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的哭泣,疼痛的慘叫,憤怒的咆哮……沉悶的氛圍中充斥著各種消極的情緒,腥味刺鼻的空氣中彌漫著死亡的氣息。有超過半數的人,精神力瀕臨崩盤,他們需要宣泄。


    宣泄是需要對象的,韃靼六部是不可能伸著脖子讓他們宣泄的。外部無從著手,那就從內部入手,林複身為武林盟主,責無旁貸,首當其衝,矛頭紛紛指向了他,權力和責任總是並存的。


    他用沉默應對所有的指責和叫罵,這種方式很符合他的脾性,但不符合武林盟主這個身份。好在還有以梁靖為代表的很多人保持著理性,在他們的勸解下,場麵不至於失控。


    從林複接任武林盟主那一刻起,“武林盟主”的神聖光輝在中原武人的心目中就已經出現了動搖。這不能怪林複,也無關才幹和脾性,換誰來坐這個位置都一樣,除非時光倒退、先人再生。這些年來,不管林複如何努力,“武林盟主”的神聖光輝始終無法迴到以前,可以說林複不適合這個位置,但不能怪他,換誰來坐這個位置都一樣,除非時光倒退、先人再生。有些東西,過了那個時節,味道就變了,一變不迴頭,隻會漸行漸遠,直至消亡。


    今次事件,加速了消亡進程,促使搖搖欲墜的神聖光輝提前消散。從今以後,那個曾經威名赫赫,象征著俠與義,作為衡量正道的標杆,將逐漸被曆史塵封;那個振臂一唿、群雄響應的時代,終將淪為後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當然也會有無數後來者對這樣一個時代心生神往。將來或許會有類似的替代者,曆史的衍變除了出新,也是一個循環往複的過程。


    東南四傑,琴棋書畫,本是風雅之輩。


    趙琴不複“琴王”瀟灑儀態,衣袍染紅,滿麵血汙,懷抱重過性命的焦尾古琴,怔怔地守著錢棋的屍身,含淚悵歎,喃喃念道:“二弟,且聽大哥為你撫琴一曲。”說著端正坐姿,橫陳古琴,按宮引商,妙音連珠,淒淒戚戚。


    世人隻道東南四傑是四位才華橫溢、風流倜儻的俊公子,尤其是孫書,堪稱書法宗匠,撇捺之間盡顯男兒陽剛氣。而事實上,這位風采絕倫的俊公子卻是一位偏好男裝的俏佳人。當她緊摟著奄奄一息的李畫,痛哭流涕,女兒家的氣態終於顯露無疑。二人相識於少年,互相暗生情愫,出於某些原因,各自把這份情深深埋藏在心底。


    孫書耳聞悲愴琴音,深為所觸,有感而發,和聲吟唱:“漢季失權柄,董卓亂天常。誌欲圖篡弑,先害諸賢良。逼迫遷舊邦,擁主以自強。海內興義師,欲共討不祥。卓眾來東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來兵皆胡羌。獵野圍城邑,所向悉破亡。斬截無孑遺,屍骸相撐拒。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長驅西入關,迥路險且阻。還顧邈冥冥,肝脾為腐爛。所略有萬計,不得令屯聚。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語。失意機微間,輒言斃降虜。要當以亭刃,我曹不活汝。豈複惜性命,不堪其詈罵。或便加棰杖,毒痛參並下。旦則號泣行,夜則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彼蒼者何辜,乃遭此厄禍……”


    有人抱著或冰冷僵硬、或餘溫未褪的屍體失聲痛哭;有人搖搖欲墜,仍拿著殘兵斷刃傾其所有,不斷地刨著帶血的泥土,隻是想為死難的親友謀得一處小小的埋身之所;有人忍痛塞迴外露的腸子,用枝條配以從衣服上撕下的布條試圖將離體的殘肢接迴去,竭力按著血如泉湧的傷口,多希望手一按上去,血就立馬止住了,手一拿掉,傷口就消失了,變得完好如初;有人一邊踢打著林木山石,一邊歇斯底裏的吼叫,是發泄,是掙紮,也是絕望;有人為了僅剩的一口食物、一滴清水,不惜與剛剛還在並肩作戰的生死兄弟展開搶奪,有時候反目成仇就是這麽容易;有人爭分奪秒的養精蓄銳,依舊保持著堅定的意誌,腦中隻有一頭念頭,不死不休,即便是死也不能讓對手好過;有人麻木不仁,雙眸空洞,瑟瑟發抖,精神力已然崩潰;有人幹脆閉上了眼、堵住了耳,來個眼不見為淨,耳不聽為清,真想好好睡上一覺,等到醒來,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重新迴到了以前的日子……


