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伯溫跟聚集在潭柘山一帶的無數人一樣,都是第一次見到怪雪和血毒人,但他受到的衝擊要遠遠大於那無數人,因為他知悉的內情更多、肩負的擔子更重、思考的程度更深、牽連的範圍更廣。


    慌神是每個人都會有的情緒,不同的是程度和時間。兵部尚書者,乃萬裏挑一的能者、獨擋多麵的人物,此等能人自有強悍的抗壓能力。


    他的慌神隻是一時的,頂著巨大的壓力,收起憐憫,杜絕婦人之仁。一壁遣人研究怪雪和血毒人,用不小的代價,實地體驗了怪雪,活捉了幾個血毒人,掌握了部分情況;一壁思忖調整方案,事態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直接進入到了關鍵時刻,接下來做得每一個決定都必須慎之又慎,稍有行差踏錯,都可能導致滿盤皆輸。


    對怪雪和血毒人有所了解之前,毛伯溫腦子裏最先冒出的念頭是以重兵就地鎮壓圍剿,從根源上著手無疑是最徹底的法子;對怪雪和血毒人有所了解之後,他猶豫了。


    苦苦思索反複權衡:“從根源上著手固然是最徹底的法子,但相應的必然要付出巨大的代價……若不把血毒人剿滅在發源地,一旦流竄開來,後果亦是不堪設想……陣腳已亂,策動江湖人士不易……避開怪雪,將圍堵線後移,順帶策動江湖人士,能多拉上一個是一個,可是這樣一來範圍就擴大了,這一帶多以山地為主,本就布防困難,就算能拉來一部分江湖人士,還是不夠,況且那樣也很難形成有效的指揮……代價既大,效果又不佳,還是不妥……況且血毒人越來越多,堵不勝堵,怪雪如此刁鑽厲害,有天上飛的,有地上堆的,沾之即毒發,還有比怪雪還刁鑽的異香,防不勝防,又沒有任何防禦措施,直愣愣圍堵上去連送死都不如,等同替血毒人發展規模……若不加以圍剿鎮壓,流竄開來至少會有數倍於血毒人總數的無辜之人遭殃……到底該如何是好……”


    左不行,右不妥,毛伯溫的焦慮同怪雪的顏色一般,漸次遞增,頭痛欲裂,真是磨人。


    明廷在潭柘山周邊的部署,其實不僅僅是針對佛門大會可能會出現的大亂,同時也是對韃靼大軍入侵後的一個部署。


    然而佛會大亂的呈現方式完全超出了預期,真真是打了個有準備的措手不及。


    毛伯溫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捧著頭,按壓著兩側太陽穴,不知過了多久,腦子裏冷不丁跳出一個把自己都嚇了一跳的念頭:“如果血毒人能像軍隊一般接受統一指揮,那會怎樣……連逆天怪雪這等有違常理的異象人為都能辦到,像軍隊一樣指揮血毒人並非天方夜譚……倘若真是那樣,我把注意力都放到了如何鎮壓血毒人之上,且不論是否能想出更加妥善的法子,不管是什麽法子,勢必都將是一場規模龐大的調整,落實困難,落實後改動更困難。或許對方等得就是這個局麵,一旦我針對鎮壓血毒人做出了調整,他們再不疾不徐地亮出這一招,那便什麽都晚了……”


    花甲老人銳氣盡斂、疲態盡顯,尋常的好似坐在自家院子裏曬太陽的農家老叟,如一尊泥塑般枯坐良久,怔怔地對著麵前的書案發呆。


    平整寬闊的書案上鋪著一張上品宣紙,潔白的宣紙潔白不在,漆黑的關鍵字遍布整張紙麵:佛門大會、邊關大戰、潭柘山、天下佛門、中原武林、無為教、韃靼六部、墨煙海、怪雪、血毒人……京城。


