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絲縷縷的霧氣縈繞山間,鬱鬱蔥蔥的林間,落葉堆砌得層層疊疊,底層的枯葉還未完全腐爛,上頭就又積攢了一層,潮氣裹挾著鬆木的味道,枝葉間有雀鳥飛過,山路上沒有台階,隻有一條荒蕪小道,一直綿延到山巔,一間間清幽雅致的樓閣屋舍廊橋相接,無聲地靜默在霧氣裏。


    泛著嫋嫋熱氣的茶水從壺中傾瀉而下落於杯中,微微泛苦的茶香彌散出來,路舟雪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很香,且茶水中都帶著靈氣,是不可多得的好茶。


    “予昭不愛喝茶,過去我有多少好茶都拿不出來。”百裏長情的手能握劍,斟茶也是賞心悅目,修長的手指握著細白的壺柄,像極了藝術品,“你倒是和她不同,難得有人陪我喝茶。”


    “舊人不覆,陌人不故。”路舟雪說著輕輕地將茶碗擱下,抬眸有些有些憂愁地望著窗外山色出神。


    “是這個道理。”百裏長情低頭飲茶,所有的情緒盡數掩蓋於冰冷的麵容下,他沉默了一會兒,複又抬起頭來,“說吧,找我做什麽?”


    “你想查東山舊案,我也一樣。”路舟雪道,他拉起右手的衣袖,讓百裏長情能夠清楚地看見手臂上血紅色的痕跡,“這東西想來你也不陌生,有人想要我閉嘴,還帶走了空青。”


    “你既然清楚這些,還敢來找本座?”百裏長情雖有心探查東山舊事,卻也不是好糊弄的,哪怕路舟雪是繼任的鳳凰,同予昭有千絲萬縷的聯係,他也沒有將二人錯認,“你從予昭的記憶裏知道了什麽?”


    “有些事不是我想置身事外就能避開的。”路舟雪道,哪怕不涉及因果、他也不想摻和予昭的恩恩怨怨,但如今鎮妖痕已經打在了他的身上,由不得他不管,“我幹脆實話實說了,予昭的記憶裏關於東山舊事的有用信息實在有限,東山之禍實乃瑤光嫁禍予昭,葉雲洲做了幫兇,除此再沒有別的了。”


    “但是細細想來,東山那麽大的事,真的是單憑一個瑤光就能做到的?”路舟雪把玩著茶杯道,哪怕麵對的是當今的劍道第一人也絲毫不露下風,“嫁禍的手段其實很拙劣不是麽?可偏偏靈鍾大師和明鏡尊者都視而不見?太上長老以為是什麽原因?”


    “本座原以為你今日來是求我給你解開鎮妖痕的。”路舟雪一來,百裏長情就感覺到了前者身上鎮妖痕的氣息,之所以東拉西扯說別的事,是因為想等著路舟雪先開口,再一個也是想觀察一下他。


    卻不想路舟雪說了這麽多並沒有開口要自己幫忙解開鎮妖痕的意思,反而一直在說東山舊案的事,這不由得讓百裏長情對他好奇起來,一改方才漫不經心的態度,又給他續了一杯茶水。


    “今日前來拜訪,實為東山舊案。”路舟雪坦誠道,他看了一眼手上的鎮妖痕,血紅色的刀痕上時刻縈繞著其他人看不見的邪氣,周圍的皮膚有輕微的灼燒感,“至於這道刻痕,沒必要解,你也解不開。”


    路舟雪後一句話說得相當狂妄,頗有些不把百裏長情放在眼裏的意味,但偏偏他的語氣中又沒有任何的輕慢之意,仿佛隻是單純陳述事實。


    “本座還未試過,你怎知解不開?”百裏長情挑眉道,心想這小鳳凰看著成熟穩重,實際上和宗門裏那些天縱奇才的弟子是一樣的,驕傲、張揚、意氣風發,好事。


    “那不然你試試……”路舟雪有些無奈道,他實在不好向百裏長情解釋邪氣的事,邪氣隻會寄生在神的身上,盡管他現在神體丟了,可神魂依然是實打實的神隻。


    或許這鎮妖痕放在任何一個妖族身上,百裏長情這樣的大能解起來都很容易,但放在他路舟雪身上,妖身神靈,兩個要素雜糅在一起,怕是生生把邪靈教化了的蕭燼來都沒本事一下解開。


    百裏長情被路舟雪詭異的態度噎到了,第一次產生了上不去、下不來的感覺,似乎是為了讓路舟雪心服口服,竟當場催動靈力要給他解開鎮妖痕,卻不想澎湃的靈力灌注到鎮妖痕上卻隻是讓痕跡淡了些,並沒能像想象中一樣解開。


    劍宗的一代宗師當場愣住了,隨後擰起了眉看著路舟雪:“怎會如此?”


