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筠竹的眼淚還沒幹,東方燕豆大的淚珠啪嗒直落。


    明亮的雙眸空洞無光,茫然環顧,心間一片冰涼,剛剛恢複的喜悅蕩然無存,整個人好似一下子被抽幹了,沒了半分生氣,想要做些什麽,卻不知該從何處著手,如無頭蒼蠅般在公冶世英原先藏身棺木所擺放的位置上不住打轉,兀自驚慌失措、魂不守舍的喃喃自語:“世英哥哥明明就在這裏,怎麽就不見了呢……”言行舉止中透著駁雜的情緒,落寞、無助、意外、疑惑,以及壓抑著的懊惱和暴躁。


    沐炑心疼地摟住徹底慌了神的東方燕,柔聲寬慰道:“燕兒別慌、燕兒別慌,英兒一定不會有事的!”


    人人愁眉,黯然歎息。


    情緒低落,氛圍壓抑,氣勢萎靡。


    當!


    蕭正陽握著血舞刀往地上重重一砸,帶動情緒,朗聲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就算小爺真的……真的遭遇……真的遭遇了什麽不測,咱們都要找到他,不計代價地找到他!”


    東方燕空洞的眸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彩,吼道:“小白你他娘的放狗屁!世英哥哥才不會遭遇不測!世英哥哥一定會平安無事的!”頓了頓,似乎想到了蕭正陽後半句話,又道:“小白說得對,無論如何,咱們都要不計代價找到世英哥哥!”說著,就要往外衝,被沐炑一把拉住,“別衝動!這事需從長計議,別人沒找到,還把自己給折進去了……”苦勸無用,無奈隻好用掌刀將其打暈。


    場麵一下變得很安靜,隻剩下風聲和唿吸聲。


    少頃,留心言沉吟道:“彥清,快把當時的情況同我們說說!”


    “好!”留彥清點了點頭,將逃到靈堂後的事情言簡意賅地講述了一番,包括看到的,聽到的,以及自己推測的。


    “對了!”留心言、留彥清和蕭正陽幾乎同時靈光乍現,留彥清這個時候仍舊不忘好勝心,還想著壓蕭正陽一頭,搶著說道:“世英跟我們一樣,是躲在棺材裏躲避血毒人的,但這裏既沒有世英躲藏的棺材,也沒有棺材的碎板,也就是說世英離開這裏的時候還是藏在棺材裏的。那麽,至少在當時他還是安全的!”


    “不錯!”


    “是這個道理。”


    留彥清分析的很有道理,讓眾人看到了一線生機,情緒略有好轉,神經有所鬆弛。


    可是,轉念一想,以理智做出預判,公冶世英能活下來的可能性依舊微乎其微,想要找到公冶世英依舊很困難,希望依舊很渺茫。


    靈堂損毀嚴重,四麵漏風,棺木在窗上撞出的破洞,已然分辨不出;棺木砸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跡也早就被血毒人的後續活動完全掩蓋;血毒人數量龐大,一直呈不定向移動,就算棺木能承受住無數次的衝擊,想在茫茫人海中找一口小小的棺木,無異於大海撈針,而且還不是普通的海域,血毒人就是生活在這片海域中的鯊魚群。


    留心言帶著百名莊人冒著巨大風險救人,目的其實並不單純,雖然從實際情況看,目的單純與否並不影響行動和結果,但她無法否認在這個行為當中自己所懷有的私心。她視莊人如手足,很重視莊人們的性命,但她更在乎留彥清的生死。留彥清不光是她的同胞弟弟,還是她們刀俠莊唯一的繼承者,為此她能不計代價。現在留彥清無恙脫險,解開了留心言最大的心結,那麽再用剩下的幾十條莊人的性命去換一個生機渺茫的公冶世英就不可取了。可是如果放任不管,她實在良心難安,一番躊躇後,道:“佛學光明正大,神妙無比,這些個鬼東西八成是被佛音給鎮住了,隻不知佛音能鎮得住多久。紅雪還在下,也不知還要下多久,此地不宜久留。這樣,沐師妹、老遠,趁著現在佛音還能鎮得住這幫鬼東西,你們趕緊帶著大家夥兒速速從原路返迴!”


    留遠直接問道:“那五公子你呢?”


