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說無憑,太過超越認知的事物總是極難取信於人,就像蕭正陽無法取信於居庸關南口守軍一樣。墨煙海深諳其道,講了該講的,不管對方如何驚詫質疑,再不費無謂口舌,拿事實說話。墨煙海在傳消息之前細觀天象,確定哪天有大雪。做足保密措施,以極度冷酷無情之姿,直接當著韃靼六部各首領的麵,拿百十活人做了場小規模的實地演示,徹底震服了一幹首領。


    不久之後,聞人詮以貪墨長城修築款的罪名被捕,沒審沒殺,隻是嚴密地關入了錦衣衛詔獄。如此一來,內裏文章便大了,千裏邊關像是響應朝堂,也陷入人心惶惶中。


    內有重重殺機,不知何時何處血光之災臨頭,外有怪雪奇詭,毒人可怖,後招暗藏,對明廷形成多方麵的強烈衝擊。墨煙海一手打造出的連環局,讓韃靼六部首領們信心十足。倘若運氣再好些,或許都不用打,明廷就主動棄城而逃了。


    可明廷又不全然是泥塑草包之輩,泱泱大國,人口龐大,每一代人裏都會湧現出一大批人傑。一係列應對舉措,雖不能化解危局,卻也打亂了韃靼的計劃。於是韃靼方麵的保守派們主張更改原計劃,他們當然不是真的想要放棄。盡管計劃被打亂了,更沒有出現“倘若運氣好”的情況,但他們依然占據了大好優勢;盡管明廷已經遭受了重大損失,但這並沒有轉換成他們的直接利益,既然利益不是直接的,當然有變成真正好處的可能,同樣也有竹籃打水的可能。放棄的隻是攻打明京城,並非放棄用別的方式從明廷身上謀取利益。同時他們也料到阿勒坦不會同意,那便又有了同阿勒坦博弈中謀取好處的籌碼。


    ……


    恩和森闡述了自己的作戰計劃,一一反駁各種質疑,解釋各種疑惑,聽得一幹將領既驚且佩,仗還能這麽打?待眾將領充分領略其戰術思想,方才下令。


    議事停當,諸將離場。


    尤以格根臉色最為難看,迴本部軍陣的路上暗罵了一路,從恩和森的祖宗到兒女,不止一遍的問候了個遍。


    他的親信副將等候多時,其實也就等了個把時辰,因為坐立不安,所以顯得尤為漫長。終見正主,就像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懷春少女,終於盼到了外出謀生的情郎歸來,喜出望外的不得了。喜氣尚未完全擠上眉梢,察言觀色,小心問道:“達魯噶,可是圖什墨爾把最兇險的任務安排給了我部?”


    格根抓了抔雪搓臉,啐口恨聲道:“不得好死的恩和森!”


    ……


    陽光愈發耀眼,白雪愈發刺眼,鮮血愈發紮眼。


    戰鼓聲、號角聲、馬鳴聲、馬蹄聲、喊殺聲、火銃聲、射箭聲、抽刀聲、碰撞聲……在各種各樣的聲響中,韃靼兩路均有兩千之數的騎兵,如兩條出海蛟龍,飛騰於陽光白雪間,戰事正式開啟新階段。


    “咦?”高忠麵露不解。


    韃靼騎兵的攻擊目標不是與血毒人糾纏的明軍,而是列陣以待的明軍兩翼。


    毛伯溫麵無表情,密切關注著戰場形勢;曾銑下意識看了眼毛伯溫,眼中帶著一抹欽佩。


    戰場衝鋒,多有講究,其中一個“快”字,尤為重要。


    隻要夠快,任何精良武器,形同裝飾。


    韃靼騎兵衝得很快,在明軍缺乏火炮輔助的情況下,隻以十不足一的傷亡代價,便衝到了明軍陣前。沒有收力,沒有閃避,就是要借一撞之力破開明軍陣型。


    因為衝得快,所以撞得重。


    陣陣轟隆,恍若驚雷。


    碰撞產生的傷亡甚至比衝鋒時還多,冰雪和著鮮血,雪花變成血花,紅白交映,美的淒慘。


    衝鋒時傷亡的隻是韃靼的兵和馬,明軍的傷亡僅限於偶爾的火銃炸膛;碰撞時傷亡的除了韃靼的兵和馬,還有大批的明軍。


    韃靼騎兵借著一撞之力,順利破開了明軍陣型,兩方人馬展開近戰。


    衝鋒很猛烈,撞擊很暴烈,短兵相接很慘烈。


    韃靼騎兵充分發揮騎射優勢,縱橫騰挪,左衝右突。


    明軍兩翼,騎步混合,各有五千之眾,人數上足足兩倍半於敵,裝備上也更為豐富先進,卻落了下風,被打得陣腳漸亂。


    曾銑看得直揪心,一忍再忍,終是沒能忍住:“單兵戰力低下,兵械操作生疏,團隊配合混亂,指令傳達不暢……唉——!”右拳重重擊打左掌。


    麵對血毒人時沒有完全顯現出來的弊病,在韃靼騎兵麵前統統徹底暴露了出來。血毒的人毫無章法、不按常理,反襯出了明軍的配合默契、進退有據;血毒人的無懼無畏、不死不休,激發出了明軍的求生潛能。很容易讓高忠這樣的外行人誤以為明軍的戰力還是很可觀的,連恐怖如斯的血毒人都能圍擋住。


    亂仗掩蓋住的弊病在正規軍麵前暴露無遺,不需曾銑解釋,高忠自己就能看得分明,憂從心起,不禁說道:“兩翼一失,我軍危矣,二位快快施展應對之策!”


