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樓大門前停著兩架樸素而結實的馬車,已足足等候了兩個時辰。


    兩架馬車自然要配兩名車夫,車夫通常是受人輕慢的販夫皂隸之輩,而這兩名車夫舉止氣態裝扮卻頗為不俗,因為他們本就不是真的車夫。


    其中一人是位身板壯實的白麵文士,三十出頭年紀,頭戴方巾,身著直裰,不大不小的眼睛、不挺不塌的鼻子配以一張團團的大餅臉,模樣普通,文質彬彬,和氣從容。此人姓邵名曦字清光,為方獻夫三弟子。


    另一人年歲同前者相仿,體型與氣質皆形成鮮明對比,精瘦淡漠,五官立體,棱角分明,眉眼間總有化不開的憂愁,明明衣著整潔,舉止得體,卻給人一種不羈感。此人姓年名舊字知新,為方獻夫四弟子。


    兩撥人作別於大門前,方獻夫一方按男女分別上了邵、年所駕馬車,一前一後融入夜色。


    鄢懋卿含著胸,掛著笑,道:“王陽明一幹嫡傳弟子中,官兒做得最大的是方獻夫,最不出彩也是方獻夫,頂是讓人瞧不上!”話是對趙文華講的,神態口吻兼具不屑和討好。


    “哼,投機鑽營、偷奸取巧之輩爾!”趙文華並未作聲,接話的是唐隆,絲毫不掩嘲諷嫉妒厭惡之情,同方獻夫在場時判若兩人。他比方獻夫年長,入仕更早,二人直接共事多年,相互間熟稔。從他為上司,到二人平級,再到方獻夫後來者居上,地位轉變的過程中他明裏暗裏吃過不少虧,久而久之對方獻夫形成了又忌又恨又畏的心態。


    鄢懋卿眉頭微挑,這才想起,在場眾人論誰是最厭憎方獻夫之人,趙文華隻能排第二,唐隆才是第一。他追隨嚴世蕃的時日尚短,孜孜不倦地致力於討好每一個人,常常苦於缺少合適的機會,不想唐隆無意中竟給出了一個這麽好的機會,正好對方獻夫和唐隆之間的恩怨糾葛並不清楚,實乃順勢詢問連帶奉承的絕佳時機。


    正欲開口,羅龍文伸手搭上他的肩膀,問道:“新墨用得可好。”


    他不傻,相反他很聰明,不過聰明人也會犯糊塗,或者說聰明反被聰明誤。得羅龍文及時提點,他多留上了一份心,注意到歐陽璧錦、王杲、馮天羽、趙文華等人或微笑、或嚴肅、或陰沉的常規表情下隱含著一絲微不可察的深意。他初入仕途,且不論品性才學如何,能得嚴世蕃待見,自有其過人之處。聰明人都知道不知則不碰的道理,他不知道唐隆與方獻夫恩怨糾葛的內情,自然也不知道當中會不會有唐隆所忌諱的,倘若有那便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好沒討到,罵倒討了一頓,純屬鬧笑話,所以向羅龍文投以感謝的目光。


    即便是同屬一個陣營,照樣也有競爭關係,內裏分成若幹個小團體,每個小團體內部都會互幫互助,以便更好地立足於大陣營中,避免被人無情拋棄,成為他人的替罪羊、踏腳石、登高梯。羅、鄢二人,一個身無官職,一個初初入仕,根基淺資曆薄,受人輕慢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是很難與權位更高之人結成深交。於是這對年歲相當、境遇相似的年輕人一拍即合,自然而然抱成了團。


    嚴世蕃道:“入夜出行不便,雪後更是路滑,諸位今夜便在此住下吧。”


    有人應聲,有人默認,反正不用上早朝,點卯晚些便晚些。


    鄢懋卿因沒能討好到唐隆,很是不得勁,非得奉承上一迴才舒服,諂笑道:“德球兄,依您之見,方獻夫這老小子看沒看出你的意圖?接下來又會如何行事?”


    嚴世蕃笑看鄢懋卿,反問道:“景卿以為呢?”