    其中“京城”二字墨跡未幹,顯然是剛寫的。


    一味追求麵麵俱到,往往容易顧此失彼,百密一疏,掛一漏萬,滿盤皆輸。


    對手太厲害,出招前知道出手必是殺招,卻不知道具體是何殺招。


    對手太厲害,招式出而未盡之際,依然無法看出完整的招式,後續招式更是無從知曉。


    既如此,那便提綱挈領、以一持萬;既如此,管爾殺招驚天動地,吾自集中力量嚴守要害。


    能擊中要害的,那才叫殺招,否則再是精妙絕倫、驚世駭俗,亦是枉然。


    毛伯溫決定賭上一賭:他賭怪雪隻能施放一次,怪雪固然逆天,可愈是逆天的手段,愈是不易重複使用;他賭血毒人不能持久,從常識層麵講,好比一個大活人,按著正常的生活作息,不出意外,活上幾十年不成問題,可若整日透支身體發瘋,必難長命,更何況還是血毒人那種程度的發瘋;他賭對方的下一招是統一性、目的性地指揮所有血毒人,從軍事層麵講,同等數量下,散兵遊勇的破壞力是不能與統一指揮的軍隊相提並論的,正如江湖紛爭無法直接發展成佛會大亂,光憑血毒人流竄同樣無法直接導致天下大亂,天下不亂,旁的概是小打小鬧,總是有法子平息的;他賭對方的目標是京城,京城是整個皇朝第一重地,其重要性無與倫比,無需贅述,京城之於皇朝,如同心髒之於人,守住了京城,當然不能完全保證皇朝無憂,但京城失陷,對皇朝的打擊絕對是致命的,以韃靼六部目前的實力不足以大範圍席卷中原,打蛇打七寸,抓住了京城這一命門,再徐徐圖之,入主中原便不再是癡人說夢,即便不能取而代之,天下大亂總是難免的。


    毛伯溫賭博式的應對下,在自己的視角上,將對方的計劃做了一個邏輯完整的還原:對方的終極目標是京城;韃靼大軍攻打居庸關是真的;血毒人的戰鬥力極其恐怖,但存活時間有限,隻能利用一時,是一次性的;真正能長遠賴以依靠的還得是正兒八經的軍隊,換言之血毒人是替韃靼大軍的侵入鋪路掃清障礙;為了最大限度的發揮出血毒人的作用,應該會將其分成兩撥,一撥去開門,即襄助韃靼大軍攻克居庸關,形成內外夾擊之勢,另一撥直接衝擊京城,即便衝不進京城,造成程度不輕的破壞是鐵定的,從而降低韃靼大軍攻打京城的難度。


    站在自己還原出的層麵上看待當前局勢,固然異常兇險,但其實並不複雜,一切都圍繞著京城。


    他不確定自己還原對了多少,但他隻能還原到這個程度,沒有那麽多時間可以讓他去考證,很多事情就是這樣,賭博式的搏上一搏才能抓住時機,待到事態明朗了,定局已成,時機也就錯過了。


    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如何拱衛京城。


    需要抵擋的除了預期之外的血毒人,還有預期之內入侵的韃靼大軍。


    第一個否定的便是直接把戰場擺到京城的城牆下,理由有三:一、以京城為戰場,固然有雄城高牆及一整套完備的器械能依托,可換個角度看,等同是直接把禍事引到了京城,本就暗潮洶湧、人心浮動,戰事一旦開啟,控製的再好那也是在打仗,打仗哪有不混亂的,正好給別有用心之人創造了渾水摸魚的機會;二、挨著京城和就在京城到底是兩迴事,不管從軍事層麵,還是從心理層麵,都是兩迴事,門檻內和門檻外僅一步之遙,但前者是實實在在身處屋內,後者還沒進屋,跟差十步、一百步、一百裏一樣,可統稱為“屋外”,換個通俗的說法,前者說起來是“快打到京城了”,原本就離的不遠,可不就是快打到京城了,後者說起來是“都打到京城啦”;三、京城周邊俱是富庶之地,不管是血毒人,還是韃靼大軍,所過之處,破壞必定嚴重,能少些破壞便盡量少些。


    不把戰場擺到京城,那擺在哪裏合適?


