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得也是過分,看似是奉承太子,其實是有意羞辱,太子過往不得寵,也無勢力依仗,日子向來過得清貧,能拿出個什麽禮物?一時間眾人都在抿嘴偷笑,都等著瞧楚昭黎的笑話。


    坐在上首的皇帝如何聽不出這些綿裏藏針的陰陽怪氣,隻是到底是他的壽辰,他總不好當著眾人的麵讓他們不要挖苦太子吧?皇帝再如何的不滿,也做不了什麽,隻能去看楚昭黎,心中希望他不要太過難過。


    “大哥的賀禮,自然不會尋常了去。”楚昭昀雖然喜歡瞧太子拿不出像樣賀禮的窘迫,可他卻更想看後者拿出揚鼎,被震怒的父皇發落,意欲謀反,即便父皇再喜歡他,怕也不能忍。


    “太子,呈白鹿一匹。”


    儀官的話音落,一匹通身雪白的鹿被牽了上來,除了腿上一處包紮的傷口,通身沒有一絲雜色,像極了飛霜殿外頭簌簌落下的白雪,瞧見這匹白鹿,皇帝眼前一亮,讚許地看了太子一眼,倒是比他想的能幹。


    “兒臣身家淺薄,無厚禮以饋皇恩,聽聞京郊山林有白鹿,便同謝小將軍追逐七日,終於獵得白鹿,以獻父皇。”楚昭黎起身,輕描淡寫地解釋了白鹿得來的前因後果。


    皇帝麵露喜色,禦王卻是變了臉,他看向座位上一臉坦然,見他看過去還朝他舉了舉杯的楚昭黎,如何還不知道他是被將計就計了,陰謀未能得逞,他自然不高興,實現幾次三番地往皇帝下首的國師身上看。


    其他大臣不似楚昭昀一般驚愕,卻也麵露意外,京郊的山林有白鹿出沒,他們自然都是曉得的,可是就連皇帝派去的禦林軍統領都沒能打得白鹿,怎料太子一個瞧著不中用的倒是把白鹿抓來了?


    旁人有這樣的疑惑,皇帝自然也有,隻是不等他開口詢問,一直安靜不說話的國師卻是忽然出聲:“太子殿下素不好武學,怎會忽然想起來去獵鹿了,可有傷著?”


    狀似關心的話猶如一個平地驚雷落下,皇帝本就多疑,初時瞧見白鹿,他是高興的,隻覺太子的確是仰慕他這個君父,竟親自去獵了白鹿來獻,如何不是大孝。


    隻是皇帝還沒高興多久,楚昭黎的行動就在國師的三言兩語中變了含義。


    太子從來不擅騎射,他哪裏來的能耐抓一隻白鹿,還這樣毫發無傷?所以定然不是抓的了,許是什麽人送給他的,他拿來借花獻佛來了。


    他說是與謝小將軍同去的,那就是謝漾送他的了。皇帝陰沉下臉心想,太子何時同謝家交好的,為何不來同他稟報,謝家掌兵,太子如此行為,莫不是有僭越之心?


    還有謝漾那小子,白鹿這樣的東西,為何不先送給他,卻先給了太子?太子有什麽樣的能耐,可以叫別人送他一頭鹿,還這樣悄無聲息,甚至未曾驚動三府六院?


    皇帝越想,看楚昭黎的目光就越發森冷,他原以為老大是個安分的,未曾想又是一個有狼子野心的,他還沒死呢,一個個就盯著他坐的那個皇位了。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皇帝怒不可遏,杜相卻在旁邊意有所指地煽風點火,“陛下既得白鹿,想必日後定能擊破邊蠻,統禦天下。”


    這話說得委實誅心,皇帝同他鬥了半輩子,連四境之內的話語權都未能掌握,何論統禦天下?皇帝如何聽不出這老匹夫話裏的譏諷,隻是他也無話反駁,一腔怒火便都發泄到了楚昭黎身上。


    “好一個天下共逐之,太子莫不是也想效仿漢楚,逐朕的皇位啊?!”皇帝冷冷地質問楚昭黎。


    “父皇,兒臣絕無此意。”楚昭黎眼瞧著事情忽然就急轉直下,不等做出反應,先一步跪了下去,他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腦袋發昏打了一頭白鹿來給皇帝賀壽,白鹿與揚鼎,其背後的含義其實並無區別。


    “你沒有,是不是要跟謝氏沆瀣一氣,逼朕退位才是有?”皇帝一踢在楚昭黎的肩頭,將他整個人踢得歪倒下去,“太子啊太子,枉朕以為你是個乖順的,不想也是狼子野心!妄圖謀逆。”


    一場壽宴最後在太子意圖謀逆的鬧劇裏潦草收場,皇帝拂袖離去,世家朝臣看夠了熱鬧各自散場。


    最後隻剩下禦王看著一臉灰白跌坐在地的楚昭黎,幸災樂禍道:“大哥不送本王的鼎,可見是個聰明的,但轉而呈上來一隻白鹿,似乎又沒聰明到哪去。”


    楚昭黎沒理他,垂著腦袋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若是細看能發覺他的手有些顫抖,又來了,母妃下葬後那種仿佛被操縱被控製的感覺,他現在根本想不明白,他為什麽會跟謝漾去打那頭白鹿。


