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上來了個陌生人。


    這對這個偏僻的小鎮算是件大事。這小鎮是這樣的偏遠,偏遠到一天隻有五班火車經過,修築得幹淨寬敞的馬路,久久才有輛車孤零零的開過去。


    從他走出火車站,就引起眾人的注目。雖是十二月,冬陽還是暖暖的,隻有早晚才需要刻意添衣服,天氣宜人的像是舒服的秋天。


    但是這陌生人像是從北極來的,穿著又寬又長的鬥篷,脖子上還圍著圍巾。他臉色慘白肅穆,極長的頭發綁著馬尾,眼神深邃的像是一口井。


    蕩漾著許許多多古老的過往。


    但他雖然留了一頭及腰的長發,卻不是女子。即使麵貌姣好,但是每個看到他的人都可以肯定,他是男的。就算肩膀瘦削,麵有病容,他依舊精神堅強宛如鋼鐵的男子漢。


    「先生,」操著地方口音的司機湊過來,「要去哪裏?搭我的車啦。」


    他黝黑的眼珠朝著司機一望,不知道為什麽,出租車司機突然訥訥的說不出話來。像是被一種憂傷刺中,他心裏突然浮現這樣的句子,「宛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不了,」陌生人舉起手,指著火車站外的小旅館,「我需要休息。」他的手上戴著黑色的羊皮手套。


    他默默的穿過小小的火車站廣場,穿過大馬路,全身漆黑的他像是一道影子,一點聲音也沒有的「飄」進小旅館。


    所有的人都停止交談,一起注視著那個奇怪的陌生人。天空明明這麽晴朗,卻像是飄來一朵名為憂傷的雲般落下深深的陰影。


    小梓愕然的站起來。


    在安靜的教室裏,她的舉止特別突兀。正在黑板寫字的老師聽到她碰倒椅子的聲音,轉過頭來。


    「…殷梓?」她訝異的問,「怎麽了?要去洗手間嗎?」老師擔心的走下講台,因為小小的殷梓雙手撐在桌子上,劇烈的發抖。


    「殷梓?」


    她抬起小小的臉,滿臉強烈的情感和激動,她顫抖著唇,幾次要發出聲音,卻發不出來。


    「殷梓,你是不是生病了?」老師慌張伸手摸她的額頭,發現她滾燙的像是一團火。「你發燒了?」


    她粗魯的搖頭,覺得強大的衝動要逼她做些什麽,她想笑又想哭…但是她卻不知道為什麽。她該做些什麽的…她想做,她想做…


    張開嘴,她發出珠玉般溫潤的歌聲。當然誰也聽不懂這種語言,卻覺得這不可能是人間有的美妙聲音。女老師愣愣的看著她,臉孔一遍遍的燒紅…這聽不懂的歌曲,居然勾起她許久以前的初戀迴憶。


    溫潤的歌聲漸漸激昂、狂喜,蜿蜒於天,像是在歌頌著愛的喜悅和生命的誕生,當到最狂熱的那一刻,她晃了晃,像是再也承受不住一般…


    她暈了過去。就這樣軟綿綿的癱倒在地,誰也來不及扶住她。大約過了兩秒鍾,師生才清醒過來,老師趕緊將她抱到校醫室去。


    但是他們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事實上,殷梓也不明白。


    她隻知道有種衝擊像是雷電般打到她身上。引起她已經失落的迴憶,卻什麽也記不得。她發著高燒躺了一天一夜,被各式各樣的夢境抓住,燦爛而紛亂的碎片讓她目不暇接,卻分辨不出到底發生什麽事情。


    她在昏睡中時而哭泣、時而歡笑。偶爾溢出一兩句含糊的歌聲。


    澤峻慌張極了,但是他把脈許久,隻能發愣。沒有邪氣,也不是夢魔所為。小梓連築基都勾不上邊,當然不是走火入魔。


    但是她在發燒、在夢囈,用他聽不懂的語言。


    憂心如焚的照顧著她,直到深夜,他突然像是被冰水澆了一身。他依舊聽不懂那種語言…但是他聽過殷梓說過。在他還是少年的時候,曾經陪著殷梓去重慶尋根。


    陪著殷梓行走於前世今生的迴憶時,他聽過的。


    那是飛頭蠻的語言。


    他心神不寧。住進了這間簡陋卻潔淨的旅社,陌生人感到一陣陣說不出來的焦躁。他說不清這種感覺…隻覺得長久以來宛如槁木死灰的他,找到了重生的力量。


    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


    難道這裏有他在尋找的人麽?


