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邤對外宣稱《咒魚》取材自逐氏和畢氏的野史,由逐氏後裔逐慰領銜主演,又說有畢氏未來兒媳坐鎮,還說劇中有逐氏與畢氏不傳的秘聞。他將宣傳做得鋪天蓋地,圈內圈外無人不知。


    《咒魚》的第一場從逐歆發現藍川伊真麵目開始講述。


    逐歆和藍川伊,那是上個世紀的故事。


    無欲無求的夙王野臨高懸明月之上,靜靜聽著下界凡人逐歆的祈求。


    當時塵世盛傳夙王執掌天下宿命,稍稍動指即可扭轉乾坤。於是逐歆尋求夙王幫助,以假死逃避藍川伊的糾纏。隻可惜逐歆不知夙王玩世不恭,令假死變作真死。


    藍川伊在世間見過太多險惡虛假的麵孔,開始懷疑逐歆之死。於是在美美的冬日,到逐歆的宅邸參加他的葬禮。


    三十年,又三十年……深藍盛傳小公主流連塵世不返,是為情為愛。那些傳說,就連忘川河中,奈何橋上的鬼魂都能說上幾句。她把那些日子當作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欺騙何妨?傷害又怎樣?逐歆,我對你死心塌地,永不相離,你卻求助夙王要將我拋棄。逐歆啊逐歆,原來藍川伊在你心中不過是有著醜陋心腸的惡魔,縱使千刀萬剮也不足以平你的心。既然你舍得,那我也便牢記。你不愛我沒有關係,因為,你還有後裔。


    葬禮上的黃色燈光逐漸變得幽暗,屋子裏隻有青馥低低的啜泣聲,眉懸寒雪,冷如冰霜。


    藍川伊現身之時,青馥失色的花容升起厭惡,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仿佛要將她的心剜出來。


    她的手扶在棺木邊緣,終於想起這個在棺木中靜躺的逐歆,從來就不是在酒棧中對她一見傾心的逐域。她終於還是混淆了他和他,究竟哪個才是她真心所愛。


    她忍不住輕笑出聲,緩緩地將棺木合上。不甘,無奈,就這樣又結束一世。她望著青馥身邊的孩童,用盡力氣想笑,卻發現嘴角怎樣都彎不起,表情十分難看。慢慢走出大宅,獨自負擔剩下的所有,卻發現那已故去的一千年,是那樣可悲、可笑。


    她愛的,究竟是誰呢?


    身後的青馥笑得一臉燦爛,投給藍川伊幽怨一睇,惻惻地說:“藍川伊,你其實比我可憐。”


    鏡頭打向雪雩的美麗眼眸,拉近,再拉進……


    眾主創的演技可圈可點,拍攝幾乎沒有喊停。作為導演的石邤對藍泊兒十分滿意,一開口就誇個不停,覺得她將人魚公主的美態和幽怨發揮得淋漓盡致,沒完沒了地讚她豔壓群芳。當天晚上就火急火燎地弄來攝影棚,給她拍美美的宣傳寫真。


    石邤倚在門檻邊,眼睛像是能冒出光似的說:“她好像特別清楚有那樣一條魚尾應該擺什麽樣的姿勢才漂亮。”


    出借私人攝影棚的木宿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先生啊,你這人,怎麽一覺得有錢賺,就大半夜衝到人家裏,潑一盆冷水把人家拖出來呢?我以為崇野小鎮的居民晝夜不閉戶是淳樸的象征跟著學習,但原來我這裏不適合這樣幹啊。或者有你這樣的朋友不適合。好吧,我已經感冒了,你欠我一個人情。”


    “誰讓你裝淳樸的?!”石邤說著白了木宿一眼。


    木宿目不轉睛地盯著藍泊兒,對石邤說:“美女啊美女。你從哪兒找的?介紹給落天吧!忽悠他簽賣身契給你當媒人紅包,我有把握她一定能忽悠他結婚!”說著躍躍欲試。


    “好啊,讓我看看發跡不到五十年的蕭氏是否能跟統治這片大地八百年的畢氏爭鋒。”


    “姓畢的?她不是叫藍泊兒嗎?”“前幾天都是畢海臣陪她開工的。畢海臣你總知道吧。據說他是畢氏王朝的後裔。畢氏開國先祖畢雪都推翻了逐氏,一百年前才被迫結束了統治,直到現在還舉足輕重。不過近年來很是低調,好像刻意消失。畢氏在崇野小鎮外的海上有一座城堡,08年我拍《城堡》的時候想要借用,可惜被拒絕了。如果那時候可以在裏麵取景,我想票房會多一個零。這不,《咒魚》也需要一座海上城堡。我又死皮賴臉去借,結果連畢家人都見不到。那管家囂張得簡直把自己當堡主了!我可能需要求求她。”


    木宿不甘願,麵容猙獰:“姓畢又怎麽樣?撐不住了才結束的,曆史書都這麽說!”