    潭柘寺和京城相距六十餘裏,靠近潭柘寺一段,屬於山地地形,卻又四通八達,缺乏真正的險地可守,不適合大規模阻擊;靠近京城一段,地形趨平原,即占不到半分地利,且居住區和田地密布;兩地中間一帶有片永定河衝積形成的小平原,散布著石景山、金頂山、老山、八寶山等多座殘丘,既適合大規模阻擊,又有地利可占,再是合適不過。


    明廷在潭柘山周邊一帶布置了十三萬兵力,本著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的理念,最大程度的確保京城的安全,毛伯溫決定分兵五萬屯守京城,以八萬兵力阻血毒人於小平原。


    確定了大方向,剩下的便是完善細節。


    計議停當,軍令如雪片般一道道傳達下去,有條不紊、幹脆利落,第一道軍令便是命人遣散小平原一帶的百姓,並妥善安置。


    隱秘地部署在潭柘山周邊地帶的各路官軍,受命後不敢有絲毫怠慢,紛紛開拔,盡可能小心地向指定地點移師。


    時間緊迫,毛伯溫無暇報請朱厚熜批示,但調動五萬兵馬拱衛京師不是小事,為了避免發生不必要的衝突,先向朱厚熜傳書調兵一事。待所有指令下發妥當之後,才言簡意賅修書一封,再向朱厚熜稟明當下現狀、個人預判以及部署調整。


    毛伯溫反複思量,確定一概就緒,無有遺漏,是時候該他轉移了,小平原上的排兵布陣,雖有多名良將指揮,仍是少不得需要他親自壓陣,留下一隊親信人手,以作監視通報。


    從隨從手中接過韁繩和馬鞭,翻身上馬,正欲揚鞭,又發生了一件出乎他意料的事情。


    浩浩佛音竟奇跡般地鎮住了血毒人。


    他暗暗吃驚:“想不到佛音竟還有這等奇效!”原本定下的心再次出現了搖擺:“該不該利用這場佛音呢?”反複權衡之後,決定放棄。


    他同江湖武人素有交集,深知偌大江湖藏龍臥虎、能人輩出、不可小覷,也對佛學有所了解,但他不清楚佛音之於血毒人到底意味著什麽、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所以他不敢把寶押在佛音上,況且軍令概已傳達下去,朝令夕改,易生變數。事情還沒到萬不得已的地步,沒必要把寶押到不清楚的物事上麵。索性任由江湖武人和佛門僧人自行發揮,原本還惋惜不能把江湖勢力利用上,如此一來不僅彌補了這個遺憾,還能對血毒人造成一定程度的打擊,一舉兩得。一如他有信心擋下血毒人,但己方軍隊受損是必然的,江湖武人能處理掉血毒人的可能性基本為零,但一定能對血毒人造成不小的影響。血毒人受到的影響越大,對朝廷軍隊的衝擊就越小,那就能保存更多的力量去對抗韃靼大軍。


    從後麵的五煙連天看,他這個決定是十分明智的,不過他的預判隻對了一半,佛音並沒有對血毒人造成實質性的打擊,同樣也沒能幫官軍分去一部分壓力。


    戌時末刻,五萬血毒人和八萬官軍如毛伯溫的預期在小平原遭遇。


    因為是臨時布陣,無法將笨重的火炮隨軍帶上。經過幾番弓箭、火銃的猛烈射擊之後,衝在最前麵的血毒人同官軍直接接觸上了,雙方展開了一場前所未有的近身惡戰。


    毛伯溫並沒有把八萬人馬全部投入到惡戰中,兩翼各留五千以作機動策應,後方留守三萬以待韃靼大軍。


    全軍上下,每一個兵將都曾至少有過數次體驗真實戰場的經曆,那種血腥的場麵,沒經曆過的人,是無法想象的。但同眼下這場惡戰一比,毫不誇張的講,過往的那些血戰實在算不得什麽。倒不是說血腥程度相差極大,血腥到了一定程度,參與其中者眼都殺紅了人也麻木了,便不存在“是更血腥,還是最血腥”一說了;而是,跟人打仗和跟鬼打仗能一樣麽?


    惡鬼一樣的血毒人因為神識全失,所以毫無章法,大到打仗,小到打架,有了章法才能最大限度的將擁有的戰力轉化成有效的戰力,這是他們的短板;還是因為神識全失,所以心無雜念,唯存殺戮,一往無前,連生死的概念都沒有,自然無懼生死,更不知疼痛,這是他們的長處。


    砍斷了一隻手,他們還有另一隻,砍斷了一條腿,他們還有另一條腿,手腳都砍斷了,他們用嘴咬,牙齒都打落了,他們用頭撞,隻要還有一口氣在,他們既有戰力,既有戰力,便是威脅。


    如何消除威脅?


    當然是斷了那口氣。


    如何斷氣?


    最直接的法子就是割斷氣管、刺破心髒、砍下頭顱,這些法子都和徹底且快速地殺死一個正常人的法子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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