    說著抬手催動靈力又要再試。


    路舟雪收迴右手,出聲阻止道:“太上長老莫要白費功夫了,解不開便是解不開的。”


    “本座從未見過這樣的情況。”百裏長情撤了法力,神色嚴肅地看著路舟雪問道,“你自己可清楚是為何?”


    路舟雪搖了搖頭,轉移話題道:“今日前來,還有一件要事要拜托太上長老。”


    “因為東山舊案,葉雲洲為封我口,還帶走了空青。”路舟雪道,葉雲洲帶走了空青的行為在他眼中當真就是一招臭棋,空青不是他的女兒,用她來掣肘他其實很可笑,何況百裏長情這個親師祖已經出關了,還平白給了他一個拜訪太上長老的借口,“東山舊案我定要徹查,隻憂心空青那丫頭受苦。”


    百裏長情:“葉雲洲?本座似乎記得他是那小孔雀的父親。”


    “予昭被囚於鳳凰台數十載他都不曾看去一眼,又怎能指望他善待空青?”路舟雪沒反駁,隻是道,“即便他不會對親女兒做什麽,那瑤光難道就會放過空青了?”


    見百裏長情不語,路舟雪也沒說什麽,他理解對方不想直接跟葉雲洲等人撕破臉的想法,但這惡人也不該全都叫他做了,路舟雪扶著案幾站起來,竟是打算告辭離開:“既然長老不願多管,那本君便先行告辭了,隻一點,你不願管空青無可厚非,可若論起親疏,那丫頭跟我就更沒關係了。”


    言下之意就是,那小孔雀是前任鳳凰的遺孤,你一個親師祖都不在意,他一個大男人,非親非故的就更沒有多管閑事的義務了。


    這話不僅是說給百裏長情,也是說給躲在暗處探聽他的人聽的,想拿空青威脅他,不可能。


    “且慢,空青本座會從葉雲洲身邊接走。”在路舟雪即將踏出房門的時候,百裏長情出聲叫住了他,“但本座有個條件。”


    “什麽?”路舟雪迴頭疑惑地看著他。


    “本座知曉你在想什麽,隻是予昭之事牽連甚廣,東山舊案,你莫要插手。”百裏長情道,從鎮妖痕一事就可以看出幕後之人有多忌憚他重翻舊案,他實力不俗倒是不懼怕明槍暗箭,但是路舟雪不一樣,既沒有有強大到令人畏懼,又沒有顯赫的背景。


    “那你可知我和她有因果羈絆呢?”路舟雪答,並非是他想多管閑事,而是借了人家的身,就要還情。


    修真者最忌沾染因果羈絆,若不及時解決,甚至影響境界的提升,因此路舟雪這麽說,百裏長情也不好再阻止對方插手東山舊案的調查,隻是既然相識一場,力所能及之處他還是想提攜一把:“你的根骨很好,可願隨本座練劍?”


    拜入百裏長情門下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如今他起了惜才之心,主動收徒,路舟雪沒道理拒絕才對,可是他恭敬地行了謝禮,卻拒絕了:“承蒙錯愛,隻是我本不是練劍的料,否則也不至於荒廢多年。”


    “何不試試?”百裏長情皺眉道,他想教授路舟雪劍道,因為與予昭的情誼愛屋及烏是其中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路舟雪的根骨的確極好,心性也極適合劍道,百裏長情不忍見天才被耽誤。


    路舟雪仍舊搖頭:“我用慣百家兵,卻獨不擅劍道,長老莫要再勸,何況此處也無可供我使用的劍。”


    劍自然是有的,還是上古兇劍弑月,可是他不敢明說,他連劍都拿不起,何況駕馭一把兇劍。


    不料百裏長情最不喜別人未動先滅誌氣,當即扔了一柄劍給路舟雪,隨後禦起劍氣朝他攻去:“此乃舊時予昭之劍——昭陽,本座特意尋來,如今正好借與你用。”


    路舟雪接過昭陽劍,還未來得及拔劍出鞘,百裏長情的攻勢就已直逼麵門,他腳下走踏雪無痕迅速躲過。


    百裏長情見一擊未中,又繼續攻來,一邊道:“還不拔劍,要躲到什麽時候?”


    路舟雪心中苦笑一聲,怎麽一個兩個的,都想逼著他用劍?他腳下生風地繼續躲避,空著的左手手心裏凝聚出一道細長冰淩。


    路舟雪手握冰淩抬手擋掉一縷唿嘯而來的劍氣,隨手一揮朝百裏長情丟出數十道冰淩,看似極為兇險,卻因為出手時就沒有想要對方命的意思,輕易被百裏長情所化解。


    “你不是純粹的法修。”百裏長情一看他的招式就發現了問題,路舟雪扔出的冰淩的確是術法,可他手握冰淩的格擋動作卻是純粹的劍術,“既能化冰雪為劍,為何不能直接用劍?”


