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下翠柳夫婦在派出所裏傷心談話記錄不談,卻說次日早晨,天蒙蒙亮,竹溪像是心事趕的似的,一聽狗叫就起了身,披衣穿鞋,到草棚子裏看追風。


    往那一站,見追風猛地抬起頭來,竹溪也猝然一笑,說道:“還是看見你心裏舒坦,今兒不得帶你玩了,趕黃昏了,咱們再敘話,昂。”


    追風略微哼了兩聲,動了兩下,竹溪在一旁站著,卻見背後他爸爸也披衣起來了,一手拿著煙杆子,沒好眼神地看了他一記,竹溪頓時害怕了起來,越發弓著腰子不敢動彈。


    馮沅吹了一口煙,走過竹溪身旁,朝追風那裏看了一眼,哼道:“現世的貨!恨不得全鎮人都認識你是不是?打臉現世!”


    竹溪心裏雖難受,卻說不得話,怕又來了一頓好打,他既然心情不好,就由著他罵吧。


    馮沅哼了一聲,推開木門,踏踏地走了。


    竹溪悵然若失,半晌腦袋裏都迴響著他爸爸罵過的那幾句,不經意又往前走到了門口,瞧他去了哪裏。


    看那方向,倒不是往常逮魚的地方,很像是筱煙家的方向,倒也是,如今那裏蓋房子,可不要去看看……


    熏芳也起了身,出了門,正迎見他跐在門口,打著哈欠說道:“有那亂看的,不如過來給我洗碗。”


    一麵說,一麵進了廚房,立時各種瓦罐碰撞的聲音就響了起來,竹溪迴頭看著廚房的窗戶,就說道:“我不幹這體力活,叫我歇歇怕什麽?一大清早的,見了我,就使喚。”


    熏芳一聽心裏就不樂意了,掀著簾子說道:“嘿!去了幾個月連家也不認得了,也學會拖懶了,你真當自己是那大院子裏公子哥兒?每天坐那不動彈就有人給你端茶遞水地伺候?告訴你,迴來了還是一樣,該幹嘛幹嘛。昨天的賬還沒跟你算呢,你要敢跑,迴來我非打你不可!說起來你就是皮癢癢了!幾天不打你,又開始不長進!”


    竹溪想要反駁,無奈熏芳一句不停,在廚房大喊大說,是:“前頭你二姨家的事鬧得沸沸揚揚,連我們家都不好聽,都沒完呢!你個小兔崽子,昨晚上又給我添了一道事來,你快想想,小毛到底去哪了。”


    竹溪這才接道:“怎麽?你沒找到他?”


    熏芳道:“上哪裏找?大半夜黑燈瞎火的,連個光都沒有,再說了,這麽大個闞疃集,我難道滿地裏去找他去?”


    竹溪笑道:“指不定去了他奶奶那呢?”


    熏芳道:“有可能,要不你現在過去問問吧,我想也不會,他腦子不好使,哪裏還記得路,聽你說,不也是跟著你才到了這兒嗎?”


    竹溪道:“是倒是,隻是……我昨兒瞧著他有些怪怪的,說好了又不像好了,說太傻又有些活動,要是我去了沒找著又怎麽說?”


    熏芳頓說道:“沒找著就迴來!你還想幹嘛去?對了,還有一事我沒揭你的皮呢!你在咱們家電視機後頭藏了什麽?我都給你砸爛了!不學好的東西,問人家說,都說這是害小孩的東西,你倒好,不知道從哪裏給我找來了,還瞞著我玩兒,你過來!”


    竹溪聽到你字就趕緊巴著門跑了,到了壩子上朝熏芳喊道:“那不是我拿來的,是坤子拿來的,你要打,找他打去!”


    熏芳迎著他喊道:“你少胡扯!過來我非治死你!”


    竹溪笑了一聲忙跑了,一路上喝了涼風往觀音廟裏去。


    不多時,已到了門口,還沒敲門,裏頭已有陣陣厚香剛好飄出來,他笑了記,敲門喊道:“李奶奶!李奶奶!我有事找你!”


    裏頭瞬間有人過來開門,卻沒有狗吠聲,竹溪覺得有些不大習慣,開了門,朝拴狗的那樹下去看,卻見兩條壯實的狼狗都憨憨懶臥,不大搭理人。


    他心中樂道:“難道這畜牲也知道人的事?懂得安靜獨善其身的道理?還是說知道‘前輩們’怎麽死的,這裏知道妥善安身了?倒是可愛多了。”


    迎麵那個老奶奶問道:“什麽事?”