    “太子也真是的,要恃寵生嬌也偏不該在這時候。”杜夫人路過楚昭黎身邊,忍不住擰眉訓斥道,“叫陛下好不生氣,到底是你的過錯,且到承明殿外頭跪著吧,等陛下消氣了再迴去。”


    楚昭黎有了一點反應,他抬頭看向杜夫人,後者卻已經移開了目光,叫來兩個宦官吩咐道:“你們陪著太子請罪,照顧好太子,如有差池,唯你們是問。”


    看似陪同,實為押解,杜夫人執掌後宮,如今楚昭黎失了聖心,的確隻得由她拿捏,況且杜夫人的理由名正言順,他就是想不聽都不行。


    隆冬大雪紛揚,在承明殿外的青石板上積了厚厚的一層,膝蓋跪上去,不多時就浸透了衣裳,寒意幾乎滲透到骨頭裏去,楚昭黎筆直地跪在那裏,大雪很快落滿了肩頭,在他身上積起厚厚的一片。


    陳平透過閉合的窗戶往外頭瞟了一眼,轉身輕聲稟報皇帝:“陛下,太子殿下來了,正在門口跪著呢。”


    皇帝還沒消氣,聞言也隻是冷哼一聲,擺了擺手道:“他願意跪就讓他跪,以為這樣便能逼朕心軟?若是放任,朕這前朝後宮以後還不得反了天了!”


    沒多久,皇帝就歇息去了,陳平輕輕地關上門出來,瞧見仍舊跪在雪地裏的楚昭黎,忍不住輕歎一聲,到底什麽都沒說。


    楚昭黎跪在雪地裏,垂眸望著落滿白雪的地麵出神,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好似對周遭來往的奴婢、嘈雜的人言、唿嘯的風聲,全都不在意了,恍若一根無知無覺的木頭。


    他在想什麽呢?他覺得一切似乎從來都沒有好過,他守著一個人的寂寥,總想去偷看旁人的喧囂,無論是謝漾,還是楚昭昀,他們每個人都比他風光無限,命運兜兜轉轉,他還是一無所有。


    若說之前還對君父存有一星半點的微弱幻想,那麽此刻就如同大夢散場,他可悲的發現自己至始至終隻是君父權衡利弊的棋子,無論做什麽,那個人都不會滿意。


    雪夜的寒意幾乎刺入骨髓,守著他跪地謝罪的兩個宮人受不住寒冷早原地跺起了腳,楚昭黎仍舊一動不動地跪在那,仿佛成了雕塑——他其實已經不大感覺得到自己的膝蓋了。


    他的確是個廢物,楚昭黎不期然地想,否則何至於淪落到這樣的境地,連自救都不能,隻能懦弱地跪在這裏,任由紛紛揚揚的雪在身上堆起一個冰冷的墳塚。


    ……


    飛霜殿裏的宴席散盡,楚昭昀卻並未迴他的禦王府邸,而是改道去了欽天監。


    蕭翎似乎早料到他會來,竟也未去就寢,就坐在神龕下安靜地等著,帷幕層層疊疊地垂落下來,仿佛無數吊死鬼上吊的白綾,在無邊的夜裏幽幽慘慘,冷冷清清。


    楚昭昀推門進來,身後的風擦過兩旁灌進室內,吹起掩映的幕簾,露出後頭寶相莊嚴的神像,以及神像下頭國師那張悲天憫人的臉。


    “國師果真料事如神。”一見麵,楚昭昀先拱手奉承道,臉上掛上了虛偽的笑意。


    “瞧瞧這個。”蕭翎隻當沒聽見楚昭昀的阿諛奉承,將一張寫了字的宣紙給他遞了過去。


    楚昭昀一臉疑惑地接過來,隻是匆匆一瞥,卻瞬間變了臉色,原因無他,那上頭寫的正是楚昭黎原本打算在江州散布的流言:


    禦王殿下安邦濟世,福澤江州,故九鼎現世,以昭天命。


    “這是……”楚昭昀驚疑不定地抬頭看向國師。


    “看不懂麽?”蕭翎一臉困惑地反問,那目光仿佛在看什麽點撥不通的蠢貨。


    楚昭昀被這樣的目光看得心頭火起,卻礙於還要對方的幫助,故而也隻得忍氣吞聲下來。


    他將那張宣紙泄憤地揉了塞進袖裏,轉而問起了別的事:“此次多虧國師神機妙算,料定楚昭黎不會以揚鼎賀壽,特意留了後手,沒叫一番謀劃付諸東流。”


    “隻是國師如何就能確定那楚昭黎一定能打到白鹿呢?”楚昭昀並不覺得蕭翎坑害太子的手段比他的揚鼎之謀高明多少,他卻是想不通為何後者偏生能達成目的。


    “那白鹿本就是屬於他的。”蕭翎聽得出楚昭昀話裏的試探,對方這點手段在他麵前還不夠看。


    隻是猜疑來、猜疑去的,委實煩人,他勾了勾唇,皮笑肉不笑地說了句意有所指的話,也不挑明,剩下的由著楚昭昀自己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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