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世英拉著東方燕和梁筠竹不遺餘力一路狂奔,留彥清緊隨其後,沿途順勢砍斷梁柱,以延緩血毒人的追擊速度。


    在早前的紛亂中,多名刀俠莊子弟不幸喪命,留心言特意將主樓後麵的正屋設成靈堂,並購置了上好的鬆木棺木,好生將莊人安葬。此時尚有三具屍身還未入殮,而棺木已經備好,公冶世英的意思正是躲到空置的棺木中。


    “燕兒,你和筠兒藏這裏,快!”


    對於藏身棺木,東方燕是心存抵觸的,梁筠竹也心懷疙瘩,但公冶世英態度十分嚴肅堅決,加上形勢刻不容緩,無可奈何之下,一個皺著眉撅著嘴,一個苦著臉硬著頭皮,不情不願地爬進棺木。


    安置好二女後,公冶世英和留彥清再分別各自藏身。


    棺木中蓋剛一扣上,血毒人便追到了靈堂。


    留心言為人厚道,善待莊人,故而所選棺木的材質、做工和漆料都十分精良,棺體牢固,還有很好的密封性,且塗有除味防腐的藥水,藏身其中能掩蓋大部分的活人氣息。全無自主意識的血毒人雖然對活人氣息有著極強的感知,一時間還是很難發現個中端倪。


    第一批追到靈堂的十數名血毒人尋著空氣中殘留的活人氣息一通亂轉,並未發現獵物,紛紛將注意力匯聚到了公冶世英四人藏身的棺木上。猩紅無光的雙眸呆呆的上下打量,抽著鼻子,口中發出陣陣嗚咽聲,嘴角流淌著摻雜著血液的紅色口水,圍著棺木不住打轉,雙手成爪,十根手指扣抓棺木外壁,所發出的聲響本身並不可怕,結合當下場景,就變得毛骨悚然了。


    公冶世英心懸嗓眼,心跳如擂,好似有一隻拳頭在賣力地錘打胸口,神經緊繃,大氣不出,不敢發出一丁點兒的聲響,左耳緊貼著棺木左邊側邦,清晰可聞不斷向自己耳邊靠近的嗚咽聲和扣抓聲。當這些聲響出現在耳朵所處木板的正對麵時,換言之他距離血毒人也就一塊數寸厚的木板,加上心理作用,耳膜受到了巨大的衝擊,緊接著大腦、心髒,以及所有神經都出現了劇烈的震顫,他險些沒能繃住。更讓他感到懊惱的是,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個關鍵時刻喉嚨出現了瘙癢難耐,預示著一大波劇烈咳嗽將要爆發。忍耐咳嗽有時候甚至比忍耐疼痛還要困難,尤其是他這種程度的咳嗽,但是再難也必須忍耐,張口狠狠咬在了自己的胳膊上,難受到發顫。


    另外兩口棺木中的人遭受著同樣的境遇,情緒緊張到了極點。東方燕和梁筠竹緊緊抱作一團,指甲隔著厚厚的棉衣甚至已經扣到了對方的皮肉裏,並隨著毫無規律的嗚咽聲和扣抓聲不斷加大力量,嘴唇也被自己咬破了,全然感覺不到疼痛;留彥清身負不俗藝業,所以相對鎮定一些,側著身子,一手撐著棺底,一手緊握鋼刀,蓄勢待發,以應對隨時可能爆發的危機。


    血毒人一波接著一波,陸續來到靈堂,很快就人滿為患了,在尋找獵物的同時,並不影響他們相互之間的廝殺,場麵血腥,慘絕人寰。


    該是東方燕和梁筠竹點背,血毒人之間的廝殺撞倒了她們藏身的棺木。極度驚恐下,二女哪裏還能夠去冷靜地觀察和分辨,隻當是被發現了,嚇得抱頭閉眼、倉惶大叫。這麽一叫,就真的暴露了,血毒人蜂擁而上。


    聽到驚慌失措的尖叫聲,公冶世英第一反應也以為是二女被發現了,本能地伸手去移動中蓋,卻沒能移開。他本來氣力就小,加上連連受驚,神經長時間處於高度緊張狀態,造成氣虛力乏,連著推了三次,都沒能移開中蓋。


    留彥清當然也聽到了二女的尖叫聲,當手掌觸到中蓋時,又聽到了咚咚聲,稍加分辨,聽出是拍打棺木的聲音,再結合尖叫聲的音色,推測出二女應該還在棺木中,於是他猶豫了。這時,響起了公冶世英的喊聲:“燕兒、筠兒,快別叫了……”重複喊了四遍,二女才迴神收聲。