    但是…長久到他記不起來的時光,已經數不清自己失望了多少次。錯覺,該咀咒的錯覺!每隔一陣子,他就抵抗不了這種焦躁。像是瘋狂的熱病一樣寫在他的魂魄,他總是會誤以為某個女性就是,然後浪費許多時間去跟她生育孩子,等漸漸清醒的時候,才發現…


    隻是錯覺。


    血統複雜的人類女子總是引起他狂熱的錯覺,然後花費數十年暗自懊惱的等待妻子過世。錯誤的是他,並不是無辜的人類女子。飛頭蠻除非配偶過世,是絕對不會拋棄自己的妻子的。


    就算她是一個人類也不能改變這種根深蒂固的習性。


    他的時間,就浪費在一次次的錯認和狂熱中。然而他要尋找的族民,依舊不見所蹤。


    是否這世上隻剩下他一個?茫然的抬頭,他不知道該跟誰祈禱。


    在眾生將他們族民如禽獸般屠戮後,他真的不知道該跟誰祈禱。


    「該…跟誰祈禱?」小梓睜開眼睛,虛弱的喃喃著。


    擁著她打盹的澤峻馬上清醒過來,「小梓?醒了嗎?發生什麽事情?」


    瞅著澤峻很久很久,小梓撲到他懷裏哭了起來,一遍遍細細的說,「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斷的啜泣著。


    澤峻溫柔的安慰她,撫著她的長發。即使這樣劇烈的變異,撫摸她的長發常常可以讓她平靜下來。


    「…飛。」她指著耳朵,手掌放在耳畔,「像這樣。沒有身體…飛。有月亮的時候,他們…飛、跳舞。然後然後…小小的蛋,有寶寶哭…」


    澤峻安撫著激動的小梓,每次她激動的時候,剛獲得的語言就會支離破碎。但是他聽懂了。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感到心酸,為殷梓、為小梓深深的哀傷。她已經失去一切,為什麽留下最痛苦的部分?「那些族民,都不在了。」


    她猛然抬起頭,滿臉驚愕、不信,「…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她嚎啕起來,「沒有任何種族是為了被毀滅生存於世的!」


    你說得很對。澤峻跟著她一起落淚。他也想知道為什麽…他親眼看到同為人類的羅煞做了些什麽。


    這讓他厭惡並且狂怒,他更因此痛恨與那個人同為人類…這種厭惡讓他討厭當個人類。


    抱著小梓,輕聲哄著她,直到她哭累睡著,澤峻卻睜著眼睛,整夜都無眠。


    天剛亮,明玥已經在店門口不知道等了多久。


    「小梓還好嗎?」她早熟的臉孔充滿憂鬱。


    「…睡了。」一夜無眠,澤峻的眼睛底下出現疲憊的陰影,「去上學吧。她應該沒事了。」


    明玥望了他好一會兒,「澤峻哥哥,你是個人類。」


    他迴望這個精靈古怪的小女生,「我本來就是。」


    「你這樣說的時候,真的是這樣想嗎?」明玥率直的說,「你和我都知道,小梓和你顛倒,你有人的身體卻有著妖的『心』;小梓有著不大像人的身體卻有著人的『心』。」


    其實這樣講並不大對,但是不管她天分有多高,都還是個六年級的小女生。她有點煩躁的擺擺手,「我不會講。當然你們都是人類,但是你們又不是普通的。我不會講。」她賭氣的撿起水壺,「爺爺如果還在就好了。」


    「你爺爺如果還在,一定不希望你插手這些。」澤峻慢慢的開口,「平凡是最好的。不要去看、不要知道,不要去管。在這種眾拋棄人間,誰也不接受祈禱的時代,你最好是什麽都不知道。」


    明玥強烈的看他一眼,「…我喜歡我媽媽和我奶奶。」


    澤峻望著她,不知道她怎麽會天外飛來這筆。


    「我媽媽和奶奶喜歡逛菜市場,賣衣服的阿姨、賣魚的伯伯、賣菜的大嬸都認識她們。他們是朋友。這個小鎮的人都是朋友。」明玥氣得有點口齒不清,「天災人禍我沒辦法,但是我看得到的地方怎麽可以不管?隻要一點點時間,出一點點力就好了啊!爺爺也是因為這樣才教我這些的…」