    石邤攬過木宿的肩膀,指著藍泊兒說:“看看,多麽漂亮的一朵鮮花,還帶著露珠,要是被蕭落天那兔崽子給糟蹋了,那我可真對不起國家和人民了!”


    木宿的表情變得更加猙獰。


    很快的,藍泊兒的海報貼滿大街小巷,廣告商紛紛詢問,還有富家子將藍泊兒的海報掛在直升飛機上,在整個市區上空盤旋示愛。“娛樂圈第一美女”花落藍家。這可氣壞了飾演青馥的雪雩。


    她兇巴巴地抓著石邤:“老頭你什麽意思?她不過是個新人,就算是女主角,你也沒必要把所有的資源都給她吧。逐慰是我姐夫,你別偏心得太厲害了。”


    石邤隻是笑:“你啊,有空還是管管自己的男朋友吧。”


    雪雩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看見自己的男友沈延基和藍泊兒正有說有笑地對劇本,氣氛融洽。她無名火起,上前一把推開了藍泊兒。


    “雪雩你幹什麽?”沈延基有些惱火,急忙去扶藍泊兒。


    “幹什麽?”她反問他,“我不推她,她說不定就倒你身上了呢!”


    “我演畢雪都,她演藍柏玡衣,對戲有什麽問題?你簡直不可理喻。”


    藍泊兒適當添油加醋:“我沒事的,你不要怪她。”


    沈延基卻沒有消停,冷若冰霜地對雪雩說:“再這樣,我讓雪人收拾你。”


    轉眼又落下深藍天幕。


    酒棧外麵,工作人員收拾好王子和公主訂婚巡遊踏過的長足千丈的紅毯放進車裏。而酒棧裏麵,戲拍得真假難辨。


    酒棧裏,逐氏王朝的王子逐域正接受眾人恭賀。逐域到死那一刻都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藍柏玡衣的樣子,他在《逐與藍》裏麵是這麽寫的:公主是很矜貴的,在本國領土過著一人之下的生活,受盡萬人朝拜,享有普通女人想都不敢想的自由,大多成為別國尊貴無比的王子妃或者王後。青馜就是這樣的公主。我一直以為,再沒有人能像她那樣高貴美豔。直到一群王室禮儀師走進酒棧。人們都說王室成員舉手投足的禮儀是高雅生活作風的典範,對此又是崇拜又是仿效,於是練儀態穿華服學跳舞。王室禮儀師這一差事由此而來。


    當時我直覺有事會發生,然後我看見了藍柏玡衣。淡色衣裳,紅發雪顏,清麗音嗓,唇角攜一抹調皮笑花,惑人心魄的絕色鋪天蓋地。伊人美到極致,竟是如此絕世。老天爺給了她一副絕代姿容,明豔不可方物。我想哪怕是她自己,看見鏡子裏的模樣,都會偷偷笑上一整天。


    她靜靜落座,開始喝茶,聊天。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從哪個方麵來說,這個王室禮儀師無可挑剔。隻有一點,她疏忽了。


    膝蓋微屈向我行禮時,眼睛卻沒有跟著低下去,而是近乎迷離地和我的眼神交匯。我看見她的藍色明眸像星星那樣閃亮,那一刻我心裏在想,不論這個女子嫁了誰,都是個彩鳳隨鴉的結果。


    子夜的天幕,突然煙花璀璨繽紛,賀王子公主訂下三生之約。


    三生之約?


    我凝望酒棧外正遙望夜空的人兒,突然覺得這句話可笑得緊。


    逐域就是這樣愛上藍柏玡衣的。因了一副絕美皮囊。他不得不承認,她是他見過的最美的女人。可能他喜歡她,有一半是因為她的色。


    但誰說她喜歡他,就不是因為他的色呢?