    鄢懋卿被看得心底發虛,他是個聰明人,隻是還不夠聰明。他的問題裏夾帶著自己的小聰明,他也不是很了然嚴世蕃的意圖,確實存著套話之嫌,隻是對嚴世蕃耍小聰明可不是明智之舉。幹笑著奉承道:“德球兄洞若觀火,智謀見識舉世無雙,豈是小弟所能企及的?十個小弟也及不上德球兄之萬一啊!”頓了頓,又補充道:“故而向德球兄請教,以便日後能更好的應對,起碼也是不拖人後腿。”


    嚴世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負手往迴走,因手短體肥,兩根食指將將勾住,睃了眼似有意想幫鄢懋卿緩解尷尬的羅龍文,走出數步才道:“含章以為呢?”


    羅龍文其實也不是全然明白,道:“就算方獻夫看不出,自有別人能看出。”


    鄢懋卿聽得一知半解,急於表現道:“方獻夫固然位高權重,可說到底終歸是局中人,無論如何都是跳不出這個局的。雄獅猛虎再厲害,隻要到了籠中,又如何翻得了天?反倒是那酆於和貝七華,似在局中,又不在局中。”本質上講還是同一個話題,切入點換了,思路上有可取之處,隻是他就不該開這個口。


    歐陽璧錦輕撚嘴角撇須,悠哉笑道:“酆於武勇過人,腦子不算太笨,不過今日看來,也不是全無弱點,人嘛總是會有弱點的。嗬嗬嗬……至於貝七華……”


    “不過是吳謙用來裝門麵的罷了。”唐隆接過話茬,“吳謙此人貌似忠厚仁義,實則最是狡獪,慣能審時度勢、趨吉避兇、借勢乘風、收買人心、賣乖討巧,什麽該碰什麽不該碰,他心裏門清著呢。這些年他打著冠冕堂皇的幌子,在各地開辦了八座八德書院,頻頻示好仕林學子,心學理學氣學,誰都不得罪。以他得了便宜還賣乖、既當婊子又立牌坊的一貫作風……哼。”


    惜字如金的王杲早習慣了這些人人前人後的各種狀貌,個個都是逢場作戲的好手,從他們嘴裏冒出來的話,即便是在人後,也要少當真。他懶得搭話,心中另有關心的問題,猶豫著該不該問。


    不管歐、唐二人之言出於什麽樣的心態,明麵上是實打實地否定了鄢懋卿的言論,他心有不爽卻不敢明著反駁,道:“德球兄,關於酆、貝二人,您還是得趁早有些決斷才是。”


    嚴世蕃道:“景卿有何高見?”


    鄢懋卿躬身道:“德球兄麵前小弟豈配談高見?”


    “說來聽聽。”


    “酆於、貝七華愛管閑事,不識好歹,敬酒不吃吃罰酒。可偏偏這二人又是不容小覷,未免夜長夢多,不如先下手為強,一了百了,永絕後患。”鄢懋卿自以為言之有理,不想嚴世蕃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馮天羽含笑搖扇,一派瀟灑,道:“人也好,物也罷,並非隻有依附才叫為己所用。有些東西要拿在手裏才能發揮它的作用,比如說這把扇子;而有些東西則不然,與其費力拿捏,適得其反,倒不如適時引導,任由其充分發揮所長,好比那濁浪滔天、奔騰千裏的長河大江,看似駭人,若能疏導得當,便可灌溉莊稼,利國利民。”拍了拍鄢懋卿肩頭,“因勢利導,借勢造勢,於不搭介處隨意點撥,風過水無痕,片葉不沾身,不著痕跡地牽動大局,方才堪稱大智慧。”


    聽得這席話,鄢懋卿怔立當場,半晌無語,而後向馮天羽深深一揖。


    嚴世蕃居中捧腹緩行,笑著乜了眼並肩同行的王杲,道:“府尹大人有話直說。”


    王杲問道:“德球當真屬意那小丫頭?”