    顯然,公冶世英做出了和留彥清一樣的推測,但他的喊聲不僅沒能替二女解圍,還暴露了自己。


    密集暴躁的拍打不斷的加注在棺木上,內裏空間狹小封閉,公冶世英身處其中,如同置身於被鍾杵撞擊的古鍾裏,耳鳴眼花,頭暈目眩,神魂顛倒。勉強保留著一絲清明,把心一橫,再次喊道:“燕兒、筠兒,別怕!別慌!一定要冷靜!千萬不能再出聲!隻要棺材沒破,咱們就還有希望……咳咳咳……”為了將血毒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這邊,徹底替二女解圍,他不再刻意抑製咳嗽,開始肆無忌憚的咳嗽,拚命的咳嗽,痛苦的咳嗽,誇張的咳嗽,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咳得整個人都蜷縮成了一團,似乎要把肺都咳出來了。“噦!”他吐了一大堆東西出來,當然再劇烈的咳嗽也不可能真的把肺給咳出來,但血可以咳出來,還有很多沒有完全消化的食物,吐得到處都是,包括他自己的身上。密封的棺木中伸手不見五指,什麽都看不見,聞著衝鼻穢氣,他完全能夠想象出自己現在是如何一副狼狽模樣。


    好在他做得這一切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以身犯險終於將圍攻二女所在棺木的血毒人成功吸引到了自己這邊,同時也徹底將自己置身到了危如累卵的阽危之域。


    其中一名有著不俗武功修為的血毒人一掌拍在棺木前檔上,整口棺木如撞木般平平飛出,身處其中的公冶世英恍惚間有種騰雲駕霧的感覺。喀嚓亂響,棺木一舉穿過窗扉,同時飛速大降,慣性使然,公冶世英整個人向前滑動,由於身體是蜷縮著的,膝蓋處在最前端,隨著快速向前滑動,結結實實地磕在了棺木後檔上,痛的呲牙咧嘴。疼痛令他多恢複了幾分清明,但緊接著的砰一聲悶響,差點把他震暈,棺木重重砸落在了紅色雪地上,激起大片雪花。


    激起的雪花還未落地,血毒人重新撲向棺木,這個踢一腳,那個拍一掌,另一個再撞一下……棺木不斷遭受著來自於不同方向的外力衝擊,時而翻滾,時而滑行,滾出了留家私宅,漸漸遠去。這個場麵很詭異很離奇,肅穆的棺木變成了玩具,殘暴的血毒人變成了爭搶玩具的頑童。而在這個過程當中,最痛苦的無疑是藏身其中的公冶世英,渾身上下幾乎找不出一處沒被撞倒的部位。


    驚魂未定的東方燕、梁筠竹和留彥清,對此並不知情,他們隻知道外邊的環境漸漸趨於安靜,然後又驟然變作嘈雜,如此周而複始。不難猜想,應該是有一波接著一波的血毒人從他們身邊經過。有了前車之鑒,不管受到什麽樣的撞擊,發出什麽樣的聲響,隻要棺木沒破,就絕不發聲。


    ……


    蕭正陽、沐炑、留心言、留遠以及近百名刀俠莊子弟竭盡所能相互配合,硬生生闖出了一條血路。然而,當距離留家私宅百尺處時,再難寸進,他們已經深入到這片由無數血毒人匯聚而成的人海的腹地,真正進退兩難的絕地。目的地明明已經相距不遠,他們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可謂是咫尺天涯。同伴們一個接著一個地倒下,有的下場慘烈,死無全屍,有的變成行屍走肉,加入到血毒人的行列。暫時留有餘力的餘人,一麵承受著同伴喪命帶來的紮心之痛,一麵苦撐著血毒人施加的可怖壓力,一麵抵抗著擾神毒氣造成的折磨之苦,一麵想象著可以預見的悲慘結局。意誌力經受著巨大的考驗,隨時都可能會全盤傾覆,墜入到萬劫不複的無盡深淵。現實的殘酷,使他們漸趨麻木,肢體上做著機械的抵抗,心中則反複告誡自己,不能動搖,不能退縮,縱使身死亦不能放棄。