    她習慣欣賞他傲慢的笑——這是他這一脈的顯著特征。他也會被她的真心笑容摧毀了心——雖然她用來迷惑人的並不隻是笑容。


    逐慰跟逐歆、逐歆的上一輩、上上一輩、上上上一輩……跟任何一輩相比,都美得毫不遜色。或許,正是因為他們和她都屬於美至窒息的類別,所以才互相吸引,生生世世糾纏不休。


    因為美麗,所以享有特權。所以幸運地得到王子垂青,承諾半個月後的大婚慶典她將是主角。她穿上他給的嫁紗,在那個六月初六的美麗日子裏,快樂地等待。


    王子大婚,國之幸事,萬民同喜,百官隨侍,嫁妝聘禮賀禮抬了足足三個時辰才消失在紅宮牆外。


    等到月隱沒在天空。“從前,現在,以後,每一刻,每一天,想你,等你,愛你。”藍柏玡衣念著與逐域之間的甜言,容顏委屈地皺了起來,朦朧的明眸滿是水霧。


    “所謂的三生三世,所謂的死生相依,所謂的定不負你。逐域,我一往情深愛你,你卻給我這樣的結局。你究竟是薄情,還是多情?既然你記不起,那我隻能牢記你曾許我一場驚天動地的婚禮,我隻能牢記你欠了我。逐域,你欠我的,我一定要討迴。”


    年年如此掛念,歲歲不肯死心。所有的疼痛因情而起,包括我的,包括玡衣的,還有逐域的,畢雪都的,野臨的。


    可我從不同情逐域。


    在這些情仇糾葛裏麵,我惟剩的一丁點兒同情隻能留給畢雪都,那個再怎麽說,在感情上比逐域厚道萬分的人。


    畢雪都,初聞你的遭遇我多少有些同情你。在經過這麽多年,在發生那麽多事以後,一如既往地同情你。你其實是個不幸的人,少年浴血疆場,三個孩子相繼離世,妻子又難產而亡。當她出現在你的生命裏,你以為生命現出了曙光。可她總鬱鬱寡歡。


    紅色的直發妖嬈地躺在香肩,她手握一把木梳,無限溫柔地梳理著。淺藍色的明眸深邃深邃,幽幽,恨恨,有種近乎邪魅的哀怨纏綿。


    “我心裏有好多話想對你說,但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原本我以為經曆了這麽多的事情以後,我對人生再沒指望了。可你讓我看到無論我有多孤單,都有人與我為伴。謝謝你,玡衣。從今以後,我會竭盡所能讓你快樂,我相信有一天我能看到你真心的笑容。隻為我一人。”


    俊美無儔的將軍畢雪都對藍柏玡衣表白,說得深情款款,說得動人入心。她卻冷若寒蟬,巋然不動。清清淡淡的麵容教你又一次傷了心。你仿佛在對一個啞巴說話,久久得不到迴應。


    “玡衣……你知道我喜歡你,非常喜歡,非常……我愛你,你要的一切就是我要給你的一切。我是一個能夠許你未來的人。”她歪著頭瞧他,目光灼灼:“那你為什麽不娶我?”


    “……”


    她撥弄著自己絲綢般的發絲,突然笑得不染塵埃:“畢雪都,玡衣自請出嫁,願嫁你為妻,你願意嗎?”


    她終於要嫁你,你覺得這樣足夠,足夠你快樂一生。


    新婚那夜你掀開蓋頭發現她滿臉淚痕,忽然心疼不已。你不敢碰她,不敢傷她,任她在你懷中哭泣到天明。就像在紅紅的宮牆外,她抱著你,聲聲哽咽喚著逐域的名字,淒酸得仿似一輩子都不會再幸福了。


    沒關係,隻要她活著,活在你眼前,你便滿足。


    城中無人不知畢將軍續弦,妻子風華絕代,二人伉儷情深。可你沒想到她的天真快樂重見天日之時,竟會是這樣的場麵。


    她掙脫你的手掌撲入逐域懷中,口中還問:“你是不是還會娶我?”她睜著大眼睛,恁樣純真,恁樣期盼,仿佛就像鄰家女孩那般爛漫無瑕。


    你難受得快要死掉。或許像被人用竹簽挑起指甲蓋那樣痛。


    你那麽愛她,愛得山崩地裂,所有的悲喜隻因她一人。你那麽愛她,把一切都給了她,隻差沒燒高香供著,她卻一心把你當作入宮的踏腳石。你一往情深,奢望有一天苦盡甘來感動她,從此十指相扣,可她的眼中隻有那個負心人。


