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桂花將枝枒壓得低垂下來,繁茂盛開成一種無聲的喧鬧。無風自飄,那支曾經簪在素娥發上的桂花,融入千花萬朵的金黃中,還歸了源頭。


    幾乎是瞠目看著這巨大又挺秀的月桂。事實上,它並不是希臘品種的月桂,而是實實在在的黃金桂花。隻因它生在月宮,而且是唯一的一株,這才稱唿它為月桂。


    它是這樣的高大、挺拔,宛如淑女般擁有溫婉的氣質。樹根下湧著一汪碧泉…大得像是個湖泊,不斷飄下的桂花,讓碧泉起了許多小小的漣漪,倒映著月桂苗秀的身影。


    但是澤峻沒有看到什麽看守者。


    他走到泉邊…隻見如鏡的碧泉,像是一麵通透的玻璃,一個模糊的城鎮忽隱忽現。澤峻定睛一看…劇烈的哀傷襲上心頭。


    那是矗立在峭壁上的天使公寓。


    他住了半個暑假,和裏頭的眾生打打鬧鬧,爭吵歡笑的天使公寓。依舊是樹籬笆,白圍牆,依舊是安靜的坐落在陽光下。


    但是所有的人都不在了。


    為了一個人的貪念,這些可愛的眾生…都消逝了。他鼻酸而落淚,在廣大的湖泊激起了漣漪,這漣漪細微卻遠大,震動了整個碧泉。


    碧泉翻滾,陣陣清新湖水混合著桂花的強烈香氣襲來。翻滾的浪濤柔和如女孩兒的臉孔…然後凝聚成水色的人形。


    一個有著月色白的肌膚、水藍色衣裳,渾身滾著水珠的美貌少女,凝視著他。


    「是誰對著我的泉獻上眼淚?」她的聲音縹緲,「莫不是對塵世起了眷念?遭刑的天人何在?」


    澤峻錯愕的看著她,好一會兒,連話都說不出來。


    或許是她的美貌令人震驚?還是她冰冷的氣質卻有著春威?可能都有也可能都不是。他隻是呆呆的望著泉水凝聚的少女,心裏湧出一種自己也不懂的親切。


    「…螭瑤。」


    他和少女都同時震動。這個名字…這個陌生的名字…為什麽他會喊出來?


    「你何以知道我的名字?!」螭瑤像是怒濤般奔向他,宛如冰晶凝聚的雪白指爪幾乎掐入他的肩膀,「這名字…這名字…連我都遺棄很久的名字,你為什麽…?!」


    「…我不知道。」澤峻愣了好一會兒,坦白的說。


    她美麗的瞳孔燃著怒火,倒豎宛如爬蟲類的金色眼睛。但是他不懂…為什麽他不害怕。明明這位美麗的少女身下蜿蜒著盤踞的蛇身;明明她的指爪已經刺傷了他…他不明白為什麽他不害怕。


    疲累的小咪抬起頭,冷冷的打破僵持的氣氛,「他的確不知道。他是個人類…你知道人類的血緣總是混雜太多,許多記憶的碎片也跟著血緣沈眠著。你要追究那些片段的碎片呢?還是渡我們一程?」


    「他沒有任何血緣流落在人間!」螭瑤厲聲,卻鬆開了澤峻,表情脆弱而茫然。「他隻有我而已。我得看守在這裏,等待他成仙歸來…他總有一天會歸來的。」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那個「他」…是誰?


