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歐陽璧錦為先鋒的幾位官員,輪番恭維敬酒,換湯不換藥的車軲轆話,此起彼伏,儼然成了一場吹捧大會,可如果真把這些話當成廢話聽,那就大錯特錯了,往深裏細細一想,就會發現他們在有意無意的引導著話題。


    方獻夫來者不拒,酒到杯幹,不知真假的微醺配以不痛不癢的場麵話,同樣用有意無意的方式將話題拋向嚴世蕃,他很清楚真正的交流對象是誰。


    在宦海中沉浮多年的人,個個練就了出神入化的嘴上功夫,或者也可以叫說話藝術,像沒話找話做到不出錯還實用隻是入門水平。無趣乏味的話題,從他們的嘴巴裏說出,配以恰當的神情語氣,不一定會變得生動有趣,但一定是深情並茂的,演什麽像什麽。明明中間隻隔著一層幾乎完全透明的薄紗,三兩句話就能講清楚,偏偏要弄得雲纏霧繞,一個勁兒的在裏麵繞來繞去。這樣的對話很低效,很虛假,甚至很醜陋,身為當局者,不管是否喜歡這樣的對話方式,都必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對待。


    對於很多人而言這是很難理解的,比如說姊弟三人,在過去的十多年裏,他們聽過的所有的恭維客套、奉承吹捧、逢場作戲、言不由衷的場麵話加起來也沒有今天聽到的多。聞人姊弟很想出去透透氣,古今更想。


    空話連篇中,必有所求。


    這一次雙方所求的,是對方能先挑明話頭。


    方獻夫能做到像吏部尚書這種級別的職位,已經充分說明了他非常人,背後之路可不是單單幾句才幹出眾、學識淵博、投機取巧就能說得清的;嚴世蕃年歲雖輕,能耐可不小,其父嚴嵩真正平步青雲也是在他能夠獨立理事之後;歐陽璧錦、王杲等人較之方、嚴二人有所不及,卻也絕非泛泛之輩。


    這樣一群善於扯閑篇的好手坐在一起,空話滔滔,永無止境。


    無休止不是他們的目的。


    沉默少言的閻浩一直保持著若即若離的姿態,隨手將酒盞往桌上一放,動靜很小,足夠引起同桌眾人的注意。隻見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方獻夫,道:“佛會如何?”


    “佛門大會,高僧雲集,佛音浩蕩,妙語連珠,字字珠璣,言之鑿鑿,開眼澄心,叔賢能親睹此等百年難遇的佛門盛會,真乃生平一大幸事。”方獻夫平靜地迎上對方的目光,“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少了閻老您這位佛學大師。”


    閻浩淡淡一笑,道:“聞人詮在詔獄。”


    姊弟三人聞言一激靈,麵麵相覷,揪心暗道:“終於要進入正題了嗎?”


    方獻夫瞳孔微縮,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多少還是覺得這個切入顯得有些過於直接而突兀,稍作沉默,平靜說道:“叔賢知道。”


    閻浩重歸品酒養神的狀態中,他愛看熱鬧,卻不愛湊熱鬧,就算完完全全是自己的事情,他也會習慣性地行走在出與入的邊緣,時而清心寡欲如一代高僧,時而欲壑難填如一方梟雄,總叫旁人捉摸不定,又忍不住去捉摸。他隻講了兩句簡單的話,攏共十個字,便再不多言,十個字已經足夠了。


    隻要表達的足夠準確,領會的足夠到位,即便是一個字、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已然足夠。


    “聖上重道,方尚書好佛。”比閻浩還要沉默寡言的趙文華開口了,眼底透著一抹幸災樂禍,並將這種情緒體現在了話語中,“今時佛會正酣,方尚書中途離場趕至東樓,想必是為了聞人詮,果然是手足情深。”自方獻夫到場後,這是他第一次說了一句超過五個字的話。


    嘉靖六年初秋,shao興府會稽山香爐峰,誕生了一場震驚仕林的論學,世稱“會稽論學”,又稱“心氣之爭”、“二王之爭”。其時慕名而來之人難計其數,將整座香爐峰圍得水泄不通,當中不乏成名大儒、當世文豪。而論學主角隻有兩個人,一個叫王守仁,另一個叫王亭相。


    王亭相何許人也?