    你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遭受別人的傷害,卻一點辦法也沒有。隻能遠遠地看,奢望有一天自己能像雕像人魚感動世人那樣,感動她。可是,她卻沒有多看你一眼。你卑躬屈膝,懇求她的關懷。她卻冷冷地說:“你不是逐域。”


    是啊,你不是逐域,哪怕她想把你當作逐域,在你身上找逐域的影子,你都不是逐域,都不會變成逐域。


    人總是癡迷自己得不到的東西。


    你看著她美豔無雙的臉龐,想著或許你的苦戀可能要與她糾纏到地老天荒,可她卻不幹了。她從不肯給你愛戀,卻屢次教會你受傷的感覺。


    她死的那一刻你終於恨透了,你恨不得戳穿逐域的心肝。她對你的不屑,冷漠,怨毒,你都可以忍受,唯獨不能忍受她的死亡。你把所有的怨氣加諸到逐域身上,卻忽略逐域其實被青馜下藥忘記她的事實。


    然後,你開始綢繆複仇大計。你南征北戰,打天下拓展逐氏疆土,功高震主。你表麵上站在逐域一邊,實際上黨同伐異,玩弄權術,收買人心。為了她,一切顛覆都是為了她。不單單是為了複仇。你還想向九泉下的她證明你其實比逐域優秀。


    複仇的快感並未把你從藍柏玡衣的死亡中拯救出來。午夜夢迴,你總不明白她在夢中堅決冷酷的臉孔。你原本覺得她應該高高興興地看著你為她複仇,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你似乎迷迷糊糊地聽見她說隻要你不害逐域,她就答應迴來。而後你竟真的罷手了。


    四年後的一個風雪夜,你在你與藍柏玡衣經常出入的酒樓門口看見了一場車禍。世人稱之為國內最貴的車禍。因為在酒樓三岔口前相撞的八輛馬車裝的都是古董,車上還坐著富可敵國的古董商人和他美貌無雙、別人用一座城下聘他都不願嫁出去的女兒。你瞧見一個身披雪白大氅的女子被民眾從馬車中抱出,鮮血淋漓,奄奄一息。她的帷帽被風吹開的時候,你隱隱約約瞧見她與藍柏玡衣相似的臉龐。


    你驚得退步,畢岫杉適時扶住了你。他從來沒有想過你這樣意誌堅定的人,也有失態的一麵。


    你站穩以後疾步而去,俯身揭開蓋在她臉上的帷帽,又驚又喜又怕。待真的瞧見了一模一樣的顏容,便隻剩下狂喜了。


    “她迴來了,她真的迴來了!”


    身後的畢岫杉卻沒有迴話,隻定定地站著。怕是他也傻了吧。


    “你總說她不會迴來。可你錯了。”顫抖五指輕撫上她的眉眼,仿佛一切都是真實的。


    “去,備馬。快去啊!”


    你實在無從抗拒藍柏玡衣的容顏,不論意誌多堅定,不論心腸多生硬。


    你以為老天爺眷顧你,賜給你和藍柏玡衣長得一模一樣的藍夜心。一個自遭遇車禍便不會言語的女子。她成為最好的傾聽者,總是微微笑著迴應你的言語。你說服自己相信是藍柏玡衣放不下你化作藍夜心迴頭找你,並不是自己太想她才將麵前人看作她的模樣。直到畢岫杉將你罵醒,你才知道自己一直活在荒唐的夢境裏,遙想藍柏玡衣死而複生。


    原來,原來她的確已經不在了。


    你緩步走過她從前住過的地方,觸碰她用過的物件,仍舊不願相信她從未愛過你。若不曾愛過你,便不會給你恁多美好迴憶。


    真正清醒的時候是你帶藍夜心上街那天。你放她半天自由,派上護衛陪她去玩,自己則在酒樓遠遠看她。那天由於是集市,街上的人很多很多。你在酒樓之上盯著遠處正咬著一串冰糖葫蘆的藍夜心,忽然瞧見逐域出現在熙攘人群中,朝著藍夜心的方向擠。他喊著藍柏玡衣的名字,伸出手想抓住麵前和藍柏玡衣相似的女子。