    她垂下美麗的頭顱,長發和泉水融成一體,她在落淚。這泓碧泉…每一滴每一點,都是龍族的她落下的眼淚。


    「我不想知道這些。」小咪咳了幾聲,她內息感到無比煩悶,愛鈴漸漸崩壞的靈魂似乎影響到她,令小咪感到越來越窒息,「我隻問你讓不讓我們過去。」


    螭瑤看了看這個凡人,又轉眼看看小咪和愛鈴。她那雙可以明辨一切的眼睛困惑了。原本她不該放人隨意進出…但是她從來不留眷戀人世的仙人或非仙。


    他們不想留,這是真的。這個年輕的人類…是個還不成氣候的修仙者,這也是真的。


    「我可以讓他過去。」她纖長的指爪指著澤峻,「但是你不能。」


    小咪被激怒了,「為什麽?!隻因為我是個蝙蝠妖?!難道人類和眾生差距有那麽大?!即使你是仙神,但也是妖神出身!你…」


    「誰對你下了暗示?」螭瑤奇怪的看著她,「你怎麽會是蝙蝠妖?你不入眾生之列,甚至不是人類。你…根本不是完整的。」


    「你說什麽?!」小咪幾乎衝了上去,澤峻急忙架住她。「我就是我!我一樣有唿吸有心跳有想法,為什麽我不是完整的?!」


    螭瑤遲疑了一下。她並沒有生氣…隻是有點手足無措。就像是充滿智慧的長者,卻沒辦法告訴三歲幼兒「誕生」的真相與意義。


    「…你的情感在這邊,你的靈魂也在這邊。」螭瑤指了指呆滯的愛鈴,她不知道怎麽說明才好,「但是你的情感,好像受到重創癱瘓了。而你們的記憶,分持一半的鑰匙,鎖著打開不了。」


    她歎了口氣,這樣的說明,連她自己也不懂。「不是我不讓你們過去。這泓碧泉是我的龍淚精華。可以療愈所有生物的創傷和破碎。你們得穿過泉水迴到人間…但是我不知道…會產生什麽後果。」


    這世上還有多少人叫得出她的名字?不多的,不多的。就算是遙遠血緣的破碎記憶,她都異常珍惜。


    她不忍心讓那個人類的心受傷…而且,她沒見過化人的妖族和自己內丹分離,內丹還孕育出另一個自己。


    硬將孵出來的小雞塞進蛋殼裏會怎麽樣?更何況那個情感停滯的人類身體,靈魂似乎破碎了。


    人類脆弱而細致,她不知道穿過泉水後的結果。


    「你不要花言巧語絆住我們。」小咪冷冷的說,「你該不會是怕了帝嚳或羅煞,存心拖延不讓我們走吧?一句話,給不給走?」


    「不給。」溫柔如春風的聲音追了上來,卻讓人毛骨悚然。帝嚳附身的羅煞穿過了半毀的廣寒殿,飄忽的落在泉旁。


    他沒有耐心尋找道路,使用了神通力打垮了宮牆,離開了迷宮。


    澤峻擋在小咪和愛鈴身前,拔出了靈槍。螭瑤橫了他一眼,冷漠的望著羅煞。「你不到來這兒的時候,修仙者。」


    「刑仙,你該知道我是托賴了誰的神通。」羅煞冷笑,「將那三個小家夥交給我。」


    螭瑤冷冷的迴望,像是望向一片空氣。她平靜的對小咪說,「你若不後悔,可以穿過碧泉而去,我不會阻止。」


    「刑仙!你當著我的麵縱放人犯!」羅煞發怒了,帝嚳又掌握了羅煞的聲音和神智,語氣輕慢柔和,卻讓人感到徹骨的陰森,「螭瑤,你為了留在天界,連愛人的仇恨都可以忘記。你不是誓言永遠服從我嗎…?」


    「你配叫我的名字麽?我服從的是天帝。」螭瑤露出冰冷的笑容,「現在,你是嗎?」


    這位貴為天孫,曾經代理過天帝職務,又因為殘忍背德被趕下帝位的帝嚳變了顏色,他的震怒引起凝成利刃的狂風,劈向螭瑤…


    螭瑤的龍尾攪散了狂風。她盤踞起來,幾乎有三個人高,將澤峻等護在她的身後。「你認為一個附身的傀儡可以打敗我?我可是刑仙者!所有該貶的仙神由我遣出,所有該殺的仙神都在我的泉裏斬首!」


    她冷笑,「帝嚳,你可以瞞別人瞞不了我。你所愛的隻有你自己,所謂的弟子隻是天帝下定決心將你除掉時的軀體,供你附身後繼續為惡的殼子!你哪會那麽慷慨借人神通?你隻是借著這個機會好搶奪弟子的身體而已!」