    說罷淩冽的劍氣如疾風驟雨般落下,百裏長情的攻勢竟是越發猛烈了,他看得出來,路舟雪並非是不想用劍,而是對握劍有恐懼。


    雖然他掩飾得很好,可是接到昭陽劍那一瞬間的遲疑和顫抖還是出賣了他。


    百裏長情:“你在畏懼什麽?男子漢大丈夫就這點膽識,連拔劍也不敢嗎?”


    路舟雪不想用劍,更不想因為這件事跟百裏長情在這浪費時間,後者卻非要逼著他出劍招,而他那些術法在如此近的距離和保證不傷到百裏長情的條件下根本用不了,他一邊躲避,時不時用冰捏出一個護盾抵擋著百裏長情的劍招,看著手裏的昭陽劍猶豫。


    如果隻拔劍一瞬的話,應當能夠克服吧?他如此想著,猛然抽劍想要快刀斬亂麻把百裏長情打退,卻不想對方等的就是這一瞬,直接出劍架住了他的招式。


    “你果然適合練劍,出招幹脆,毫不拖泥帶水。”百裏長情毫不吝嗇地讚譽道。


    卻不想路舟雪已經聽不了一點他的話了,靈力流入劍身產生共鳴,直接喚醒了他最恐怖難捱的記憶,滾落在地的頭顱,被挑斷手筋的雙手,永不見天日的黑暗,一瞬間,手裏長劍卸了力道,被百裏長情的劍一挑直接斜飛出去,哐啷掉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路舟雪手抖得不像話,一張臉白得沒有一點血色,格外惹人憐愛,可惜絲毫不懂憐香惜玉的百裏長情看得直皺眉,走過去撿起昭陽劍重新遞給他,口中嚴厲道:“拿好,再來!”


    路舟雪神色倉惶,手指很細微地抽搐著,仿佛是某種痛感留下的後遺症。


    百裏長情看著他這副沒出息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他恨鐵不成鋼道:“修道者,本就是成王敗寇的角逐,怎可這般畏畏縮縮?越是畏懼的、害怕的,就越要去麵對。”


    百裏長情很清楚,路舟雪就是一把藏鋒的好劍,若是磨礪好了,哪日取代他這劍道第一人也未可知,說著他把昭陽劍插到路舟雪麵前:“撿起來。”而後竟是繼續揮劍去逼迫路舟雪握劍。


    路舟雪臉色蒼白地看著他逼近,抬手起盾想要格擋,卻不想百裏長情這一次加大了攻勢,冰雪的護盾碎了,劍上的罡氣卻不減分毫,路舟雪眼眸微微睜大,正想躲開時,一聲金屬碰撞的脆響,月牙彎刀彈開了百裏長情的劍,刀刃的弧度很像是人臉上的笑容。


    “他不想拔,你逼他作甚?”蕭風灼笑吟吟地收刀入鞘,強勢而毫不退讓地攔在路舟雪身前。


    “我不逼他,難道由著他膽小如鼠、荒廢根骨嗎?”百裏長情道。


    “不過是不修劍道,如何就荒廢根骨了?”蕭風灼寸步不讓道,“我們棉棉願意修什麽道是他的事,長老強求他做什麽?朱凰予昭是你徒弟,他可不是。”


    “妖族?為何出現在此?”蕭風灼伶牙俐齒,百裏長情說不過他,轉而注意起他的身份來,隻是見他修為不高,便也沒過於戒備。


    蕭風灼的出場時跟百裏長情針鋒相對,但現在對方問起身份還是要恭恭敬敬喊一聲“太上長老”。


    “久聞您的大名,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在下隻是妖王座下一個無名小卒,奉妖王命前來接鳳凰血脈還族。”蕭風灼三言兩語說清楚了前因後果,知道他是正常拜訪,百裏長情也沒為難他,隻是見他護著路舟雪,不由得又問道:“你二人是何等關係?”


    路舟雪正要迴答,蕭風灼嬉皮笑臉道:“大戶人家公子和他收留的流浪漢的關係。”


    路舟雪:“……”


    百裏長情:“???”


    “開個玩笑,君上令我接不迴鳳凰不許迴去,棉棉不跟我走,所以我算是借住在他那了。”蕭風灼道。


    “為何不願迴去?”百裏長情聞言望向路舟雪,雖說人妖混血在兩邊都不討好,但終究人修是要更加歧視混血的,若是能迴妖族,何必在終庭忍受非議呢?


    “又為何要迴去?鳳凰血脈存在終庭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為何現在才說願意接納?”路舟雪反問道,實際上他隻是不想挪窩。


    百裏長情聽完卻沉默了,片刻後歎口氣,冰冷無情的臉上流露出些許無奈來:“到底是父輩的罪過,你何錯之有,予昭何錯之有呢?”


    “長老,沒事的話我們先迴去了。”蕭風灼對他那些傷春悲秋一點都不感興趣,說完告辭拉著路舟雪就往迴走,一邊走一邊迴頭道,“那小孔雀的事就拜托你了。”一點沒把百裏長情當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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