    竹溪想來和她說也是一樣的,就笑道:“昨兒夜裏李奶奶的孫子可朝這兒來了?”


    老奶奶答道:“沒聽見響動,一夜裏都睡得沉,大家都是一樣,怕是沒過來。”


    正說著,隻見那屋裏款款探出來一人,麵容白冷,像有霜氣,竹溪細瞧了,原來是慧音,於是指了她一下問道:“你身上好些了嗎?”


    老奶奶在跟前,笑代答道:“她年後就好多了,想是那一陣子心裏總怕得慌,所以病加重了,這幾個月下來已經好全了。”


    竹溪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慧音那裏笑了一記,拿起掃帚在門後掃掃葉子,竹溪看了兩眼,轉而和老奶奶告別,老奶奶笑著將他送走,一手又關了門。


    竹溪迴身過來,心裏雖惦記著慧音,卻更憂慮小毛的處境,但又有些不大想管他,甚至有些他越慘才越好的想法不停冒出來。


    一氣兒走到了家,還沒開門,已經聽見裏頭熏芳自說自話的聲音,還挺大聲的,抱怨道:“這一勢爺倆,真是個爺倆,天天不歸家,大事小事又不斷,今兒這個被人撞,明兒那個自己撞,沒一個讓人省心,好的不像,壞的都學進去了!大的眼皮子厚,見了漂亮的姑娘也有走不動的時候,小的也學的壞,扯了這個不算完,那個也不放手,我看那,到頭兒一個也撈不著。”


    竹溪聽到心裏去,難受異常,呆答答地卻自推開了門,倒唬了熏芳赫達了一下,她問道:“問得怎麽樣?他去沒去?”


    竹溪暗暗接了一聲,道:“沒去。”


    熏芳道:“沒去就算了,你又怎麽了?出去的時候風風火火的,迴來又這個樣兒,我可不管你,今兒的事多著呢,沒空料理你,要打你也等我哪天空閑了再說。那南邊那有幾件衣服要我交呢!你吃過了趕緊該幹嘛幹嘛,這幾天給我安分些,再給我惹事,我先治你的個子!”


    竹溪垂頭自審,摳著手。熏芳又出了廚房,指著他說道:“還站在那兒幹嘛?過來吃飯!”


    竹溪哦了一聲,過去了。一頓飯吃得極其難受,熏芳總介意前頭的抱怨話被他給聽了去了,因竹溪近來大了也開始注重臉麵了,就不好再當麵提引子的。竹溪聽了那話心裏也有芥蒂,總覺得自己在她麵前好不丟人,偶爾偷瞧著她,卻也見她臉色鐵青,不好說話的。因此默默吃著。飽了,連忙就起身跨車走了。


    那邊老奶關了門,迴來就去李奶奶的臥室裏找她,李奶奶卻正側臥在床上,瞧著她,老奶就說道:“是那邊河沿家的小夥子過來問說‘小毛可來過了這兒嗎’,我說沒來過,不知道你孫子最近又怎麽了?我聽說,不是移到縣裏麵了嗎?怎麽又帶迴來了?還有,那孩子之前不是和你家孫子鬧過一場,還出了血的,今兒來了,倒一臉的喜氣,真是人有不一樣的。”


    李奶奶歎了口氣,說道:“你別管了,去忙活吧。我這孫子自來不省心的,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由著他去吧,給他求過了,自有神佛保佑他。”


    老奶道了聲阿彌陀佛,就退出去了。


    一個剛走,慧音就又進來了,李奶奶頓時有些不慍,說道:“你沒事不要亂聽大人說話,這樣不好。”


    慧音展眼一笑,說道:“我是進來問句的,大堂裏的奶奶叫我問香不夠了要不要買?”


    李奶奶擺手說道:“這事還問我,你說買不買?去吧,去吧。”


    慧音仍說道:“那去誰家買?”


    李奶奶翻身答道:“你就直接告她去往常的那賣油的家裏帶些就是了,又不是吃的,還換家換地的嗎?”