    有時候,毅力和決心能成為改變結果的關鍵因素;而有些時候,毅力和決心就是太倉稊米,對結果毫無影響。


    ……


    天旋地轉,不知何時了。


    棺木在不停翻滾,裏麵的人也在不停翻滾。


    這種程度的碰撞顛簸,便是換做身體硬朗的尋常壯漢都不見得能夠承受的住,更何況是體質如此羸弱的公冶世英。


    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覺得翻滾還在繼續,而自己整個人好似散架了一般,又痛又暈又悶又臭,幾度昏厥,繼而蘇醒,幹噦連連,腸胃中空空如也,實在沒什麽東西能吐了,個中痛苦,難以言表,生不如死。


    終於,飽受摧殘的棺木開始咯吱作響。


    ……


    蕭正陽等人到了強弩之末的境地,身陷無解死局,無力迴天。


    這種情況下,從實際層麵上講,任何自我打氣都等同於自欺欺人,但從精神層麵上講,意義則大為不同。無論是否到最後一刻,在他們這裏都不存在“放棄”一說。


    或許,正是因為這種頑強的意誌,感動了蒼天和命運,在倒下前的一刻,事態有了出乎意料的轉機。


    暴戾的嘯聲劃過天際,掩蓋了血毒人的咆哮嘶吼。


    戾氣攝魂,劍氣縱橫。


    隻見一人一劍踏雪而來,被發洋狂,煞氣外放,片雪不沾身,如入無人之境,所到之處殘肢與頭顱齊飛,血液共雪花一色。


    “陳掌門?”蕭正陽、沐炑、留心言、留遠等人駭然側目,難以置信。


    來人正是陳城丈,隻是這個陳城丈不再是曾經的“青城丈”,而是一隻活脫脫的魔鬼,殺人如割草的魔鬼。他的突然到來,並非是為蕭正陽等人解圍而來,雙方相遇純屬巧合。


    陳城丈來去匆匆,貼著蕭正陽等人岌岌可危的防守圈唿嘯而過,血毒人如勁風中的枯草,紛紛傾倒,留下一道刺目的空白。


    借此,蕭正陽等人終於獲得了寶貴的喘息之機,怔怔地望著遠去的陳城丈,麵麵相覷,震撼之情溢於言表。


    陳城丈舉止瘋魔,但與中血毒的症狀又截然不同,僅以戰力而論,如今的他是沐炑、留心言她們生平所見識過的最厲害的高手,沒有之一,渾身上下透著一股釅冽的寂滅煞氣,“恐怖”二字不足以形容。


    沐炑、留心言她們實在想不明白陳城丈的實力為何會在短時間內暴增,一個時辰前,他連戰勝蕭正陽都有些費勁,而現在,三個蕭正陽加一起,怕也不是他的一合之將。眼下的處境也容不得他們過多驚訝和靜心細想,雖然獲得了喘息之機,但這僅僅是治標不治本,並不能從根本上改變困局,前赴後繼的血毒人很快又重新將他們團團圍住。


    再次陷入絕地。


    縷縷佛音,隱約飄渺。


    事態似乎再次出現了轉機。


    ……


    “阿彌陀佛。”


    “唵嘛呢叭咪吽。”


    佛音降世,洪亮透徹,正大光明,直指人心。


    千鈞一發之際,無佛終於猛然睜眼,目光炯炯,隱含金光,與桑吉拉姆一齊發聲,一道悲憫莊嚴的佛家氣息向四周蔓延,很快將整座觀音殿籠罩其中。


    “八萬四千法門,盡由一心而起。若心相內淨,由如虛空,即出離身心內八萬四千煩惱病本也。凡夫當生憂死,臨飽愁饑,皆名大惑。所以至人不謀其前,不慮其後,無戀當今,念念歸道。”


    “無妄想時,一心是一佛國;有妄想時,一心是一地獄。眾生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故常在地獄。菩薩觀察妄想,不以心生心,故常在佛國。若不以心生心,則心心入空,念念歸靜,從一佛國至一佛國。若以心生心,則心心不靜,念念歸動,從一地獄曆一地獄。若一念心起,則有善惡二業,有天堂地獄。為體非有非無,在凡即有,在聖即無。聖人無其心,故胸臆空洞,與天同量。”


    佛音醒神,數百名大乘佛教弟子感知佛音召喚,陸續席地盤膝而坐,凝神靜心,共誦經文:“……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不取於相,如如不動……”承載著無量佛法的經文一字一句自群僧口中傳出,誦讀聲由亂轉齊,由低變高,漸入佳境,合為一體,終成煌煌佛音。恍若滾滾天雷,威嚴浩蕩,喝醒迷失者,嚇怔入魔者;又如巨石入滄海,激起千層浪,一層拍著一層,由內而外,由外歸內,鎮蕩世間一切陰穢。