    “公公莫急。”毛伯溫滿眼鎮定,抬手示意,曾銑會意,傳令兵受命,醒目令旗淩空揮舞,兩支三千隊聞訊而動,分別投入到兩翼戰場。


    韃靼軍陣指揮高台上,恩和森平靜注視戰場形勢,一旁的馬拉沁夫下意識看了眼恩和森,眼中帶著一抹欽佩。


    曾銑道:“兵法有雲: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勝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奈何我軍……倍之竟不得分,現以四倍之數,當能分之,分而殲之。”


    援兵入陣,立竿見影,止頹勢,定陣腳,圍堵分割。


    圍分之勢未及成形,韃靼一方又遣出兩支兩千隊,攜風卷殘雲之勢,加入到兩翼戰場。


    援兵入陣,立竿見影,化被分割為反分割。


    己方再落下風,曾銑不憂反喜,不由嘴角微揚,道:“東塘公……”


    “嗯。”


    醒目令旗淩空再舞,又是兩支三千隊得令而動,分別投入到兩翼戰場。


    輪番添兵,場地有限,已至飽和。雙方各呈其能、使盡解數,漸成互分互圍之勢,一時間誰也奈何不了誰,誰也不能隨意抽身。


    高忠不善兵道,心下卻隱隱覺著不妥:“仗還有這麽個打法的?你毛伯溫和恩和森不是號稱當世兵道大家麽,怎麽打出這樣的仗?”不好直言質疑,想著毛伯溫先前的說辭,問道:“毛尚書怎就確定,韃子會和我軍纏鬥於此地?”


    兵道行家間的交鋒,少有秘密可言,相互間都能把對方的謀劃猜出個七七八八。


    毛伯溫道:“除非韃子放棄攻打京城,不然與我軍纏鬥於此便是必然的。理由嘛,我西路軍現有八萬人馬,再算上還未露麵的翟、周、翁,想來是瞞不過韃子的。韃子有騎兵四萬,外加五萬血毒人。兩相比較,我軍雖在人數上占了優勢,可從戰力層麵看……”毛伯溫指著兩翼戰場,“公公也看到了,我軍的戰力是不如韃子的,而且差的還不是一星半點。再者,我軍在小平原上是倉促列陣,陣腳並不穩,短時間內又無法調集重器,戰力上便又打了折扣。如果有充足的時間準備和重器輔助,韃子想要靠近我軍兩翼,十不足一的代價是肯定不夠的,折損一半是沒跑的;靠近之後,破陣而入也不會這麽輕鬆。還有,我軍為盡可能多地阻擋住血毒人,才不得不把戰場選在了這片小平原上,此處地勢平坦,無險可守,於我軍是不利的,對韃子卻是最佳戰場,正好可充分發揮出他們的騎兵優勢。


    “綜上三點,韃子完全有機會隻以半數的傷亡代價全殲我軍。一旦讓他們得逞,韃子存留下來的實力,便可在毫無後顧之憂的前提下,直接威脅我京師。我軍不能退,不能避,隻能堅守原地死戰,這個之前就說過了,想要擋住韃子,就隻能調兵增援。京城的守軍是萬萬不能動的,那就隻剩下東路軍了。東路軍增援西路,於西路的韃子而言當然是不利的,但卻大大方便了東路的韃子,一條通途大道直抵我朝都城。所以老朽認定,韃子必然會同我軍纏鬥於此。”


    韃靼軍陣指揮高台上,馬拉沁夫好奇道:“圖什墨爾大人,您是如何料到南娃子會和我軍纏鬥於此?”


    恩和森指著遠處的血毒人,道:“南娃子因為不能退,不能避,唯有堅守死戰,反倒讓他們的鬥誌變得更加激昂。所以的意圖很明顯,就是要盡可能多的消滅我軍的有生力量。隻要我軍流露出正麵交鋒的意圖,必能引來他們積極的正麵迴應。正麵交鋒一經開啟,誰都別想輕易抽身。這時,如果南娃子有強力的援軍入場,我軍便會很被動,全殲亦不無可能,即使留在居庸關的三萬血毒人入場,也很難填補不足。”


    馬拉沁夫道:“南娃子的援軍?圖什墨爾大人說的可是那支躲躲藏藏,自以為很隱蔽的隊伍?”


    恩和森搖頭道:“那支隊伍已經算在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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