    你一下子惱了,正要邁步。可身邊的畢岫杉卻拉住欲下樓的你,對你說:“她不是她。”


    你茫然無措,忽然憶起藍柏玡衣渾身鮮血死去的一幕,大片大片的血色染紅你的眼睛。你緊緊地閉著眼睛,心底的痛和恨就像那日的海浪一樣擊打著你。


    “別再想過去的事情了,都已經過去了。再放不下,她也不會迴來了。”


    你終於同意畢岫杉的提議,將藍夜心送給逐域。


    臨行之前你為她作畫。你一直不敢讓她瞧見這幅畫。你怕她知道,畫中人其實不是她。雖然相貌相同,但氣質有別。畫中人蒼白頹敗,冷豔決絕,她卻弱質纖纖,溫婉嫻靜。


    而後,你放火將藍柏玡衣的居所燃成灰燼。


    如此,便能少些牽掛,少些思念。


    你對著逐域的背影告訴他,她叫藍夜心。


    你站在原地,眸子如狼般耀眼狡黠。


    你讓逐域相信藍柏玡衣死後,你除了權力已別無所求。從此皇宮外的軍隊歸你掌控,你手握兵權,權傾天下。事實上,你要逐域後悔,要逐氏王朝陪葬。


    不日,逐域納藍夜心為妃,賜號“林夕夫人”,遷入“清揚婉集”。知情人都懂“林夕”是何含義。林夕,乃夢字解體。識文者亦懂何謂“清揚婉集”。詩曰:“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大約逐域已入甜蜜夢境。


    你仿佛從未想過“藍夜心”三字對你而言是什麽定義。等到離了她,等到身旁再無她的影子,你才知道她已像玡衣那樣不可或缺。


    無妨無妨,等你勝了,她自然會迴到你身邊。


    你這麽安慰自己。


    藍夜心自進入逐域後宮,不論對誰,施禮迴禮都是輕點螓首,哪怕一個語氣詞都未有說過。宮裏傳得沸沸揚揚,說是藍夜心恃寵而驕,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就連王子妃都被她踩在腳底。流言傳入王後耳中,王後便傳她入宮,她迴來之時,針孔滿身,鮮血點點。一個聰慧的女子自然知道怎樣讓自己的痛楚變得更有價值。她輕易地令逐域憶起藍柏玡衣的死狀。逐域緊緊地抱著她,像抱著瀕臨死亡邊緣的藍柏玡衣一樣。你適時地告訴逐域她是啞女,有口難開。


    天知道要你在公主身上實施亡妻那般難產而死的悲劇需要多麽大的勇氣和決心,但是,在自己和藍柏玡衣曾經遭受的痛苦麵前,誰都顯得死不足惜。


    公主死後,逐域徹底將對藍柏玡衣的感情傾注到藍夜心身上,可在你眼裏,她並不稀罕。因為在她被噩夢連連驚醒的夜裏,你總是守在窗下,告訴她你在。你以為她依賴你,信任你,會聽你的話,可她的心還是背叛了你。


    你靜靜地站在王子府邸的膳房裏,從鍋裏舀出一碗元宵遞給她,囑咐她定要讓逐域吃下。可你終究失望了。你想著,難道她和玡衣一樣都愛著逐域嗎?你千方百計要逐域痛苦,可逐域在痛苦之中仿佛得到了新的幸福。你開始不解,別有用心地盯著她。她們之間有太多太多的相似,你一時間迷亂在藍柏玡衣和藍夜心之間。


    但不論藍柏玡衣如何無視你,你也是擁有七竅玲瓏心的畢雪都。你先逐域一步認出她來,認出這個啞女藍夜心,其實就是你心心念念、永世不忘的藍柏玡衣。你知道她或許和你並非同類,但你不在乎。在逐氏王朝被你顛覆之時,你揮劍指著逐域咽喉,要他把她還給你。


    他孤傲挑眉,話說得滴水不漏:“你將她送給了我,我用一城軍隊交換,這是場交易。既是場交易,何來討還之說?”


    “她在哪裏?”