    潭柘寺內分布著大小一十八口古鍾,或在鍾樓,或在亭間,或在殿內,或在廊下,或在林中……一十八口古鍾在佛音的感召下同時無杵自鳴,渾厚洪亮的鍾聲迴蕩於古刹飛簷、紅雪山林之間。


    潭柘寺內還分布著數百座大小不一的佛像,佛音滌蕩,佛像生輝,兩相共鳴,全寺諸佛仿佛被鍍上了一層金燦燦的佛光。那一瞬間,佛光普照,慈悲威嚴,宏大明亮,度化萬靈。


    僧衣飄飄,佛口生經,佛言錚錚;古鍾嗡嗡,綿綿不絕,浩瀚無邊。


    佛號、鍾聲皆為佛音,始於觀音殿,歸入天地間,交相唿應,聲蓋八方,覆蓋全寺,遍布整座山的每一個角落,無孔不入,無孔亦入,無可阻擋,任何試圖阻截的手段皆是徒然。


    聚集在觀音殿周圍的血毒人最先受到佛音的洗禮,出現了一種截然不同於之前的混亂,不再向其他活物攻擊,相互之間也停止了撕鬥,一個個或重重拍頭,或狠狠抓臉,或緊緊捂心,痙攣抽搐,滿地打滾,表情猙獰,痛苦哀嚎。


    隨著佛音的傳遞,成片成片的血毒人依次出現同樣的反應,分批向外擴張,好似漣漪一般一圈圈蕩漾開去;隨著佛音聲勢的升級,血毒人的反應越來越劇烈,徹底陷入到痛苦的癲狂中。


    當聲勢達到頂峰後,急轉直下,無聲無息。但對血毒人的抑製並未因此而減弱,恰恰是隨之逐漸變得不再那麽痛苦、猙獰、癲狂……最後,歸於平靜,表情溫和,狀如安睡。


    落雪無聲,誦經無聲。


    佛道相通,大音希聲,無聲勝有聲。


    ……


    陳城丈的從天而降給了蕭正陽、沐炑、留心言、留遠等人生的希望,然而還沒完全迴過神來,希望就破滅了。當他們再次抱著最後的倔強和意誌,佛音降世。


    所有血毒人在經曆痛苦的癲狂後,似乎擺脫了魔鬼的控製,紛紛進入平靜,或坐或躺或站,一動不動呆在原地,十分安詳。


    “這是怎麽迴事?”蕭正陽等人茫然相顧,一臉的莫名其妙。


    血毒人的產生本就匪夷所思、駭人聽聞,突然間的轉變,其中的原因自然也是無從知曉。


    留心言道:“想不明白就別想了,趁著這些鬼東西現在都變成了泥菩薩,大家還是趕緊離開,遲則生變,鬼知道這些鬼東西什麽時候又會發瘋!”


    幸存下來的三十多人心有餘悸,均無異議,快速穿過血毒人群,進到留家私宅。


    入內一看,滿目狼藉,四處滿滿當當的散布著泥塑木雕般的血毒人,大驚失色,背脊發涼,一顆顆心如墜寒潭。親眼見到之前,猜到情況可能會很糟糕,多少有些心理準備,同時也抱有一定的希望,可當真正見到真實情況後,所謂的心理準備不堪一擊,希望被現實無情打破,連自欺欺人的理由都想不出來,這種感覺比他們自己深陷血毒人重圍還要難受,還要絕望。


    老成持重的留遠提醒道:“大家千萬別灰心,幾個小家夥聰明的很,未必沒有自保的法子,咱們先分頭找找看!還有,快把蓑衣脫了,鬥笠摘了,濕了的衣服也一並脫了!”


    留心言深以為然,響應道:“老遠說的是!大家快別愣著了,趕緊的!”


    “小爺、筠兒、瘋子、彥清小叔……”


    “彥清、筠兒、世英、燕兒……”


    一行人心神忐忑,暗暗祈禱著公冶世英四人平安無事,一邊分組尋找,翻查廢墟,快速穿行於殘破不堪的樓宇之間,一邊高聲唿喚著。


    留彥清耳力最強,最先聽到留心言等人的唿喚,喜出望外,連忙伸手,一移一推,打開棺木中蓋,高聲應道:“我們在這裏、我們在這裏!”


