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慧音這裏連日裏受這些奶奶們的窩囊氣,有抱怨她活計不能幹的,有說她勾搭男孩子的,有氣她像個主子一樣讓人伺候了小半個月的。又趕著李奶奶一邊愁那她那傻乎乎的小孫子,一邊又聽到翠柳背地裏說些不好聽的話,心頭越發上了火,再聽見慧音的難聽話,哪有不來氣的,已經好多天封門不讓小寶過來了,隻以廟裏事祭為由屢次攔他在門外。


    今天慧音又受了這種冷落,李奶奶在屋裏分明聽到,也不願理會,就是心裏很煩,那要買香的老奶奶,姓王的,正在邊上凳子上坐著,也聽見了外頭的響動,就笑嗬嗬地道:“照我說,這些人還是太過分了,一個小丫頭,這麽不依不饒的,是幹什麽呢?你說說,買了她來,原也不要她幹活打掃庭院的,又有什麽好嚼的呢?再一個,誰也不想生病的不是?裏麵已經夠難受了,外頭還不讓人安生,好容易病好了,怕是又要住些心病……我說這些,也不是袒護她,隻是著實怪可憐的,沒得叫她受這個罪幹什麽?”


    李奶奶冷笑道:“依著你,要怎樣?把那些人的嘴都撕爛嘍?咱們念佛家的人,最講究心境平和,不然白白在這裏糟蹋光陰。外頭那幾個是誰我都聽見了,我也有數,迴頭自有辦法處理她們。但她也不好!更不讓我省心!好好的,就是跟那個王海順家的小子不清不楚!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難不成,以後還要從我這裏拿點嫁妝出去?我早看不順眼這兩個了,由著她們說道些,也攔攔他們倆的興頭。再有個半年,這裏還能是個念經的地方嗎?說難聽些,成了他們倆談情說愛的地方了!還有半點清淨嗎?”


    王奶奶笑道:“你說的是,我也有些看不慣,可誰叫他就成就了那個事呢?不光是那小的,廟裏麵大的也多虧他救下來了,他們倆又小,哪裏懂事?這樣怪也怪得忒不是地方了。照我說,還是把她鬆了手得了,讓給王海順家的做幹女兒去,也省得廟裏頭不幹淨,你也省快心事。”


    李奶奶蹭地坐起來,瞪著兇兇兩眼,罵道:“不是你掏的錢你不心疼!在這兒出什麽餿主意?出去!幹你的活去!”


    王奶奶登時有些沒臉,見她罵完了就側身睡去,就起了身,道:“我說錯了。”接著迴身出了門,正巧看著那南邊牆根底下趴著兩個人,她立時氣並臊湧上心頭,忍著牙根走過去,壓聲罵道:“在這聽什麽玩意?惡不惡心?”


    那兩個老奶隻顧眉開顏笑,前頭的歪著臉笑道:“沒你惡心,在她麵前裝好人,也丟了臊吧?”


    後頭那個隻跟著偷笑,王奶奶更氣不過,立時掃了她一嘴巴子,罵道:“你要再跟這樣跟我說話,我告訴你明白的,這廟裏,有你沒我!你當你是誰?街頭要飯沒人要的,老公把你扔在橋洞下,差點沒被花子糟蹋的東西,老主持正好碰見了你,還是我在跟前說了幾句好話才帶你進來的。有你吃,有你穿,到了今天還有你說的了?你說別人也就罷了,當我是好惹的?你再敢多一句嘴,信不信?立刻讓你滾蛋!”


    那後頭瞧這臉子也不敢笑了,隻顧著往後麵躲退,隻剩下前頭的捂著臉,不敢接話。


    王奶奶冷笑道:“我知道你們什麽心思,但別太精明了,小心算了最後,算到了自己頭上!”


    哼了一聲,踢腿往大屋裏去了,找個木魚默默敲經以求心靈安靜。左右床邊也坐著幾個老奶奶,都是素日裏老實巴交的,見了這場麵,也隻幾個拉在一處說細話,不敢打攪她。


    而那牆根下的一個,站在風地裏,任著眼淚飄流,卻又不敢大聲。哭了會子,又去菩薩下麵跪著,似在懺悔。


    李奶奶在屋裏頭也分明聽見了這聲吵鬧,隻是哀歎不止,不知為何勾起了她的傷心事。自己隻有這個孫子,卻偏偏在自己這裏出了事故,事還不小,腦子已經不好使了,即使以後治迴來,怕也是個廢人了。


