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世蕃一改輕浮隨意,不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狀貌,終於變得有些認真了,表現出麵對君王般的鄭重,快步走到聞人徽音麵前,眼神灼熱,一揖到地,誠心正意,誠懇說道:“聞人姑娘無懼艱險,奮不顧身進京救父,孝義感天動地,玉貌花容,才情絕豔,蕙質蘭心,嘉慧自然,仁孝天賦!在下一見傾心,欽慕不已,鬥膽願以三書六禮,鳳冠霞帔,八抬大轎,風風光光聘汝為婦,托付中饋!”


    音量頗為高亢,音質略顯含糊,搖曳了一室,屋裏陷入一片詭異的安謐。


    不光是方獻夫、酆於等人大感吃驚,連歐陽璧錦、王杲等人亦是甚為意外,交相對視,或多或少地展現出幾分耐人尋味的精彩。


    聞人徽音作為當事人,更是如遭晴天霹靂,唿吸明顯出現了幾拍停頓,繃著身,攥著拳,紅著臉,張著嘴,咋著舌,傻著眼,腦子裏一片空白,整個人都懵了,如同一頭驟遇兇險的小鹿,過度的驚嚇,讓她六神無主、不知所措。


    嚴世蕃緊緊盯視著聞人徽音,不願放過臉上閃過的每一絲表情和肢體上體現的每一個舉動。獨眼發亮,心頭好似被什麽東西撓了一下,心癢難耐,麵上灼熱更盛,近乎狂熱,恨不得立時撲將上去,將這具溫香軟玉的嬌軀緊緊擁入懷中,好好憐惜一番,腦海中不自覺地浮現出各種旖旎的畫麵,正所謂暖玉溫香抱滿懷,離魂到天外。


    歐陽璧錦把一切都看在眼裏、聽在耳裏,腦子跟著眼珠一塊轉動,反應極快,順勢抬出舅父的身份,撫掌道:“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目光徘徊於嚴世蕃和聞人徽音之間,邊說邊看邊笑邊點頭,用豐富多彩的表情生動形象地解釋了什麽叫般配、滿意、天造地設,如少年人般流露出對美好未來的向往和憧憬,仿佛尋得佳偶的是他本人,“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甥兒德球終有成家之意,早當如此,妙哉妙哉!哈哈哈……當浮一大白!”非常識趣且巧妙的沒有招唿任何人,豪氣十足的獨自飲盡盞中酒,感染力十足。不得不承認,他在表演方麵確實有著無與倫比的天賦,很有迷惑性。


    嚴世蕃閱女無數,是真正見過世麵的人,身邊從來不缺漂亮的女人,鶯鶯燕燕,目不暇接,自然也見識過不少傾國傾城的絕色美女。


    聞人徽音的美屬於那種很舒服很有親和力的美,僅以容貌而論,達不到國色天香的地步,隻能算是姿容上等,絕非嚴世蕃所見過的最美女子。便是他現在身邊的一眾妾室美姬中,也有五位的姿容要高過她。但若結合氣質、心性、才情等各個方麵,綜合而論,那麽一眾妾室美姬較之她便相去甚遠了。


    嚴世蕃慧眼識珠,相人的眼光很是不俗,一眼便看出了聞人徽音身具旺夫相,是位不可多得的賢內助,認定若能得到此女的真心相待,必能成為他的一大助力。他所求龐大,苦心經營多年,身邊不乏能人異士,膝下早已是兒女成群,最長者已有外傅之年,但一直未曾聘娶正頭妻室,做夢都想找一位能真正替他坐鎮後院的當家主母;他眼光長遠,著眼於當下而不局限於當下,不屑於同那些有身後背景的世家官宦聯姻。聞人徽音眼下雖尚顯稚嫩,但他有絕對的信心,假以時日,這位初現崢嶸的姑娘一定能達到他的要求。他很清楚,在這之前還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他與聞人徽音之間並非單純的得到人或心這麽簡單,為了確保無後顧之憂,心中已高效的在原計劃的基礎上添加和調整了幾個步驟。


    古今緊握雙拳,指節發白,哢哢作響,額頭和袖子下的雙臂青筋暴起。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此時是怎麽樣個情緒,說是憤怒,不完全是,除了憤怒,又說不出一個具體的所以然來。他能確定的是這種情緒異常激烈,無法遏製,或者說他壓根兒就沒想要遏製。不聲不響地揮動拳頭,向嚴世蕃劈頭蓋臉地砸去。


    魎、魍、魑、魅四人和酆於幾乎同時展動身形。


    劈啪亂響,撕裂詭異的安謐。


    雙方再一次交上了手,罡猛、陰詭之氣交錯縱橫,激蕩一室。


    身處戰圈邊緣的古今直接被掀飛,一陣踉蹌,堪堪穩住身形。釅冽的不甘催使怒氣更盛,這一次的爆發,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激烈,不顧體內氣血翻騰,橫心咬牙,殺機畢現,繞過戰圈,帶著義無反顧、孤注一擲的決絕,不顧一切的重新出拳,再取嚴世蕃。


    “桀——!”


    “桀——!”


    “桀——!”