    “你將這滿城軍隊還我,我就告訴你我將她藏於何處。”


    你皺了眉頭,逐域卻笑開了。他含笑帶傷對你說:“我一早就知道你不舍得。”


    “我會找到她的。”


    “她答應我會好好活著,我願相信,你找到她的時候,她一定會好好的。但即便不是一堆白骨、一座枯墳,你又能如何?她終究不會愛你。”


    你的手撐住額頭,實在找不到理由自欺亦欺人,於是不再作答。


    逐域反倒來勢洶洶:“其實你應該明白縱使你殺我千次百次,都換不迴她。”


    “你以為你真的了解她?你不了解,也永遠都不會了解。”


    “縱使不了解,她最後選擇的,也是我,隻有我。”


    這句話刺痛了你的耳膜。你一陣煩亂,好一會兒沒有說出話來。兩人隻僵持著,周邊是冷冰冰的畢家護衛。


    逐域從容地閉眼,告訴自己她已在一個安全的地方。雖然近在眼前,看起來卻遠在天邊。


    其實逐域丟了船槳,將她置於一艘小船上,遠遠地將船推上了海麵。她在船上遠遠地看。由於太遠太遠,她聽不見你和逐域對峙所說的話語,著急得幾乎瘋了。


    當年,深藍的海水潔淨無比,隻針對化為人身的人魚,隨便一滴即可教她的血肉潰爛。手一觸及海水,便有灼傷般的刺痛。海水滲進傷口,和著血肉劇烈作痛。她遽然收手,對著傷口吹氣,卻又迅即咬唇不語,複又將手放迴海裏,以手作槳,最後竟幹脆躍入海中。


    黑夜裏,海水泛起熱氣,發出嘶嘶聲。


    你望向海麵,眼中溢出無盡喜悅。


    她終於跌跌撞撞跑上沙灘,跑向你,卻是張開雙手護在逐域身前。


    那嗓音幾乎崩潰了:“畢雪都,若他不生,我亦跟從!”


    她的聲音響在風中,響在你耳畔,讓你感到惶恐。逐域也因聽見藍柏玡衣的聲音而震驚。


    “你就這樣討厭我。”你眉眼析出痛苦神色,“你就這樣想要離開。”


    一滴淚自她眼角滑落,落成一道長長的線。“你說,你要的是江山。”


    你緊緊地閉了閉眼,憶起四年前的風雪夜。


    那個風雪夜,你抱著她馳騁過城中的無數街道,迎著風雪馬不停蹄趕到城外的醫館。聽說那是前任老太醫所開,他妙手迴春,乃當時醫者第一人。每個晝夜她冷得顫顫巍巍,像是野地裏饑寒交迫的小獸。你抱來全府所有的棉被,通通裹到她身上。


    畢岫杉說這樣不透氣。


    你認真地說:“她說她冷。”


    你緊緊握住她的手,拚命地嗬氣。


    不眠不休七個晝夜,才將她從鬼門關拉了迴來。她蘇醒以後抱著你,一次次痛哭,卻愣是哭不出聲。那種有口不能言的無奈在她的演繹下,恁樣讓人心疼。可現在的她,卻從容自若地迴話,一句又一句地剜你的心。


    “是你將我送給逐域的。”


    你彎起嘴角:“我現在後悔了,我要討迴來。”


    而後你答應留逐域性命,隻要你們在一起。這麽多年你生出一種錯覺,當個默默無聞的癡戀者並不能得到她的心,更妄談幸福,但若兩人都要傷心,不如自己傷得輕一些。於是,你要她死也得跟你在一起。


    沙土點點,染上自她身體各處滲出的血液,變得鮮豔璀璨。她走著,如同魚兒一般,走得柔若無骨,走得風姿綽約。


    可最終還是倒下了。


    這迴,真的是死也得跟你在一起了。


    她又一次死去,又一次死在你懷裏,全身的毛孔流出血液。你看得心悸,急得像孩子一樣落淚。


    你說:“虛情假意為我勾勒未來,答應陪我離開,原來,都是騙我。”


    她說:“我是真心真意想跟你走的。因為,我們走了,逐域就安全了。”


    你抱著她慘淡一笑,對逐域說:“雖然她最後選擇的是你,可最後得到她的,是我。”


    我看到她眼中的你,寧願落到她手裏,任她折磨,不離不棄。因為你缺了她,心就缺了一塊,鮮血總是不停地湧出來。


    也許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不會結束。


    玡衣,我不能強求你卸下宿命的枷鎖,因為連我自己都沒有本事擺脫宿命的輪迴。


    我的野臨。


    我想要知道他死去的那一刻是否也像你這般,不能自拔,卻又有些快慰。


    最後,她求你給她一艘船。既為藍氏人,就該迴到最藍的地方。你本不允。你原想將她葬於畢家陵寢,但一想到最初她亦是隨水而去而後複生歸來,便存了幻想,以為如是這般,未來,未來她就會迴來。