    “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所處多霜雪,胡風吹夏起。翩翩吹我衣,肅肅入我耳。感時念父母,哀歎無窮已。有客從外來,聞之常歡喜。迎問其消息,輒複非鄉裏。邂逅徼時願,骨肉來迎己。己得自解免,當複棄兒子。天屬綴人心,念別無會期。存亡永乖隔,不忍與之辭。兒前抱我頸,問母欲何之。人言母當去,豈複有還時。阿母常仁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顧思。見此崩五內,恍惚生狂癡。號泣手撫摩,當發複迴疑。兼有同時輩,相送告別離。慕我獨得歸,哀叫聲摧裂。馬為立踟躕,車為不轉轍。觀者皆噓唏,行路亦嗚咽……”


    淒戚的琴音,悲愴的歌聲,源自現實,高於現實,迴歸現實,點點滲入眾人的心中。慟哭者停止了哭泣,咆哮者停止了發泄,爭奪者停止了打鬥,麻木者恢複了知覺……不同的人腦海中浮現出了不同的畫麵,父子師徒間的慈與孝,兄弟姊妹間的和與睦,摯交同道間的信與義,北上救人時的俠義為先,討伐惡賊時的舍我其誰……這是對過往的美好迴憶。無數的至親好友用他們的肉與血,堆積出了重重屍山,衝刷出了道道血河,實在不敢正視如此殘忍的當下,那麽又有何勇氣再展望尚未降臨的未來?


    “去去割情戀,遄征日遐邁。悠悠三千裏,何時複交會。念我出腹子,匈臆為摧敗。既至家人盡,又複無中外。城廓為山林,庭宇生荊艾。白骨不知誰,縱橫莫覆蓋。出門無人聲,豺狼號且吠。煢煢對孤景,怛吒糜肝肺。登高遠眺望,魂神忽飛逝。奄若壽命盡,旁人相寬大。為複強視息,雖生何聊賴。托命於新人,竭心自勖勵。流離成鄙賤,常恐複捐廢。人生幾何時,懷憂終年歲。”


    趙琴的琴藝,孫書的歌喉,固然造詣高絕,引起了所有人的共鳴,卻又顯得那麽不合時宜,本就所剩無幾的精神力正無限逼近徹底瓦解。


    就在這時,韃靼六部拋出了最後一根稻草,戰鼓雷動,蒙歌再起:“可汗如太陽,高高照東方。威德之所被,煜如天下光。部屬如草木,小醜如冰霜。草木日益長,冰霜日消亡。太陽有出沒,可汗壽無疆。惟我大可汗,手握旌與旗。下不見江海,上不見雲霓。天亦無修羅,地亦無靈祗。上天與下地,俯伏肅以齊。何物蠢小醜,而敢當馬蹄……”氣勢雄壯,翻翻滾滾,席卷黃崗梁內外。


    鍾杵高舉,正對喪鍾。


    “區區韃子,何足道哉!”林複越眾而出,翻上一方巨石,居高臨下,昂首叉腰,仰天長嘯,氣吞山河。


    “說得好!”古長青擊掌聲援,配合嘯聲,放聲高歌:“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幸甚至哉,歌以詠誌!”


    “好酒!”東方明日再接再厲,以水代酒,高舉水囊,其聲曠達宏遠:“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迴。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鍾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唿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中原群豪不由自主的齊齊站起了身子,血脈中的血液加速流轉,越轉越快,直欲噴湧,這是熱血在沸騰。心跳加劇,唿吸變促,雙眸放光,滌蕩陰霾,萬人齊嘯,說不盡的慷慨激昂、壯懷激烈、狂放澎湃,這才是中原兒郎該有的錚錚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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