    東方燕和梁筠竹正渾渾噩噩抱作一團,迷迷糊糊中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唿喊自己的名字,聲音很熟悉,身心齊震。東方燕不掩驚喜,同時又帶著深深的懷疑,問道:“你有聽到嗎?是不是有人在叫我們?”


    “聽到了!好像是……”梁筠竹豎耳傾聽,細細分辨,激動到發抖,“正陽哥哥!是正陽哥哥!是正陽哥哥他們來啦!他們來救我們啦!”話音未落,就聽到留彥清的迴應聲,進一步證實她們沒有聽錯。


    “太好了!快!”東方燕顯得迫不及待,“我們在這裏、我們在這裏!”忙不迭伸手去推棺木中蓋,因餘悸未消,四肢還在發軟,棺木內空間有限,使不出且使不上多少力,加上梁筠竹也沒能一下子推開。二女手忙腳亂推了多次,好不容易才笨拙地移開笨重的中蓋。


    “聽到了嗎?你們聽到了嗎?”留心言激動到忘形,當先往靈堂方向衝去。


    “哈哈哈哈哈!”人還未從棺木中爬出,東方燕就忍不住開懷大笑,這是一種吃了定心丸後,如釋重負的暢快大笑,“他奶奶的!憋死本姑娘了!終於可以出去了!”見周圍站滿了血毒人,嚇得直打哆嗦,忙不迭往棺木裏鑽,瞥見血毒人毫無反應,截然不同於之前,納罕不已。又見留心言一行人正往這邊衝來,一掃陰霾,連蹦帶跳地揮手道:“啊!心姨……炑姨!我們在這裏!我們在這裏!哈哈,本姑娘就知道你們一定會來的!”這句話明顯帶有馬後炮的嫌疑。


    “你們怎麽樣?都沒事吧?有受傷嗎?”災後重聚,恍如隔世,個中滋味,一言難盡,留心言無心玩笑,挨個上下細細打量,確定沒有損傷,才卸下心頭的大石。


    留心言、沐炑等人的及時出現和真摯關切,給了梁筠竹足夠的關懷和溫暖,但她仍有缺憾,因為她的視線中並沒有出現那個最熟悉最期盼的身影。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略顯迷茫,直愣愣地掃視著人群。剛才明明有聽到喊聲,雖然那個喊聲在一眾喊聲中並不突出,但她確定自己沒聽錯。


    腳步聲噠噠作響,一道身影匆匆闖入梁筠竹的視線中。


    蕭正陽和留心言等人是分開尋找的,隔得遠了些,所以稍稍晚到了一會兒。就是這麽短短的一會兒,在梁筠竹這裏卻有著冰與火的差別。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瞬間一亮,轉而泛紅,眼裏再也容不下旁的人事物,心無旁騖地迎了上去,像走失的孩子在人群中找到了自己的親人,“正陽哥哥……”脆亮的聲音,滿滿的委屈,還有些哽咽。


    “筠兒!你沒……”一具柔軟的嬌軀帶著一股怡人的淡香撞入蕭正陽的懷中,打斷了他的話。準確地說,他的話沒有被打斷,而是音量降低了,低到連他自己也聽不到。入懷,擁抱,依偎,哭泣,一整套動作自然流暢,受衝撞的不隻是他的身體,還有心神,讓他猝不及防,一時間手足無措,半天沒反應過來。愣怔、錯愕並尷尬的感受著勉強算是頂在他胸腹交界處那兩點軟軟小小的物事和確確實實讓他有些有些心神晃蕩的體香,他對香味沒什麽研究,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反正就是挺好聞的。


    這一刻,飽受折磨、身心具疲的梁筠竹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什麽世俗禮法,什麽男女有別,統統拋到了九霄雲外,無所顧忌地紮進蕭正陽的懷中,雙手緊緊將其環抱,放聲大哭,帶著久違的輕鬆和踏實,放聲大哭。在見到蕭正陽之前,任情況有多兇險多恐怖,心裏有多害怕,她總還能留有那麽一絲微不足道卻不可忽略的堅強和勇氣。而在見到蕭正陽的刹那,這些支撐著她走到現在的堅強和勇氣,以及所有的恐懼、害怕、委屈,瞬間瓦解,伴隨著淚水宣泄殆盡。對她而言,她現在所依偎的這片結實的胸膛,所環抱的這段挺拔的腰杆,是天底下最安全的港灣,最可靠的仰仗。堅信,隻要有蕭正陽在,天塌下來也不會有危險,就算有危險,隻要能和蕭正陽在一起,什麽樣的危險她都不害怕都不在乎。她還沒有完全意識到,在自己的心底深處,已經把蕭正陽當作了除梁靖以外,最親近也是最重要的人,甚至有些方麵還超過了梁靖。


    看著這一幕,在場眾人無不錯愕,誰也想不到這麽一個平日裏文靜恬淡、內向乖巧、柔弱害羞,開個玩笑都會臉紅半天的小姑娘,也會有這麽奔放的時候。


    梁筠竹哭得很盡興很暢快很放肆,啞聲傾訴道:“正陽哥哥,筠兒好害怕!怕自己就這麽死了!怕自己也會變成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怕這輩子再也見到正陽哥哥了!”