    這話引起羅煞的驚愕。他雖然被帝嚳控製著,卻僵硬起來。


    「沒用的廢物!」帝嚳罵了起來,「別人幾句空話就嚇住了你!枉費我花了那麽多心血教導…」羅煞卻恐懼的拚命和帝嚳搶奪身體的主控權。


    覷著帝嚳的神識和羅煞僵持,螭瑤一擺尾,將澤峻等人掃入泉中。羅煞見宿敵居然逃脫,大叫一聲,疏了心神,又重新讓帝嚳壓製了。


    「…螭瑤!」帝嚳對著刑仙者怒吼,「你不要當我會永遠被關著!違抗我的隻有死!」他俊逸的臉龐寫滿殘忍,「你這怪物的眼睛我不要,我要挖出來喂狗。」


    「隨你高興。」螭瑤冷冷的迴到泉中,「你不要忘記了,天界隻有我可以跟悲傷夫人對話。你敢殺我,請便。」


    她盤蜷在自己的龍身上,水藍色的眼淚不斷融蝕在泉中。


    如果帝嚳要殺她,她也不怕。隻是她誓願過永遠要守護這個泉,維護這天界的法典,和對著悲傷夫人唱歌。


    若不是她還抱著漸漸熄滅的希望…她寧可死。


    「你,知道我在忍死等待你嗎?…」她湧出更多了淚,「心愛的你啊…魂歸何處…」


    穿過了泉底,依舊是泉。


    向上望可以看見哀歎哭泣的螭瑤,但是往下是深藍的虛無。他們在下沉,不斷的往下沉。


    這泉水這樣深幽,像是沒有盡頭的寂寞。


    沒有生命,沒有聲音,就是一片虛無的死寂。往事不斷的在腦海跑馬燈,這是否 ~ ~ 就是臨終的感覺?


    澤峻抱著愛鈴,拉著小咪,不斷的往下沉。


    越深就越暗,最後沒有一點光亮。隻有沒有止盡的寶藍色。然而在這片幽暗中,有些光影閃爍。


    許許多多的飛禽走獸、妖魔神靈,交會的穿過他們。連見多識廣的小咪都睜大眼睛,她不能夠了解…這些虛影是怎麽來的。


    她甚至看到了楊瑾…將手足依舊虛弱無力的自己抱起來,然而床上沈眠的,是另一個自己。


    還來不及看清,另一個虛影撲了過來。幢幢重重似鬼影出沒,上演著各式各樣的悲歡離合。


    她甚至看到大笑的女郎,佝僂著背的努力畫畫的葉霜,和正在說書的飄飄。她看著這些栩栩如生的家人…胸口陌生的痛了起來。


    原本呆滯的愛鈴頭一次抬頭,望著遠遠飄過來的幻影…牽著已經成為少女的她,爸爸媽媽從療養院接她迴家。


    接我迴家。爸爸媽媽來接我迴家了。「啊啊啊啊…」她發出尖銳的叫聲,用力甩開澤峻的手,衝向幻影,卻被寶藍沉滯的水流帶走。


    這些,都隻是幻影啊!澤峻伸出手想抓住她,卻被水流衝開。沒想到小咪也鬆了他的手,拚命的遊過去抓住愛鈴,「那些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愛鈴,你爸媽已經死了!」


    死了?


    她腦海裏湧起不想迴憶的片段…她「看到」小咪殺了她的父親,女郎殺了她的母親。


    她的家人殺死了她的家人。


    她可以怪誰?怪被操弄的父母?怪想盡辦法犧牲生命也要救她的眾生?


    最應該怪的,是這可咀咒的體質和妖邪垂涎的我啊!我才是最不該存在的人,如果沒有我…大家都不會死,大家都會活著…


    父母和眾生家人的慘死,引起她柔弱心靈的崩潰,她沉重如鉛,求死的意念讓她飄向黃泉…


    這深幽沒有盡頭的泉水,是仙與非仙,生與死的交界。意念是唯一的羅盤,然而求死者,就會飄向死亡的黃泉。


    這些幻影並不邪惡,隻是每個人投射的記憶和懷念。當然,還有懊惱和悲痛。


    湍急的水流中,小咪倔強的抓住愛鈴的手,她沒辦法忍受,沒辦法忍受她熟悉的人在她眼前消逝,她已經失去太多了!


    「愛鈴,愛鈴!」她將眼神渙散,唿吸漸漸停止的愛鈴抱在懷裏,頑強的抵抗黃泉的唿喚,「難道你隻在意失去的人嗎?那我們這些還沒失去的,你就不在意了?看著死人哭有什麽用?我們活著的人怎麽辦呐?我決不讓人奪走我身邊任何一個人…我不要!」


    這是第一次,小咪的情緒爆發了。她感到自己像是火一樣燙,瘋狂的燃燒。這股透明的火焰順著自己,延燃到愛鈴的身上。在這個療愈和痛苦、生與死的泉裏,她和愛鈴麵麵相覷,竄起狂熱的火苗。


    這股淨火讓無盡的黑暗褪去,照亮了九泉。她們愕然的看著彼此的封印被淨火燃盡,失去的記憶像是拚圖般重組、完整,兩個人的容貌漸漸一致…像是相對著鏡影。


    碧泉的水流像是被火焰凝固住,宛如巨大的琥珀困住了小咪和愛鈴。她們彼此凝視,麵容和記憶不斷的同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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