    留心言表情淡然,道:“我去找小英兒。”


    “不行!”留遠、留彥清、蕭正陽、沐炑四人異口同聲當場反對。


    “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留遠言簡意賅,態度堅決。


    留心言搖頭道:“人多力量大的道理可不是什麽時候都適用的,現在就不行。”


    蕭正陽斬釘截鐵道:“正陽明白心姨的好意,但是小爺生死未卜,我是非留下來不可的!”


    “幾個小家夥是我一路從黃崗梁帶過來的,我的責任是一個不少地護衛他們周全!”沐炑同樣態度堅定,頓了頓,接著說道:“心言師姊,我知道你的顧慮。不如這樣吧,讓留遠師兄和刀俠莊的諸位英雄先帶著燕兒、筠兒和彥清按原路返迴,你、我,還有正陽,留下來一同尋找世英的下落。”


    留心言的表情略微有些不自然,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沐炑拉著她的手,道:“心言師姊,你的難處小妹知道,平心而論,倘若易地而處,小妹至多也就做到你這樣。別猶豫了,時間不等人,就這麽定了!”


    經過一番爭論和勸解後,終於達成一致,留心言、沐炑、蕭正陽三人留下,繼續尋找公冶世英的下落;留遠、留彥清、梁筠竹和被打暈的東方燕以及剩下的三十多名刀俠莊子弟原路返迴。


    離別在即,梁筠竹美目含淚,不舍擔憂之情溢於言表,畢竟這不是普通的分別,永別的可能性遠大於再見。


    她不想和蕭正陽分開,死也不想。


    她想留下來幫忙,可是留下來又能如何,她很清楚自己的斤兩,留下來隻會成為幫倒忙的累贅。


    這一刻她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沒用的人。


    她不想做一個沒用的人,她想做一個有用人,什麽樣的人才是有用的人?


    她的定義是:貢獻出自己的力量,能夠幫到別人。


    迴首過往,她發現自己這十多年來似乎從來都沒能夠幫到別人,哪怕是一次也沒有,相反自己一直在給別人添麻煩,一直是別人的幫助對象。


    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很沒用的人,沒想到會沒用到這種程度。


    這個打擊不可謂不大。


    打擊讓她變得妄自菲薄,然後又告誡自己,要堅強要勇敢,不可自暴自棄、自怨自艾,這樣才有機會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她迫使並迫切的想要做出改變,成為一個能給別人帶去幫助的人,她的助人之心從來都沒有這麽強烈過。於是,她開始絞盡腦汁拚命想辦法,然後還真想到了一個能夠幫到別人的辦法。


    隻見她一改平常柔弱,箭步衝向昏迷中的東方燕,探手入懷,果然找到了一個香囊,不由一喜,笑著跑到蕭正陽麵前,遞上香囊,道:“正陽哥哥,這個香囊是燕兒姊姊隨身攜帶之物,裏麵裝有奉先生親手煉製的‘祛魅丹’,隻消含在嘴裏,就可抵禦毒氣侵蝕。”


    ……


    潭柘山地界某處,一口咯吱作響的黑漆棺木在血毒人群眾中翻滾、滑動,顯得很是格格不入。


    嚴重虛脫的公冶世英苦不堪言,然而處境還在惡化,棺木裏的空間,狹小而漆黑,空氣越來越稀薄,唿吸越來越困難,使得存活的可能性變得越來越小。


    縱然如此,他仍不願放棄。


    他確實非常羸弱,但羸弱的是他的身體,而不是意誌。憑借著超乎尋常的意誌力,他還留有些許清明,黑暗又強化了這部分清晰,因為黑暗能夠使觸覺和思維變得格外清晰。他很清楚,棺木是他唯一的屏障,一旦碎裂意味著什麽;他也清楚,再這麽翻滾顛簸下去,就算棺木不破裂,他一樣性命難保;他還清楚,如果自己放棄了,棺木在不破裂的前提下停止了顛簸,他依然無法活命。