    ……


    蕭正陽還沒想好接下來該怎麽做,看著迎麵而來的五人五騎,順勢一想:“這樣也好,最好再多分出幾批來,正好可逐個擊破。”雙腿輕輕一夾,黑龍馬立時做出反應,加勁揮蹄,如槌擂鼓,興發嘶鳴,響徹曠野。


    馬王之威,非同小可,威壓之下對麵五騎不自覺的齊齊體顫腿軟,明明相距尚有一段距離,卻紛紛降速退避,戰意全消,莫敢直攖馬王鋒芒。


    胯下坐騎惶恐不安直接影響到了鞍上五人,驚於黑龍之威勢,惱於坐騎之怯懦,兇狠鞭笞,一聲聲痛苦的哀鳴中五騎被迫帶著恐懼加速前進。


    蕭正陽縱馬而戰,出手毫不容情,刀光劍影、殺氣縱橫中,以三道傷口、半碗鮮血的代價,將五人斬於馬下。


    力斬五名好手,進一步加重了他的疲累,氣喘如牛,嘴唇開裂,喉嚨發緊,豆大的虛汗如雨滴落,提韁握刀的雙手不住顫抖,十根手指的指甲蓋與皮肉皆有不同程度的剝離,鮮血外滲,十指連心,痛不可言,脫力的身體在顛簸的馬背上搖搖欲墜。


    從中午到現在,大半天來,他先與陳城丈對戰三招,得王環相助,保全性命,身負輕傷;再跟沐炑、留心言等人合力衝擊血毒人潮,屢獲轉機,僥幸突圍,進到留家私宅解救東方燕、梁筠竹、留彥清三人;又冒險尋找公冶世英下落,陷入重圍;以及現在的追擊殺敵。高強度奔走大半日,幾番鏖戰,數度絕境,未曾有過片刻的鬆懈,連口水都沒顧得上喝,體能早已達到極限。


    自打他跟薛恆在北地小海畔定居之後,薛恆料定這位侄兒今後的人生道路將是荊棘密布、兇險萬分,早早便做了針對性的未雨綢繆。除了傳授武功,還著重磨礪他的意誌力和生存力,嚴厲到近乎殘酷。薛恆諳熟一個道理,一個人的武功再高,哪怕天下無敵,若沒有一顆足夠堅強的心做支撐,終究是難堪大任的。當然,內心不夠強大的人,也達不到天下無敵的境界。薛恆用自己的方法傳授了所能傳授的一切,其中就包括在體能達到極限後仍要從事高危活動。


    那些年裏,有超過一半的時間,蕭正陽和薛恆都處在一種各過各的的生活模式中。一個剛過十歲的小男孩,能在小海周邊的莽莽荒野中長時間獨立生存,隻身對抗冷酷的自然和兇殘的猛獸,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蕭正陽對薛恆的信任是絕對的,從未有過任何懷疑,薛恆教授他的東西在他今後的人生道路上確確實實給了他巨大的幫助。


    人總是這樣的,因為擁有某方麵的技能,所以做事的時候本能裏會把這種技能考慮在內,並付諸於實際行動。


    蕭正陽現在很難受,這種難受他很熟悉,他曾經曆過很多次,多到自己都記不清了。有沒撐過去而昏厥的,也有撐過去而突破的,前者令他沮喪,後者令他欣喜。同往常無數次的磨礪一樣,他不知道這一次能不能撐過去,但他不打算放棄,堅持是他多年以來錘煉出的習慣,放棄從來都不在他的訓練範疇之內。


    他示意黑龍馬減速,艱難俯身抄了幾抔雪塞到嘴裏。這是他做慣了的事情,荒野求生,就地吃雪啃冰,解渴充饑解乏,再是尋常不過。


    星空下,雪地上,山林間,官道中,上演著這樣驚心動魄、離奇恐怖的一幕——前有七人七騎破風踏雪,一路向北;落後半裏處一人一騎緊緊尾隨,孤獨而倔強;再隔半裏是瘋魔如惡鬼的五萬血毒人,徒步狂奔。


    秦洯一行人未再分流出阻擊者,蕭正陽自忖實力體力不濟,不具備主動進前對戰的能力,局麵暫時僵持。


    這樣的局麵,不是蕭正陽希望的,幹跟著如何影響對方的行動?