    飄渺詭譎的異響毫無征兆地響起,遠時似處天邊,近時猶如耳畔,忽東忽西,忽上忽下,捉摸不定,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攝魂蕩魄,恍若地獄厲鬼現世,室內氣溫驟降,直令聞者不寒而栗、毛骨悚然、肢體發麻。


    古今頓時感到一股強烈的不安,不由自主的放緩了出拳的速度。


    異響陡然轉急,尖利如鋼刀利劍,刺人神識,耳為之鳴,目為之眩,頭為之昏,腦為之脹,膽為之寒,心為之顫,魄為之震。


    陰風大作,憑空閃出一片如鬼似魅的黑影,乍一看隻當是一塊丈許見方的厚重黑布兀自在空中飛舞。


    “今兒小心!”方獻夫大驚失色,奈何異變來得太過突然,且中間隔了一整套桌椅以及數人,救援而不得,隻能疾唿提醒。


    麵對憑空乍現的陰詭危機,古今狹長的眼形一縮再縮,冰寒的目光一寒再寒,直如兩道透著徹骨殺氣的亂世絕刃,死死盯著攜狂暴陰風朝自己席卷而來的“黑布”,感受著當中的喪神煞氣,震驚不已,急急退避。


    他的反應已經很快了,但遠不足以躲避迅猛來勢。


    眼看著一場慘不忍睹的悲劇無可避免,杭葦之出手了。


    隻見她身法酣暢淋漓,氣態英武不凡,一手搭上古今肩頭,助其加速向後退避,一手按在腰間長鞭,雙目炯炯,盯視“黑布”,正欲出招,同魎、魍、魑、魅四人纏鬥而暫時不得脫身的酆於急忙高聲喊道:“不可硬接!”


    耳聞好意提醒,杭葦之心中滿是抵觸,而按在長鞭上的手則不自覺的收了力,順勢出腳,將近旁一張木凳挑向陰風中的“黑布”。


    喀嚓亂響,上好的黃花梨木凳碎裂成數十塊,散落一地。


    “領教飛將軍高招!”


    木凳的碎裂聲和落地聲尚未散去,尖細、怪異又不失氣勢的話聲乍然響起。


    一道比之酆於尚且還要高壯幾分的魁偉身影斜向裏衝出,散發著一股刺鼻的脂粉香,橫亙到杭葦之和“黑布”之間。


    兼具以上特點者,除了徐麗燕還能有誰?


    之前她負氣離場,在外頭徘徊多時,遲遲不見駱漢永來尋,恨的咬牙切齒,兜兜轉轉繞了一大圈,重新迴到偏堂。礙於麵子,苦於缺乏由頭,憤懣地滯留在偏堂外,恨恨關注著堂內情形。眼見杭葦之與人動手,終於等到了入場的由頭,高調現身叫陣。


    她雖有諸般缺點,但仍不失為磊落之輩,落定身形後等了數息,給足了杭葦之準備的時間,才正麵出手。一雙粗壯的臂膀狂放甩打,活像兩根象鼻,勢大力沉,虎虎生風,並且兼具著獵豹的迅捷和狡兔的刁鑽。


    杭葦之隻覺眼前一黑,直接被洶洶攻勢籠罩在一片陰影中。她個頭高挑,體型勻稱頎長,便是放到男人堆中,也是中等偏上,但和徐麗燕這樣的異類一比,就成了小鳥依人。


    高手對決,早已超出體格、氣力大小的範疇,杭葦之師承頂尖宗師,盛名不虛,自不會任由對方恣意傾軋,雙掌齊出,直麵象鼻般的粗臂,半扛半帶,化解巨力,拆解高招。


    一個揚己之長,妙招迭出,一個連消帶打,攻守兼備,一時間鬥了個旗鼓相當。


    杭、徐纏鬥之際,“黑布”輕輕落地。


    所謂黑布,其實是一套樣式奇異而簡單的服裝,就好像將床單對折後在折疊處正中開了孔,隻消將腦袋穿孔而過,衣服就算穿好了。


    穿孔而過的腦袋上留著一頭又黑又直又長的頭發,好似傾瀉而下的瀑布,遮住了耳朵,遮住了麵孔,甚至遮住了肩頭,幾乎無法分辨出哪一麵是正麵,哪一麵是背麵。


    發叢中隱隱透著兩點綠光,那是兩隻眼睛,兩隻綠色的眼睛,靜靜地、森森地盯著古今。


    周身散發著一股極陰極寒的逼人之氣,這種寒氣不同於極北之地的極冷,也不是西北的幹冷和東南的濕冷,而是一種陰冷,不適合正常活人生活的陰冷,通常在終年不見天日的陰穢老宅或古墓中才會有這種陰冷,或者直接說是地獄。


    這人便是隱藏在暗中,秘密保護嚴世蕃的那位神秘高手,勾漏五蜮之首——魆。


    東樓是嚴世蕃的地盤,有的是保護他的高手,為了一個古今,何須由魆出麵?


    陰風再起,黑布鼓蕩,魆出手了,目標是古今,目的是取其性命。


    當一個人在麵對某些捉摸不定、虛實難辨的危機時,除了覺得瘮人磨人外,往往會產生僥幸、輕視等情緒,那是因為對危機缺乏足夠的認知,沒有完全認識到其中的可怖;當對這份燃眉危機有了真真切切、清清楚楚的認知後,便會滋生出極度的恐懼,整個人陷入到絕望和麻木中。


    古今緊要牙根,腮幫硬如鐵石,才不至於讓牙關打顫;緊繃身體,好似受力至極點的強弓,卻仍舊無法克製住顫抖——他害怕了。


    想要動彈而不得,整個人好似木樁般釘在了原地,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攝魂透骨的陰風不斷向自己逼近,然後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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