    世人敬稱“浚川先生”,年歲與王守仁相仿,早在嘉靖十二年便已累官至都察院左都禦使,直到八年後的秋天,受郭勳案牽連,免官返鄉。


    為人,他嫉惡如仇,一身正氣;為官,他廉潔奉公,敢於同權宦鬥爭,針對皇朝各大弊端,在教育、防務、反腐、律法等問題上提出諸多舉措,積極大膽主張改革;治學,他學富五車,滿腹經綸,倡習唐詩,位列名噪一時的“前七子”之一,儒家氣學集大成者,指摘理本論是偽儒學,批判心本論是異端,強調氣本論是儒家正統。


    總而言之一句話,他是一位正直良善的好人,為國為民的良臣,學識淵博的大儒。


    何為氣學?


    顧名思義,是以“氣”為核心的宇宙結構說。元氣之上無物,故元氣為道之本。有虛即有氣,有氣即有道。元氣者,天地萬物之總統。元氣化為萬物,萬物各受元氣而生,皆從元氣而化,蓋由元氣本體具有此種,故能化出天地、水火、萬物。


    論學長達一晝夜,最終王守仁贏得了勝利,從而徹底奠定了陽明心學的主導地位。


    王亭相雖然輸了論學,但並不氣餒,依然有很多忠實的追隨者,不遺餘力的弘揚著氣學思想主張。在諸多學生中有三位是他十分器重的得意門生,其中一位叫趙文華。


    嘉靖八年春闈會試,嚴嵩和方獻夫任主考試官,評閱考卷期間,有兩位同考試官對同一份考卷產生了分歧。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就算是爭論到麵紅耳赤也不奇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評卷者既是人,便離不開各人的喜好偏向。兩位同考試官爭論不下,於是便將考卷呈交嚴、方二人過目定奪。不想二人的分歧更大,幾乎呈兩極化,嚴嵩認為這是一篇不可多得經世佳作,方獻夫則批判為異端妄言,二人通過對比評閱、詞句評閱、證據考察評閱、經義衡量評閱等多種評閱法,各有一套上得了台麵的說辭。


    有分歧是很正常的,評定文章的好壞本就是見仁見智,理由依據多樣化,但這件事情並非表麵上看著這麽簡單。


    通過對考卷的彌封和謄錄,閱卷者很難直接認出考卷出自哪位考生之手,嚴嵩和方獻夫還是認出來了——趙文華。他這份考卷上的文章在不跑題的前提下巧妙的融入了氣學思想主張,並順帶批判了一把陽明心學。不可否認,嚴、方二人在這件事當中都摻雜了嚴重的私心,嚴嵩既不是心學的擁護者,也不是氣學的追隨者,他看重的隻是趙文華這個人;而方獻夫做為心學的嫡係傳人,容不得他人對心學有絲毫不敬。


    從狹義層麵講,科舉始於隋朝,經過漫長的發展,到明朝時期,至少在流程上一直是呈良性進步的。從考卷的保密,到考卷的客觀批閱,加上考卷相互間的優劣比較,明朝科考幾乎是做到了最大化的嚴密和公正,應考者的實際能力與水平,很難因考試官一人的好惡而失去公允。嚴嵩充分利用這一點,竭力周旋,最終讓趙文華將將取中。


    事情很快便傳播了開來,議論四起,不斷發酵,引發了新一輪的心氣之爭。


    身處漩渦中心的三位主角,方獻夫受到了最多的抨擊,氣學一方斥責他假公濟私,心學一方也是頗有微詞;趙文華一方麵帶著滿滿落差感步入仕途,因為選館落選,沒能入翰林院任庶吉士,按慣例,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位極人臣的夢想在一開始就破滅了,另一方麵,氣學一方讚他勇氣可嘉、文人風骨,心學一方貶他嘩眾取寵、狂妄自大,然心學盛行,氣學式微,如同大河小溪之別,受盡口誅筆伐,從此恨意深種,他恨王守仁,恨方獻夫,恨所有倡導陽明心學之人;嚴嵩成了最大的獲利者,不僅收獲了一位滿意的約定門生,還得到了仕林的普遍誇讚。


    王亭相素憎嚴嵩人品官品,而趙文華卻做了嚴嵩的約定門生,並拜為義父。得意門生成了生平的最大失意,王亭相大失所望、痛心疾首。師徒二人分道揚鑣、漸行漸遠,最終王亭相在郭勳一案中受到了牽連,背後主要的推手正是趙文華。


    方獻夫眼底透著一抹反感厭惡,在他看來趙文華是十足的小人,斯文敗類、仕林之恥尤不足以形容,但他並未將這種情緒體現在話語中:“是,也不是。”