    他想活命,意願強烈,隻可惜意誌已克製不住身體的本能反射。身體是一切的基礎,意誌固然可以激發出身體的潛能,而身體則決定著意誌的上限。


    就在身體無限接近臨界點的刹那,棺木突然停止了滾動。


    轉機還算來得及時,生生把公冶世英從崩潰的邊緣拉了迴來。


    他懷揣著無比的納悶和好奇,強打著精神,盡可能地摒棄各種雜念,一動不動地將安靜和冷靜維持在一個有效的層麵上。


    對於新一輪的動靜,他既期待又抵觸。


    時間隨著唿吸點點流逝,新一輪的動靜遲遲未見發生。


    幽靜的黑暗,給他當下的處境,增添了一層詭異和神秘。


    ……


    未末。


    東樓後山,天蒼地莽,冰封雪飄;東塔,拔地倚天,傲雪淩霜。


    東塔塔基之南靜峙著一座三尺高、三十丈見圓的石台,由質地堅硬的青石壘砌鋪設而就。此時隻能看到一部分齊整的側麵,因為台麵上有一尺多厚的積雪。


    這座圓形石台對龍華教而言有著神聖的意義,但凡一些重要的教派活動都在這裏舉行。


    而現在,這裏成了雙方的比武場地。


    石台的東西兩側均設有長廊式亭台,建造這些亭台的初衷並不是為了觀摩比武之用,但就現在而言,確實是這個作用。


    在嚴世蕃等人來到這裏之前,幹練的侍從帶著熟練的仆役打點好了一切,包括從偏堂到石台這一路上的所有積雪。亭台兩側和背麵的空白用棉布進行了遮擋,風雪無法直接灌入;亭內椅子和茶幾交相排列,連成一線,每把椅子上都放著一個柔軟溫暖的坐墊,每張茶幾上都擺有香茗、美酒、鮮果、糕點若幹;另外,照著茶幾的數量和對應的位置添上了一排散發著洋洋熱氣的炭爐。


    不待所有人進到亭內,駱漢永便急不可耐地飛身跳上了石台,矯健沉穩,極具力量。


    嘭一聲悶響,雙腳落地,立時出現了一個五六尺大的雪坑,坑中的積雪沒有飛濺,而是受到了擠壓,暗湧延伸到周邊一丈開外,增加了這部分積雪的密實度。


    駱漢永神情鄭重,向亭中的方獻夫抱拳示意。


    “方伯父……千萬小心!”聞人姊弟憂心忡忡,古今跟著投去目光,帶著淡淡的關切之情。雖有明言約定,點到即止,他們仍是免不了擔心,還有感激和愧疚。


    “別擔心。”方獻夫笑意淡然,輕輕拍了拍姊弟三人的肩膀,衝酆於、貝七華、杭葦之等人點了點頭。縱身掠向石台,距駱漢永兩丈處飄身落定。他的出場聲勢不像駱漢永那般浩大驚人,隻踩出了兩個腳印大小的雪坑,積雪沒至膝蓋。


    鵝毛大雪,洋洋灑灑,無窮無盡。


    四目相對,一瞬不眨,無聲無息。


    雪花飄至二人身側半尺處便再也無法靠近半寸,改變了飄行軌跡。


    “請!”駱漢永言簡意賅,他不喜歡各種長篇大論式的場麵話。


    “請!”方獻夫話不多說,他很懂得根據場合和對象來決定講話的多少。


    駱漢永深吸一口氣,馬步下沉,雙掌錯於身前,關節劈啪作響,眼中精光迸發。大喝一聲,跨步出掌,一步即是一丈,悶雷奔騰,掌未到而力先至,驚雷滾滾。所過之處,積雪翻滾,恍若拍岸驚濤,隆隆震天。


    所謂“雷霆掌”,顧名思義,勢若雷霆,快若雷霆,猛若雷霆。


    罡風撲麵,方獻夫不閃不避,瞳孔收縮,寬大衣袍獵獵作響,默運真氣,力貫雙手,左手成拳,一招“其賢其親”,化解迅猛掌力,右手為掌,全力使出一招“道德之門”,正麵對上雷霆一掌。


    雙掌實力硬剛,不取巧,不花哨,撞擊聲沉悶而幹脆,引動石台震顫,邊緣上的積雪簌簌抖落。


    “好!”駱漢永高聲讚歎,鬥誌昂揚,淩空翻了兩個筋鬥,輕鬆化解反震之力,穩穩落地。腳下還未踩實,再次大步向前,每一步都會刨起大片積雪,這個動作不是很雅觀,有點像狗刨土,卻很實用。一往無前地攻擊,是他的武學理念,所以每當他的攻勢展開,通常如水銀瀉地,一氣嗬成,熱血澎湃。在對手倒下之前,或者他本人倒下之前,這種暢快迅猛會貫通始末。


    方獻夫倒滑三尺,右腳跟一蹬,左腳尖一點,整個人原地滴溜一轉,卸去部分反震之力,再將剩餘的反震之力化為己用,左拳使一招“其樂其利”,右掌變為“民貴君輕”,雙足點踏,迎敵而上。


