐了。」他滿臉笑容的將雙成送出去,迴來馬上臉一垮,心裏狂罵不已。


    一整城的生靈,這罪過可不小。就算天帝不追究,他拿這好處心裏過得去嗎?但是太潔人皆嫌,幹脆裝個貪婪樣兒,將來也比較不會惹人注目。


    他煩躁的踱來踱去,長歎一聲。


    王母心狠手辣誰不知道?他親眷一大窩,逃也逃不掉,更不要算人間那票子妖怪朋友。


    「時勢如此,怨得了誰呢?小朋友,隻怨你們無事生非,惹了那婆娘啊…」角宿自言自語,卻無法說服自己。


    天帝若來不及禪讓就過世了,恐怕那個敗德的皇儲就會登基。他不懂為什麽青龍老大明明討厭帝嚳討厭得要死,卻擁戴帝嚳。


    不過,他當仙官這麽久,第一件學到的事情就是,不聽、不看、不說。


    天界的景色依舊縹緲虛幻,美得朦朧。但在角宿眼中,這看慣的美麗景色,卻帶著衰敗的哀傷。


    他悶悶的下凡,準備執行王母的命令。


    學校突然有了大規模的轉學潮。


    先是那隻饕餮轉走了,然後半蛇妖沒幾天也轉走了。陸陸續續所有的半妖幾乎都轉學出去,但又轉學了幾個有些道行的妖怪進來。


    殷梓察覺有異,卻又有幾分了然。但她的個性就是這樣子平穩無波,就算大火燒到眼前,她也隻會倒退個幾步思考如何逃生,不太會去驚慌。


    不過周明也要走了,這倒讓她感傷起來。說起來,她很喜歡這個大剌剌的文藝少女,不管她是什麽種族,都是一起讀書的好友。


    周明低著頭,喃喃說著言不及義的道別,正眼都不敢瞧殷梓。她收拾好書包,就和臉孔蒼白的母親一起離開,連話都不多說一句。


    殷梓望了望他們班上越來越多的妖怪同學,大約有點底了。她知道應該有些什麽在醞釀,而他們觸碰了「不周之書」這樣的禁忌之後,這種事情本來就難以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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