    趙文華冷冷一笑,除了幸災樂禍又多了抹譏諷不屑,腦子裏出現了諸如故作高深、故弄玄虛、裝腔作勢等字眼,道:“方尚書位高權重,公務繁忙,好不容易得了幾日清閑,可如此一來怕是日後更有的忙了。”聞人詮一案背後的利害深淺,連身在市井的貝七華等人都知道,更何況是位居朝堂要職的趙文華等人。


    方獻夫意味深長地看著對方,道:“趙少卿這話不差,日後麻煩趙少卿的地方想來要遠多於以往,趙少卿到時可莫要借故推脫。”說話間,還環視了嚴世蕃、歐陽璧錦等人。


    “方尚書說笑了,公事公辦,下官自是責無旁貸。”


    “趙少卿公私分明,真不枉浚川先生當年的一番悉心教導。”


    趙文華臉色驟變,嚴世蕃適時開口道:“素聞聞人禦史秉持陽明先生遺風,為人正派,淡泊名利,為官清廉,恪盡職守,今次怎會犯下如此重罪?”說著,帶著幾分痛惜困惑為方獻夫斟酒。


    聞人懷情緒波動,高聲接話道:“家父是被冤枉的!”


    “哦!”嚴世蕃故作驚訝,輕輕放下酒壺,“逮捕聞人禦史是聖上親口下達的諭旨,聽聞人公子這話,倒像是聖上冤枉了令尊?”


    聞人懷聽出了話中利害,心頭一緊,張著嘴卻說不出話。從昨至今,嚴世蕃一直都表現的客客氣氣、不吝溢美,聞人懷年少識淺,不知不覺便放鬆了對他的警惕,毫無準備之時言語上的第一次發難便降臨了。


    方獻夫見狀,當即沉聲道:“懷兒,休要失禮!”


    聞人懷垂首道:“伯父教訓的是,是懷兒失言了。”


    嚴世蕃道:“聞人公子說得這般斬釘截鐵、忿忿不平,當中可是別有隱情?”


    聞人懷看了看嚴世蕃,又看了看方獻夫,剛剛情急之下為父親辯白了一句,就被嚴世蕃扣上了一頂質疑君王聖明的帽子,如何還敢隨便接話?他不敢接話,自有方獻夫撐場:“嚴治中覺著當中是否有隱情?”


    嚴世蕃微微一笑,道:“不知方尚書接下來作何打算?”


    “自然是依照我大明律,秉公行事,給忠臣證以清白,將佞臣繩之以法。”


    “方尚書果然大公無私,不過這事很難。”


    “難又如何?”


    “方尚書有應對之法了?”


    “辦法總會有的。”


    “那就是還沒有辦法。”


    “德球似有相助之意?”


    嚴世蕃笑而不語。


    “說說你的條件吧。”


    當夏言和郭勳的互相傾軋接近尾聲時,即郭勳入獄前夕,已經收集了不少有關長城貪汙罪證的聞人詮無意中發現這當中還有郭勳的參與,這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遠遠超乎了想象。他的第一反應是上報朝廷,懲辦貪官汙吏,奏折寫到一半陷入了猶豫,種種跡象表明,自己所掌握的幾十名貪官名單僅僅是一小部分,不敢想象揭開全貌後會是怎樣一個恐怖的場麵。他身為監察禦史,很清楚時下貪汙風氣之盛,長城貪汙不過是其中一個門類,各門類之間盤根錯節、錯綜複雜,捅破一類必將牽動更多類。一類尚且如此恐怖,所有門類同時揭露,又將是何等的驚世駭俗。他非常理智地找到了其中的關鍵點,肅貪很必要,但這個貪如果太大了,那便不僅僅是貪汙層麵的問題了,強行肅貪,適得其反。連著多日寢食難安後,他決定找眾師兄中思慮最周全、行事最謹慎的方獻夫商量。正如之前貝七華向姊弟三人作出的分析,方獻夫身為吏部尚書,個中見解隻會比貝七華更為透徹,一針見血點中要害,給出的建議是暫時按下不表,秘密收集證據,並委婉的表達了不要再管這事的意思。聞人詮隻聽取了第一條建議,他堅信世上一定還有很多跟他一樣的人,隻要大家齊心協力、不畏強權、不懼艱險,總有一天會把那些個令人憎惡的汙穢統統掃蕩一空。


    方獻夫完全有理由相信,以嚴氏父子的為人品性及地位權力,貪汙這種見不得光的事情少不了有他們的一份,且分量還不輕,就算沒有參與進長城的貪汙中,別的方麵必然有他們的足跡。當接到莫少年的報信,他的猜測得到了確定。聞人詮肯定是要救的,關鍵在於怎麽救,然後就有了和酆於不謀而合的策略,且更為具體,於是順水推舟來到東樓。


    嚴世蕃道:“確實有幾個條件。”


    方獻夫道:“幾個是幾個?”