    場上的比鬥激烈且精彩,雙方從一開始就使出全力。


    場下的酆於神色平靜,對姊弟三人道:“機會難得,旁的什麽都不要想,務必細細觀摩,對你等定然大有裨益。”


    姊弟三人稍作愣神,認真點頭,調整心境,盡可能摒棄雜念,事到如今,雜念皆是累贅,將關注點集中到比武本身才是正理。


    石台上,駱漢永攜雷霆之威,形狀奔放,大開大合,方獻夫秉儒家宗旨,平和穩健,正大光明。


    兩相碰撞,氣象壯闊。


    麵對駱漢永簡約而不簡單的迅猛攻勢,方獻夫連著使出“知易行難”、“知難行易”、“知行皆難”、“知行皆易”、“先知後行”和“行而後知”六招。


    這六招每一招姊弟三人都非常熟悉,招式背後的義理闡述他們能倒背如流,招式本身的運氣和構架他們也勤奮習練過千百遍,然而在實際中的運用完全是兩碼事。比起方獻夫妙至毫巔、歎為觀止的實戰運用,他們連皮毛都及不上。任何武學招式想要做到信手拈來、恰到好處的境界,離不開勤學苦練、熟能生巧,基於此又遠不限於此,背後蘊含著高妙的武學道理,包括內功深淺、招式理解、實戰經驗等等多個方麵,可籠統地把這些稱之為修為。


    武鬥好比做事,但凡要做成一件事情,免不了要把握好幾個必不可少的重點,事情不同其中重點不盡相同,階段不同個中重點亦不盡相同,需視具體情況而定。把這個道理套在比武爭鬥上,那就是麵對不同對手對戰策略不盡相同,同一個招式的使用需根據具體對手進行角度、力量、速度等多方麵調整,以及同一個招式在麵對同一個對手的前後不同階段又要進行階段性差別調整。比如說某個招式在練習中是直直打出一拳,但在實戰中,對手所處位置可能偏左偏右偏上偏下,且不斷變動,若不調整,這一招不僅毫無意義,還會讓對手抓住破綻。所謂調整,可以自由拚湊,但絕不可胡亂拚湊,需要找到並做到其中的平衡點。如此一來,使用者便賦予了招式以生命。


    而如何區分出其中的不同,並將這些不同運用到實際中,則是一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


    憑借三言兩語、一場比鬥就把一個高深的道理理解通透需要一個前提,那就是已經接近了突破的臨界點。顯然以姊弟三人目前的修為距此還很遙遠,不過是剛剛窺得門徑,一蹴而就是不現實的,但隻要形成了這種意識,假以時日,總結出自己的心得,終會有大收獲。


    酆於側頭,見姊弟三人看得認真,若有所思,表情時有細微變化,或興奮或深沉或皺眉或凝重……似乎放下了一切雜念,進入到了某種意境裏,跟早上鬧市中的情狀很像,不由會心一笑。酆於借實例,指點姊弟三人,效果遠好於聞人詮空頭講解。


    風雪依舊,激鬥依舊。


    場麵膠著,駱、方二人的比鬥已進入到白熱化階段。


    駱漢永依舊堅定不移地貫徹著簡約而不簡單的迅猛攻勢,頻頻爆發出天雷般的響聲,震耳欲聾,蕩人心魄。方獻夫則正好相反,招式繁博,變化無窮,繁而不亂,井然有序,時而拳掌變換,時而以掌作刀,時而並指成劍,時而以臂為棍,時而以腿為鞭……其中的以臂為棍,同徐麗燕的化粗臂為象鼻,有異曲同工之妙。


    嘭一聲響,駱、方二人雙掌對擊,已經記不清這是二人第幾次對掌了。方獻夫巧借勁力,騰身而起,使出一串連環六連踢,一舉壓製住了對手。駱漢永自不願受製,急退急進,跟著離地騰身,淩空出掌,掌勢翻滾。方獻夫半扛半避,先以左腳背頂右腳板,再以右腳背頂左腳板,不斷拔高騰空高度,駱漢永緊追不舍,貼身近戰。一尺、兩尺、三尺……二人身形不住攀升,激烈程度愈演愈烈。


    方獻夫雙腳反複交錯借力,直到使用到第五次,這是他的極限,而駱漢永先他一步到達極限,身形開始下墜。方獻夫牢牢把握稍縱即逝的機會,淩空扭身,倒立出掌,壓著駱漢永急速墜落。