    翠柳明裏暗裏不知說了多少閑話,在不在跟前,一提到小毛,總說她的不是,“為老為尊的不知道教育小的,更不管好小的,被別人拎著雪地裏打了都不知道,等自己那些破事忙完了才知道出來找孫子,差點害得他被人打死……”諸如此類的話語已經不止一個版本了,聽得李奶奶心頭都是傷刀,一想起來就沒處補救,想起小毛就更加傷感……


    她側身臥在那裏也嗚嗚咽咽地哭了。


    卻說竹溪騎了車去接筱煙,半道兒上總聽見嘀嘀的警笛聲,心裏直嘀咕著是什麽事,一往茨淮大橋那邊看,竟有許多人一大清早就來下河洗澡。


    場麵混亂髒汙,惡心得竹溪看一眼子就趕忙走了。到了筱煙家前,去看那對麵的工地,已把保護欄架好了。他反身去叩門,卻正好是筱煙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來了,一手拿著白色布包,一手拿著一個小巧的收音機,粉邊鋁鏤,一角還有根天線似的東西。


    筱煙後頭還有霄玉和朶兒,竹溪迎麵就問了好,霄玉笑道:“今兒來得不早不晚,正是時候,連著你這姐姐也一並過去吧,你們一處玩兒,也好做個伴。”


    竹溪笑道:“這車子隻能坐下一個呀。阿姨……”


    霄玉笑道:“誰要坐你那車了?我送你們過去,臨晚上我還去接你們。”


    竹溪道:“那還不如讓老師自己過來了?他在家閑著倒舒服,我們過街也不是那麽方便呀。”


    霄玉給了他頭皮一下,說道:“不興說你的老師,怎麽學的?比我還沒譜。你聽聽,那邊都是亢亢唧唧的聲音,怎麽學得下去?你別磨嘴,我有安排。”


    竹溪哦了一聲,將車紮住了。跟著她們一道兒上了雪鐵龍。小車開動,竹溪坐在前頭,聽得後頭有一聲清利爽尖的戲腔,陣陣唱道:“轅門外三聲炮,如同雷震;天波府裏走出來我,保國臣。頭戴金冠壓雙鬢,當年的鐵甲我又披上了身。帥字旗飄如雲,鬥大的穆字震乾坤。上啊上寫著渾天侯,穆氏桂英。誰料想?我五十三歲又管三軍!”


    竹溪不禁拍手叫好,說道:“在家好像聽過,是豫劇穆桂英還是什麽?”


    朶兒笑道:“哎,虧你怎麽記得,就是穆桂英。”


    竹溪笑道:“我爸老愛聽這些子曲,家裏就一個電視,我也沒得爭去,所以有的沒的就聽了。”


    筱煙換了換台,裏頭又唱道:“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恰似一朵輕雲剛出岫;原以為他腹內草莽人輕浮,卻原來骨骼清奇非俗流……”


    竹溪聽著這曲兒,心裏隻想著筱煙,也隻顧得嘿嘿在前頭傻笑。兩個姐妹聽這曲子嫩得慌,也坐立不安,筱煙又換了,這次是一出《女駙馬》,尖細別致,是安徽口音,但竹溪反不喜歡,覺得太俗攮了些,頂得他心裏直毛燥,他迴身說道:“換了吧,這首太像咱們這兒吵架的口音,你不覺得不好聽嗎?”


    筱煙笑道:“咱們這兒的確有吵架的曲子,可跟這個比不了,人家是正經唱戲,又不是罵街罵人,你怕什麽?”


    竹溪嘿嘿笑了兩記,又迴身坐了,無奈隻得聽完了。


    曲子了了,他們也快到了,霄玉說道:“好了,停了吧。一會兒見著他,還放著音樂,他又多給你們手段使,拿來吧,迴家你們再玩兒。”


    筱煙努著嘴很不情願地給了她,還帶了句道:“管天管地……”


    霄玉說道:“你這丫頭也給我消停會兒,好好上你的學。還有,管住你這竹兄弟,別讓他惹事。也別讓他吃虧,昂。”


    筱煙推了車門,答道:“好……誰讓人家是你幹兒子呢!我也得跟著伺候著。”


    朶兒掩嘴一笑,竹溪已下車跑了過來。霄玉也推了車門,擰她的臉,說道:“再給我強嘴,真擰爛了你的。”


    竹溪過去叩門,裏頭走出來劉靜,他和霄玉寒暄了些話,就擺手送走了她。一迴身,將他們三人帶到堂屋。卻見他母親正坐在一旁的高椅上,安泰豐腫,眼窩深重。竹溪忙頭前低頭說了句:“老奶奶好。”


    筱煙還沒接話,看著劉靜什麽反應。劉靜聽了,笑道:“你別亂認輩分。”他母親真誠笑道:“什麽亂認?說得挺好的嘛!我就喜歡他叫我奶奶。”


    劉靜撚著胡子挺立著笑,他母親又說道:“你叫個什麽?”