    “不知方尚書能否做得了聞人姑娘她們姊弟三人的主?”


    “那要看是什麽事情了。”


    “也就是說不能完全做主?”


    “德球這話說差了,世上又有誰能完全替他人做主,便是親生父母也不例外。”


    “如此看來,應該找三位談了。”


    聞人徽音毫不露怯,朗聲道:“既是伯父,自然可以做我們的主。況且我們姊弟三人盡數在場,嚴公子有何條件,但講無妨。”


    “聞人姑娘巾幗不讓須眉,爽快大氣,甚合本公子性情。”嚴世蕃不掩垂涎之意,目光肆意地遊走於聞人徽音全身,直看得聞人徽音麵皮發燙,渾身不自在。


    方獻夫幹咳一聲,道:“德球有何條件?”


    “方尚書似乎很著急?”


    “德球不著急麽?”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心怠連冷豆腐都吃不著了。”


    “看著別人吃何嚐不是一件趣事。”


    “難怪不著急,原來是吃飽了。”


    “您還沒吃飽?”


    “佳肴滿桌,焉能不飽?”


    “來人,奉茶。”


    “不必麻煩了,叨擾多時,該告辭了。”


    “看來尚書大人是真著急了,也罷……”嚴世蕃話勢中斷,靜看對方反應。方獻夫稍稍一頓,坦然迎上對方目光,淡淡一笑,不緊不慢,從容起身,去意堅定,站直身子的瞬間,嚴世蕃道:“五人一諾。”方獻夫從容不改,道:“願聞其詳。”他並未坐迴座位,呈俯視狀看向對方。


    姊弟三人下意識的繃緊了身子,交相對視,神情複雜,有擔憂,有好奇,還有些期待,接著又不約而同地望向嚴世蕃,連眼皮都舍不得眨一下,生怕錯過某個重要的細節;酆於流暢豪邁的飲酒動作微微一滯,然後明顯放緩了飲酒的速度;貝七華悠然嫻雅的搖扇動作同樣出現了凝滯,嘴角上揚的弧度略有下降。


    嚴世蕃微笑起身,眼中卻無笑意,悠悠踱步,輕輕抬起左手,臃腫粗短的手指依次緩緩伸出,慢條斯理地說道:“查一個人,找一個人,幫一個人,見一個人,要一個人……”伸到第五根手指時,即手掌全部展開,倏然轉身,目光依次劃過酆於、貝七華、姊弟三人,最後與方獻夫對視,加重了幾分語氣:“得一人一諾。”


    方獻夫瞳孔微縮,道:“查誰?”


    “夏老罷官當日即遭到了行刺,德球想知道是何人在背後主使。”


    “找誰?”


    “罪臣郭勳枉法入獄,都察院前左都禦使浚川先生不幸遭受牽連,免官返鄉,自此雲遊四方,行蹤飄渺,杳無音信。”


    方獻夫瞥了眼隱約表現得有些強做鎮定的趙文華,接著問道:“幫誰?”


    “一場宮變風雲,皇城損毀嚴重,工部尚書李如歸李尚書統領各項修繕事務,其次子李輔國打著父親之名,伺機牟利,被工科給事中周怡揭露,以此為切入口,翻出了不少李輔國過往的貪贓枉法之事,周給事中以‘教子無方,縱容不察’之名彈劾李尚書。聖上龍庭震怒,嚴厲申飭李尚書,停職罰俸,勒令其迴家反省,無旨不得出府門半步,至於李輔國現已羈押候審。人生在世,孰能無過?李尚書為官多年,政績斐然,雖有過錯,卻絕非不可饒恕之過,若是因此讓朝堂損失了一位中流砥柱,實在可惜。”


    方獻夫玩味地看著嚴世蕃,又看了眼明顯比趙文華平靜的王杲,問道:“見誰?”


    “天下首富,財神吳謙。”


    貝七華嘴角的弧度出現了短暫的消失,兩息之後重新浮現,向嚴世蕃投去淡然的目光,並未開口。


    方獻夫沉默數息,默默留意各人反應,問道:“要誰?”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皆付笑談中之逝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方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方陳並收藏皆付笑談中之逝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