    在駱漢永雙腳落地的刹那,轟然炸響,仿佛是埋在雪地中的火藥桶被引燃了,爆炸產生的恐怖衝擊由內而外,席卷整座石台,所有積雪炸裂狂舞,幻化成無數條暴躁的雪龍,圍繞著石台盤旋咆哮,完全看不清場中人的狀況。


    “方伯父……”驚心動魄的場麵在前,姊弟三人再無心思探索武道,耳邊適時響起酆於平靜從容的聲音:“稍安勿躁。”


    雪龍足足盤旋了半盞茶的功夫,才漸漸迴落,逐一歸於沉寂。


    駱、方二人相對分立於石台邊緣。


    駱漢永衣袍殘破,鳥窩般的頭發上掛滿了白雪,模樣有些狼狽,氣勢不減,鬥誌高昂;方獻夫衣袍淩亂,須發散亂,氣態平和,鎮定自若。


    看到方獻夫無恙,聞人姊弟懸心迴落,長長鬆了口氣,古今緊繃的麵皮恢複到平常的鬆泛。


    “陽明先生的武學中正平和,博大精深,不愧為儒家正宗,堪比先賢孔孟的一代大儒。不過……”酆於似在自言自語,又似是說給對姊弟三人聽的,神情有些不確定,看得姊弟三人一頭霧水,“……陽明先生似乎並未將他的武學做過真正的係統規整……”酆於轉過頭,這次確確實實是對著姊弟三人說話:“可即便如此,陽明先生在武學上的造詣已然是達到了絕大多數人都望塵莫及的超凡境界。”


    姊弟三人輕輕點頭,由衷認同酆於對王守仁的讚譽,同時又帶著一個大大的疑問。聞人懷道:“師祖陽明公一生著作等身,前有‘三心書’,後有‘四句教’,以及多部典籍傳世,號稱四家三不朽,真正的集大成者。可酆大哥剛才卻說陽明公似乎並未將他的武學做過真正的係統規整,不知這話是何意?”


    酆於反問道:“陽明先生一眾親傳弟子中,誰的武功最高?”


    聞人懷帶著疑問如實作答:“據家父所言,單以武功而論,大伯父黃綰當屬第一,其次是聶豹聶伯父,然後便是這位方伯父了。”


    “那他們三人間的差距大麽?”


    “應該不大,大體還是在伯仲間。”


    酆於點了點頭,低聲念了句什麽,姊弟三人沒聽清,這讓他們更加不解了。酆於想了想,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想法,道:“我也不確定我的理解是否正確,你們姑且聽上一聽,待日後再去印證。陽明先生乃不世出的奇才,他所開創的武學博大精深、浩如煙海,莫說是你們姊弟三人現階段的修為,便是這位方尚書怕是也不敢說完全領悟通透。可是我又在想,或許陽明先生早就把的武學規整完善了,又或許他的武學根本就不需要刻意去規整,又或許是我想得太複雜了,陽明心學,存乎一心。”萬法自然,殊途同歸,酆於觀方獻夫、駱漢永一戰有感而發,既是對姊弟三人的指點,也是一種自我印證和參悟。


    石台上,比鬥還在進行。


    “雷霆萬鈞!”


    “平天下!”


    駱、方二人相距十丈,隔空出掌。


    輕如無物的飄雪在顫抖,兩種以上的外力同時加注其上,把安靜美好的雪花當成了角力場,然後無聲炸裂,雪花化為雪霧;雜亂無章的積雪在湧動,如同海麵上的波浪,一起一伏,無止無盡,東側的積雪向西湧動,西側的積雪向東湧動。


    空中的飄雪和地上的積雪,將二人無形的真力變得實質化。


    湧動的積雪如期碰撞,沒有巨響,也沒有炸裂,默默地較著勁,慢慢起拱,就像隨著水位的攀升而升高的船隻。


    一尺、兩尺、三尺……一道厚約三尺、高約三丈、寬約六丈的雪牆橫亙在二人之間。


    一息、兩息、三息……雪牆足足穩定了一刻鍾,然後炸裂,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駱漢永退了三步,一屁股癱坐在地,氣喘如牛,汗如雨下。


    方獻夫退了七步,單膝跪地,嘔出了一大口血,在白雪的映襯下,顯得尤為刺目。


    天地之間一片靜謐,安靜到仿佛能聽到落雪的聲音。


    新降下的雪花取代了雪霧,暢通無阻地落在了二人身上。


    方獻夫輕拭嘴角血漬,緩緩直起身子,有些吃力,聲音和神情一樣平淡:“我輸了。”