    “如果沒有秦洯他們在前麵引導……如果能拖住秦洯他們……除又除不掉,拖又拖不住……墨煙海用這麽多血毒人到底是要幹什麽?”兜兜轉轉一通忙活,又迴到了先前的問題上,著眼於當下行不通,從結果反推破局對策又不知道結果是什麽,真真是到了一籌莫展、無計可施的境地。但有一點蕭正陽很清楚,時間拖得越久,離對方的陰謀得逞便越近,錯過了時機,即便想到了絕佳的對策,也為時已晚、於事無補了。事情都發生了,當然什麽都清楚了,可那還有什麽意義?


    所以他著急了。


    “冷靜、冷靜,我必須要冷靜下來,千萬不能自亂陣腳,辦法一定會有的、一定會有的……”蕭正陽又吃了兩抔雪,拍了怕被寒風刮得有些麻木生疼的臉頰和額頭,“……秦洯一夥人引流血毒人、秦洯一夥人引流血毒人……秦洯一夥人、引流、血毒人……墨煙海最終是拿血毒人去做些什麽,費勁心思弄出血毒人,然後又大費周章引流血毒人,一切行動都圍繞著血毒人,所以真正的關鍵還在血毒人……沒有了血毒人,墨煙海拿什麽去做他的勾當……可是我連秦洯他們都攔不住,拿什麽去阻攔像浪潮一樣的血毒人?”迴望血毒人潮,不見盡頭,氣餒一歎,“想要阻止像浪潮一樣的血毒人,除非是朝廷調派來大軍……遠水救不了近火啊!”思考還在繼續,對精神力的消耗毫不亞於血戰,“……奈何不了引流者,更奈何不了被引流者……那就隻剩下引流了……血毒人能受秦洯他們引導,中間必定是有什麽聯係……剛才那五人過來阻我之前好像把一件東西交給了他們的同夥……難道他們是靠那件東西來引流血毒人的……還是不成啊,從他們手裏奪東西,半點不比除掉他們簡單,根本就是沒有區別。”


    蕭正陽想得頭痛欲裂,依然一籌莫展,這樣的尷尬境地光是今天一天他便經曆了很多次,不同的是,之前是為了自己和身邊最重要的人,而這一次是為了很多不認識不相幹的別人。


    黑龍馬適時發聲,像是在提醒主人不可輕言放棄。


    蕭正陽苦笑著拍了拍愛馬,道:“黑龍放心,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棄的!一定有破局的法子,隻是我暫時沒能想到而已!”


    黑龍馬再次發聲,像是在鼓勵。


    蕭正陽帶著商量的口吻同愛馬說道:“正態常法是行不通了,要不另辟蹊徑,往奇招變法的方向上想想看?”


    黑龍馬的迴應方式很單一,像是在表達一種但憑吩咐、誓死追隨的態度。


    說來容易做來難,蕭正陽又想了許久,還是想不出可行的奇招變法。


    時間不等人,必須速作決斷。


    既無上策可行,那便隻能選擇下策——強行出手。


    所謂強行出手,並非沒頭沒腦地撲上去,搏命式的混戰一通,當中還是講求個策略的。


    蕭正陽開始準備,首先是發散觀察麵,從七人七騎,到周邊地形,再到滿天星辰,思考麵隨之發散,眉心冷不丁一跳,無意中捕捉到了一個一直被他忽視的要點——一路向北。


    一個可怕的猜測逐漸浮現在腦海中,拍著額頭忖道:“血毒人是最關鍵的關鍵點,卻不是他們的最終目的,而是他們實現最終目的的最關鍵的手段……對!就是這樣的!他們一定是帶著血毒人去到某個地方做某件事情……去什麽地方做什麽事情才需要用到這許多血毒人呢……難道……”越想越覺得可能,越想越覺得恐怖,越想越覺得心慌。


    他模仿公冶世英的思考方式,把猜測假設成事實,橫亙在心頭的很多疑難問題一下子全解開了。


    有了突破性的進展,思路變得寬泛,不再僅僅局限於秦洯等人、引流、血毒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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