    「如果不是為了要保護什麽,我這種天分到底有什麽意義嘛!你居然叫我什麽都不要管!你盡管不要管吧!連小梓都不要管,我會照顧她的!」


    她忿忿的走出院子,澤峻愣愣的看著她的背影。沒想到她又旋風似的跑迴來,「晚上我再迴來看她!臭哥哥!你去明哲什麽身的好啦!」


    「…明哲保身。」


    「不要糾正我!」明玥氣得雙手亂揮,「我真討厭你們這些大人!」


    「等一下。」澤峻叫住她,「…離上學時間還有一個多鍾頭吧?」


    「我可以先去跑操場看能不能不要這麽生氣!」明玥對著他揮拳。


    「既然你是小梓的師父…」他有些好笑的看著明玥突然僵硬,「我說說我跟小梓的故事吧。」他瞥了瞥鍾,「不過我怕一個小時說不完。」


    即使盡量簡短,澤峻還是讓明玥遲到了。她像是夢遊似的到學校,心不在焉的被老師罵,一整天都不知道上了些什麽。


    一放學,她沒去探望小梓,而是衝迴家開始狂翻電話簿。該死!爺爺也太不喜歡和人交際了,她完全找不到親戚的電話…現在她可以問誰?


    她瞥見爺爺的筆記…突然想起在最後一頁有一行阿拉伯數字。爺爺是不會做沒有道理的事情…她緊張的拿起電話,真的讓她撥通了。


    「喂?」她的聲音在顫抖。


    「嗯?」話筒那頭的聲音如絲綢般悅耳,「幻影咖啡廳。找哪位?」


    她不知道找哪位…「我、我姓宋,宋明玥!很抱歉,我、我…我在爺爺的筆記裏頭找到這個電話號碼…」


    「宋家?欸,你是清鬆的孫女兒吧?」悅耳的聲音溫暖許多,「不要慌,清鬆跟我是老朋友了。有什麽事情呢?」


    「希望你不要笑我。」她結結巴巴的問,「我想問飛頭蠻這種妖怪的資料…」


    她得到的迴答居然是長長的沉默。欸?該不會以為她是神經病吧?但是她該問誰?如果爺爺還在就好了…


    「…飛頭蠻?」話筒那邊傳出耳語般的聲音,「你說飛頭蠻?」聲音居然輕輕的顫抖。


    「嗯。」她抓緊話筒,「就是、就是耳朵變成翅膀,沒有身體,飛來飛去以花果為食的那種…真的有嗎?」


    「…有。你在哪裏見到他們?是一男一女嗎?他們過得怎麽樣?可還好?一切平安嗎?」連珠炮的問題讓她不知道怎麽迴答。


    「…你認識他們?」為什麽是「他們」?為什麽他知道呢?


    「不!我不知道!」對方矢口否認,「小女孩,請你也不要告訴任何別人!讓他們安靜過日子吧!」


    明玥呆了好一會兒,她想起澤峻歌哥提起的,那個在都城開咖啡廳的狐仙叔叔。她跳了起來,幻影咖啡廳!「你是狐影?!喔,天啊~我一定要告訴澤峻哥哥…這一切…居然是真的!」


    「不不不,千萬不要!」狐影叫了起來,「讓他知道了,他一定又帶著殷梓遠逃…讓他們安靜度日吧!隻要告訴我…告訴我…他們過得好不好就好了…」


    「…殷梓現在是我的學妹,澤峻哥哥在開文具店。」她不知道從何說起,「他們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狐影居然有些嗚咽了。


    為什麽告訴那個小女孩呢?其實澤峻也不懂。


    很可能是,小梓有的需求,他也有。他再怎麽愛小梓,都還是有群居的需要。希望被了解、被接納,有自己的朋友。


    在這小鎮他一直很孤獨。孤獨的守著一個店,守著小梓,守著過往傷痛的迴憶。他需要說出來,讓傷痛流出些,才不會包在心底淤血。


    除了那個天賦異稟的小女孩,他還可以跟誰說呢?


    不過看起來,已經把她嚇跑了。或許她以為遇到瘋子吧…即使她能看到「裏世界」的部份,到底是很淺薄的表層。他實在不該說的。


    看著昏昏沉沉的小梓,摸了摸她的額頭,已經退燒了。大概是被過往的慘痛記憶打擊到了吧?上天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殘忍的奪走她的一切,卻留下最痛的部份,讓她不斷的受傷害。


    他無能為力。隻能將臉埋在掌心,卻替不得她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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