    ……


    關於公冶世英的搜尋工作,以留家私宅為中心向四周展開,將搜尋區域大致劃分成五個部分,即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和紅雪外圍——這是他們最希望看到的一種結果。


    蕭正陽等人原本就是從宅子的南麵過來的,未曾見著棺木,基本可以排除這個方向,而留遠等人按原路返迴,正好可以順帶重新確認一番,一舉兩得;西麵即為潭柘寺方向,是最危險的,由留心言和沐炑一同擔負起這個方向地搜尋任務;蕭正陽則獨自一人搜尋以山林為主的北麵和差不多能一眼望到邊的東麵。


    分派妥當,分頭行動,相互約定,以刀俠莊獨有的響箭為號。


    血毒人被浩瀚佛音鎮住了,毒氣由“祛魅丹”抵禦,剩下就隻需要防止紅雪沾身,遠比先前來得輕鬆。但紅雪之刁鑽,血毒之恐怖,眾人均有親眼目睹,無人敢掉以輕心。


    留遠等人順利通過紅雪覆蓋區域,然後橫向展開,對紅雪外圍進行搜尋,為免節外生枝,三十多人統一行動。


    沐炑和留心言一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肯遺漏任何一絲潛在的蛛絲馬跡,絕不放過任何一處咫尺之地,不知不覺間來到了潭柘寺山門外。二人交換眼神,覺著棺木被血毒人弄到寺中的可能性不大,稍作猶豫,還是選擇進入。


    蕭正陽先從簡單的東麵入手,繞了一大圈,一無所獲;轉而進入北麵的山林中,兜兜轉轉來到紫翠峰下,依然一無所獲。正自琢磨著接下來該怎麽辦,峰巔傳來一聲巨響,整座山峰都在震動,草木上的積雪紛紛被震落,仿佛雪勢又加大了。


    幾乎同時,瓔珞、集雲、蓮花、架月四座山峰都傳出同等巨大的響聲。這架勢,簡直是要把整座潭柘山麓炸為平地一般。


    響聲未落,遙見五道煙霧自五峰衝天而起,連天接地,直入離地數千尺之遙的烏雲。場麵之壯觀,空前爍今,這是一場比紅雪短暫,但更為震撼的視覺盛宴。


    其實,這已經是第二次了,第一次發生在蕭正陽、沐炑、留心言三人於官道上攔截峨眉、青城二派的時候,比這次更壯觀更震撼,寶珠、瓔珞、集雲、蓮花、象王、架月、迴龍、虎踞、紫翠九座山峰,九聲巨響,九道煙霧。當時,除了金心默默率眾離場和潛心於佛學者,剩餘所有聽到巨響並看到煙霧的人,紛紛有所行動,隻可惜還沒來得及往深裏探究,紅雪飄落,然後就不明不白地變成了一具具行屍走肉。


    嘭、嘭、嘭、嘭、嘭,煙霧沒入烏雲的刹那,再次轟響,炸出五個雲坑。地麵與雲層相隔太遠,很難看得真切,五個雲坑中隱約有一層黑紅色的霧,慢慢融入到烏雲中。


    諸如蕭正陽、沐炑、留心言、梁筠竹等人,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麵,瞠目結舌,震驚到無以複加,久久不能迴神;而像桑吉拉姆、無佛這些人,頓生不詳預感,他們是見識過一次九煙連天後為數不多的幸存者。


    果不其然,不消多時,刷新認知的異變再此出現。


    烏雲翻滾,狂風肆虐。


    雪勢一再增加,本以為之前的雪勢已經大到了自然界的一個極致,沒想到居然還有增加的空間。


    密實到似乎連風,都無法吹動,無法行動。


    三尺以外,沒有空白。


    然而,這還不是最離奇最恐怖的。


    雪,黑色的雪。


    三尺之外,既無空白,那便是黑夜。


    黑色的雪,黑的並不純粹,還帶著一點點紅。


    明明帶著紅,卻比黑夜更深;明明黑色才是主色,卻比猩紅更豔。


    血毒人重新暴走,鬼哭狼嚎,比之前更加狂暴,無聲的佛音土崩瓦解。


    某個人得了某種重病,經過有效的治療得到了很好的緩解,但並未根治,等到再次病發,病情往往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嚴重。血毒人癲而為靜,靜而複狂,便是這個道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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