    七日以後你親自抱她上船,在如詩如畫的大船上將她安置好,任船隨海波而去。你遠遠地看著,想起她對你的好。在冰冷的府邸,在藍柏玡衣“死”後,她就是你唯一的救贖。你本以為她會用她自己換逐域餘生安寧,卻不曾想她會狠心傷害自己。你太天真,天真地以為隻要證明自己比逐域優秀,隻要自己替她報了仇,自己就會開心一些。


    但事實卻並非如此。你,終究不是逐域。


    你不是沒有想過這個結果。但若要你又一次放棄所愛,像個傻子一樣將她交到逐域手中,你一萬個做不到。因為你怕,怕她在逐域手中又一次死掉。


    這次,總算是死在你手中。你看著她隨水而去,眼中布滿水霧,不明白為什麽心還會這樣疼。本以為自藍柏玡衣“死”後自己便已習慣這種疼痛,卻不知道又一次經曆時,痛竟不亞於從前。


    船上突然多了個人影。


    原是逐域。


    你以為他死了也要跟你爭。


    “弓箭。”你沉聲道。


    手下人立馬遞上弓箭,你接了過去,可逐域卻早你一步。劍鋒抹過脖頸,血液四濺,倒在她身旁。你的手劇烈地顫抖,弓箭也從手中滑落……


    仿似你曾經擁有過她,仿似她也曾好好待你,仿似你也有過逐域那般生死相從的心腸,可是這些,都已經過去。


    幸運的是,到最後一無所有的並不是你。你建立了新的王朝,你的子孫成為神州大地上最尊貴的人物。可你突然什麽都不懂了。你千方百計為她複仇,卻像個傻子一樣把她推到情敵懷裏。你做了那麽多那麽多,她不止不感激,還怨你恨你。就連你惡了一生的逐域,也有膽殉情,你卻從未想過死都要和她在一起。你想不明白,隻能在她的屋子裏,一遍遍地問:“你要何時迴來?四年,八年,還是十二年?”


    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地問。已不知道問過多少句,終是等不迴她。最後隻好說:“你真的不在了嗎?是不是怪我娶得太多了?可我不是故意的。因為,因為她們都好像你,我沒有辦法。但我最愛的仍是你啊,所以王後之位我一直懸著,等你迴來。”而後苦笑一聲:“還是你根本就不稀罕?你如何可以這樣殘忍?”


    枕席濕開了數迴。


    人世衍生的悲哀又何止這一種?又何止你們幾人?哪怕是人世之外,亦有悲哀存在。


    民間傳聞畢雪都遍尋天下絕色。作為一國之主,這無可厚非。但因女人尤其是並非自己所愛的女人而讓生靈塗炭就不對了。其中最出名的當數他登位第七年,因星國王子妃水氏女彎彎挑起戰火,先後滅掉星國及已與星國結盟的青國。有秘聞說,畢雪都微服出遊路過星國,對水彎彎一見傾心,劍指星國王子,直言要人。王子不從,當場在馬上被畢雪都擊殺。由此點燃兩國戰火。


    我亦在《夙世筆記》中見過水彎彎真貌,與藍柏玡衣有五分相似。縱隻五分,也足以一笑傾城。尤其是見到夫君命喪陌生人劍下,依然冷顏,冷情,冷心。這樣一來,與當初的藍柏玡衣便更像了。


    隻是像又如何?縱使隻一分不像,又縱使全然相像,也並非本人。隻憑你未讓任何人遷入“清揚婉集”便可見一斑。


    九年間,太平盛世,人民富足,百無聊賴的史官們終於有了事幹。史官記載,畢氏開國先祖畢雪都登位第十年,不顧百官反對立下詔書,傳位於水夫人腹中骨肉——好像一早就知道是個兒子——取名畢恕。恕,取寬恕之意,恕己恕人。之後,畢雪都遷入前朝儲君逐域最寵女子的居所“清揚婉集”,不問政事。寵冠後庭者,林夕夫人也。同年九月,畢雪都病逝,年僅三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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