    竹溪就告訴了她自己的名字,也介紹了邊上了筱煙姐妹倆,她倆也叫了聲奶奶。但明顯她記不住他們的名字,耳朵很是昏聵,隻是往日舊的寒暄禮儀罷了。


    劉靜領著他們到了書房,在那裏坐下。開始上課前,劉靜問了朶兒道:“你學到哪裏了?”


    朶兒答道:“語文我走的時候學到了魯迅的小說那裏。”


    劉靜笑道:“哦,那你對魯迅的書有多少感觸?”


    朶兒答道:“沒什麽感觸,隻是覺得那時候的書都比較充滿國人血淚,他的話裏頭有很多讀起來又乏味又難懂,像是打著啞迷似的,怕是不了解的人都不懂。”


    劉靜點了點頭,說道:“這正是我要教你們的地方了。要想聽懂他話裏的機鋒就要懂他的故事,他寫這段字時所處的處境。沒有人會憑空編一段故事來的,必然是他有些許多不吐不快的難言之隱,又礙著當時的動蕩格局,再一個,又是白話文,所以讓你們讀起來有些生硬。”


    接下來即是正式上課,劉靜抓住他們的渴求疑問答案的心理,一步步引導他們思考,三個人各有心理處境,都想的不一。


    雲淡風輕,一時又到了午後,竹溪坐在他家門檻上,捧著一本《紅樓夢》在讀,正好早上聽了劉靜一堂課,對這些白話文還有了些研究下去的心理,一時就硬著頭皮讀了下去。


    正讀到林黛玉進賈府的一段,看得正是入神,卻總被那些腰纏紅蟒穿金戴銀的描寫攔住了眼,看得下卻看不懂,腦子裏也沒有模樣,隻好跳過了。前頭又好多的人物,一時到了這裏隻記得一個賈雨村和林黛玉了。


    頭頂上一道簷瓦遮下來的陰影罩在他身上,前麵又有清風不停吹過來,四周都靜靜的,沒有鳥叫,沒有狗吠,竹溪不由得左右探了探腦子,卻見路遠處都沒有人走來。他一迴過來低下頭去看書,卻見右邊忽而坐過來一個人,早有一陣幽甜的香氣撲了過來,他心裏也猜到是筱煙。沒等她說話,就忙舉著書給她看,說道:“你瞧,這書你肯定愛看。”


    筱煙看了看書殼,原來是《紅樓夢》,就笑道:“這可是什麽禁書,你從哪兒拿過來的?小心老師看見了捶你!”


    一麵說他一麵也捧過書來看,竹溪隻笑,沒接話,依著她也看。筱煙看了一麵,就笑道:“這混世魔王怎麽跟你這麽像?一上了頭就幹些沒頭沒腦的事,你瞧瞧,你這腦門還有塊疤呢!”


    竹溪指著書笑道:“你怎麽也和這林妹妹這麽像呢?尤其是你這眉毛,早前我看了,一直以為是在說你。這會兒再看,是越看越……”


    筱煙丟迴書去,罵道:“你……你。”


    竹溪慌了,忙抱著書說道:“我錯了,我錯了,再不敢了,走吧,咱們進屋去。”


    筱煙甩開他手,薄麵帶羞含嗔道:“你說的什麽話?在這兒也不忌口,迴迴讓人提心吊膽的,我走了!再也不理你了!”


    說著早跑到了屋裏去,竹溪也跟上,進了屋,細聽人聲,才知道劉靜還在他母親屋裏侍候著,這下才放了些心,趕忙又去找筱煙。


    來到書房,卻見隻有朶兒,他皺著眉頭,問道:“朶兒姐,你見著筱煙了嗎?”


    朶兒笑道:“她不是迴家了嗎?”


    竹溪驚問:“迴家?”


    一語未了,後頭突然有人打了他頭皮一下,他一看,原來是筱煙躲在了門後麵,出來打了他一下,他跳跳地說道:“筱煙,筱煙,我錯了……”


    筱煙剛還笑著,這時給了他一個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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