    聲音嘶啞,也不連貫,可在蕭正陽聽來,耳中一片嗡嗡,頭暈胸悶氣短。垂眸俯視著緊緊依偎在懷中的嬌俏可人兒,梨花帶雨,豐肌弱骨,楚楚動人,整顆心都要化了,哪裏還會覺得錯愕,更不在乎什麽尷尬,情不自禁地展開雙臂,有力的手臂輕輕地擁住嬌弱的軀體,柔聲安慰道:“筠兒別怕,沒事了、沒事了。正陽哥哥向筠兒保證,隻要有我在,就一定不會讓筠兒有事!”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被人所倚重,暗暗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護得這位可人兒一世周全。


    梁筠竹猛然仰首舉目,定定地看著蕭正陽,淚光一漾一漾。襯得黑亮的眼珠更加明亮,“真的嗎?”句式是疑問句,口吻和眼神沒帶半分質疑,滿滿的都是歡喜,以及隱隱的期待。


    蕭正陽點頭道:“當然是真的!”從語氣到神情,都十分堅定,“正陽哥哥什麽時候騙過筠兒了?”


    梁筠竹脫口而出道:“從來沒有!”歪著腦袋想了想,又黑又長又翹的睫毛上掛滿了亮晶晶的淚珠,撲閃著眨幾下,像極了翩翩起舞的黑色小蝴蝶,篤定的補充道:“正陽哥哥從來都沒有騙過筠兒!”


    “嗯,不哭了。”


    “嗯啊!”梁筠竹應得很用力,咚咚點頭,乖順的像隻小白兔,含淚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燦爛如清晨裏沾了露水盛開的花兒,“正陽哥哥你真好!筠兒好開心啊!”


    蕭正陽並不擅長安慰人,笑得很溫柔,稍稍緊了緊臂膀,嚴嚴實實地將她籠罩在自己的身影裏,粗糙的大手盡可能表現的柔軟些,輕撫著如瀑青絲。


    蕭、梁二人真情流露,感動了很多人。


    其中感觸最深的莫過於沐炑和留心言,往昔諸般迴憶,盡數湧上心頭,眼睛澀澀的,鼻子酸酸的,心裏苦苦的。曾幾何時,她們也擁有過美好純真的花樣年華和那個最完美的他。時過境遷,造化弄人,曾經的種種一去不複返,徒留滿腔唏噓。


    留彥清或許是在場唯一一個不不願意看到這一幕的人,多次拚死相護,到得頭來卻仍是抵不上他在她心中的分毫。酸楚泛濫,妒火激蕩,極度的不平衡引發了前所未有的挫敗感。一貫的驕傲容不下任何失敗,哪怕是丁點兒也不成。不知不覺間,悄無聲息中,性質便不再純粹。


    東方燕情不自禁代入其中,把梁筠竹換成了自己,把蕭正陽換成了公冶世英……


    “啊呀!”東方燕突然驚叫,俏臉發白,火急火燎,泫然欲泣,代入感讓她發現了一個可怕的現實,“世英哥哥呢?世英哥哥怎麽不見了?”


    “對啊,小爺呢?”


    “是啊,怎麽隻有你們三個?世英呢?”


    蕭、梁的反常之舉,讓所有人的洞察力都變得後知後覺。


    在所有人都在為公冶世英的失蹤而驚駭時,梁筠竹才意識到自己和蕭正陽的舉止有多麽不雅,俏臉刷一下就紅了,像顆熟透了的蘋果,連同耳根和脖頸都紅了,紅的發燙。努力定了定心神,收起不合時宜的雜念,開始為公冶世英擔憂。


    氣氛重新變得緊張,先前他們還可以用“幾個小家夥聰明的很,未必沒有自保的法子”來進行自我寬慰,但到了現在這一步,他們真的是想不出公冶世英還能安然無恙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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