    慧音笑道:“那個奶奶也知道,說那家最近似乎有事,連日裏家裏不見開門,生意也不做了,走過幾次門口,都見關著門,怕是今天去,不好買得到呢。”


    李奶奶道:“那倒是煩人得慌,你叫她過來,再商議吧。”


    慧音嗯了聲,又出去了,迴去和大堂跪著誦經的奶奶說了,奶奶撤了身子,去到那屋裏和李奶奶商議起來。


    慧音就依著她那個蒲團跪下,抬頭看著麵前的彩鑄觀音塑像,心裏默問道:“為什麽人是會變的呢?李奶奶這幾個月,對我都冷冷的,吃的喝的也不過問了,甚至還有些嫌我。難道這種地方,也講究利益使然嗎?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究竟是為了什麽?生命是否有終結?生命之外是否還有生命?我死了之後,是不是還會存在?如果不會存在,那我到底從哪裏來?為什麽,不能讓我一開始就有所選擇?觀音菩薩,你聽我虔誠的祈禱,給我些提示吧……”


    默念畢,磕了頭,接著開始背誦前日的經文。


    半日後,慧音才起了身,瞧外頭日陽不到正頂,隻是午前差兩鍾,於是倦倦伸了個懶腰。這一伸,卻聽後麵哪裏的嘰嘰喳喳的說話聲,慧音立時站住靜聽了,卻細碎地說是:“這小妖精,天天跟那王油條的兒子眉來眼去的,你瞧瞧,這浪樣子。幸得是那小子還受老主持待見,不然這小蹄子早攆出去了!”


    慧音越聽越真切,心裏直驚恐道:“這種閑言碎語居然不用小聲些嗎?難道,就欺負我這沒爹沒媽的人嗎?”


    一想到這裏,登時流出兩行淚來,一麵朝自己屋裏跑去了,睡在裏頭還沒兩分鍾,就聽外頭又有聲音,似乎故意朝她房子這邊說道:“又不是外頭的千金,在這裏吃喝拉撒睡全要人伺候,一場病,惹得大家都沒好日子過,倒伺候了她好多天。我們這把老骨頭,還沒一個小丫頭片子受用!”


    慧音不禁哭得更加傷心,外頭那些人還在碎舌,卻忽聽又一聲別腔說來:“你們有什麽好嚼的?這麽老了還跟一個小姑娘計較,不就是生了病讓你們做了幾頓飯,端了幾次碗嗎?你生病還不要人伺候了?老大不小的了這麽現世!”


    慧音聽這聲音,像是當時差點蒙難的時候的那個劉奶奶。自那以後,平日裏就數她最疼自己了,其餘的那些奶奶,最近也不知道怎麽了,跟著李奶奶一個鼻孔子出氣,她怎麽樣,她們就跟著怎麽樣。還好,這樣的環境裏總還有一個願意幫助自己……


    慧音聽著外頭的吵鬧小些了,也不敢出去叫嚷,隻是心裏難受的很。


    正這時,那個奶奶掀簾進來了,見慧音紅著眼窩,撲在被上,立刻坐過去,勸道:“別傷心,以後這裏有我護著你。”


    慧音點了點頭,說道:“劉奶奶,這裏就你對我最好了……可她們,為什麽這麽不待見我?我是不是哪裏做得不好?”


    劉奶奶搖了搖頭,說道:“好姑娘,你還小,不懂這大人們的事,以後再聽著這樣的,你就當沒聽見,也別往自己身上想,她們都是混吃等死的流浪貨,到了這裏隻為填飽肚子。誰知道來了久了,又惦記起這裏頭的好處。你看著,外頭你李奶奶,近來精神短了,她家裏的事又多,小孫子又不省事,所以廟裏的活計都脫了手,有些不值什麽,有些還是能撈些油水的,再一個,混的好了,下一個主持指不定就是她了。一個是使喚的小婆子,一個是坐那兒笑臉陪人的主兒,你說,還有不為這個上去爭的嗎?你還小,說了你也不懂,你也不要懂,越慢懂越好……”


    慧音雖不願意相信,卻也無可奈何了,她讀過書,認過字,心裏想著人都是善良的,更何況這個與世隔絕的廟庵呢?誰曾想,這裏也是是非場所,輿論中心。一個人就能製造一片混沌出來。


    慧音心裏不服,說道:“我平日裏對大家都是微笑著的,為什麽說我輕浮?那個男孩也不是我請進來的,他救了這個廟,李奶奶也承認他了,怎麽就指著我,說我不檢點?我哪裏做錯了什麽了?”


    說著早已苦出一臉淚來,劉奶奶不忍,隻跟著哭著,抱她在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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