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事,證明這是廷亨的極限了……可他會這麽想嗎?


    「寧真,」從剛剛,她就一直心不在焉,臉上沒點血色,齊蔚然有些擔心地喚著。這對情侶的事他一路看到現在,最為她感到不值;男人可以將事情排好先後順序,可以承擔苦難,可女人寶貴的時間不該這樣拿來蹉跎的。「你還好嗎?」


    「嗯……」她想,應該還好吧,痛得要死的人不是她。方寧真略略迴過神,點了頭,然後又幾不可見地搖頭。


    刹那間,她變得很混亂。


    從默默支持,到疲意,到心軟,到重新調適,到手裏握著止痛藥盒那一刻,發了瘋似地在雨裏奔跑,不顧腳下踩的是一雙高跟鞋而她禁不起跌,也不顧她費心維護的最後一點驕傲,就為確認他安好,替他解一時的痛。究竟……她的心還要反反複複多少次?


    當廷亨擁住她,那種被需要的感覺是美好的;那溫度,能化解所有的內心衝突,幾乎讓她義無反顧……


    義無反顧?


    方寧真擰眉,她……哪有那勇氣?


    「下去見他吧,」望了她許久,齊蔚然說著:「廷亨說你有話要和他說。」


    方寧真緩緩迴應他的注視。


    他聳聳肩,為她找著理由:「給了他止痛劑,你若有話對他說,他不會因腿痛分心。也給了點鎮定劑,如果你要說的話太剌激,我想他能保持基本理智的。」


    一片空白。


    診間的門口,方寧真一手搭在門把上,遲遲沒有動作。


    廷亨就在門後,想好了的台詞被打亂了,現在她腦中卻一片空白。


    唉……腿有點酸了,還是……進去吧。


    終於,她輕輕推開了門。室內燈被關上,窗簾拉開,不遠處的路燈投進,帶來些許光亮;照亮的一角,衣帽架上有他的西裝外套和領帶,下方擺著一雙皮鞋。


    診間另一邊昏暗不明……當雙眼習慣了黑暗,能看見躺椅上的人影,方寧真深吸了口氣,向他走來。


    「寧真。」他的聲音喚著,伸出了手。可以感覺寧真遲疑了會,還是與他交握。馬廷亨翻身坐起,拉她到身旁坐下,才緩聲道:「在你說你想說的話之前,我可以先說我想說的嗎?」


    方寧真低頭,任他將自己的手緊握。


    然後,他們陷入一陣沉默。


    寧真搬出去後,他其實有不少時間思考當他們認真坐下來討論這段關係,有多少話積壓許久,有什麽話欠了她……隻是太多了,並非三言兩語可以說清。總覺得人生頗長,而寧真太能照顧自己也太體貼,所以他想著往後有時間,等到身邊隻有彼此,再慢慢說,不必急於一時。


    把握當下,道理很簡單。他的當下,是照顧老媽,是照顧宇霏,隻因她們都是重要的家人;把寧真放在了未來,這是他的自私。


    迴過頭她獨自規畫的未來,馬廷亨這存在已變得可有可無。


    寧真心裏有他,然而不是非擁有他不可。曾經,他硬性闖人她心裏,誓言守護,現在寧真想將心收迴,自己保護好就好……


    這不是一夜之間的轉變,是經年累月,一點一滴的確認。


    驀地,胸口一窒,馬廷亨開口方知自己失去了語言。又過良久,他才找迴聲音,道:「有一迴,廷烽對我說,他有個很喜歡、很喜歡的女孩,當時他正在決定是否要成為職業車手的當口,不是分心談戀愛的好時機,所以我代替他帶那女孩去看了場電影後,狠狠地用了她。有一迴,我熬夜看武俠小說,隔天頭痛到無法參加曆史大考,廷烽已休學投入車手訓練,仍翹了一次練習賽,替我考了個六十三分迴來。有一迴……不小心聽見我們都視為小妹妹的鄰居說放學後要來向廷烽告白,廷烽推給我;我和她約會,當了一日夢中情人,當晚分手時,她終於鼓起勇氣說喜歡我,我迴她:連自己牽著的人是誰都分不清,那不是喜歡;於是那告白她收迴了心裏,雖然,就算不說,在其他人眼裏她已經表現得太過明白。」


    方寧真靜靜聽著。類似的故事她聽了很多,或許是每一對雙胞胎都有過的經曆吧,令人分不清誰是誰,好像隨時都能成為對方的替身一般。廷烽、廷亨愛捉弄人,她也不是今天才知道,但……原來他也捉弄過宇霏呀……


    是怎麽捉弄的呢?分手分到一半,可聽見這些還是會在意的,隻是一些些、一咪咪而已,這樣的她,很可怕嗎?很醜陋嗎?


    「我跟廷烽外表一樣,但思考模式很不同。有一點我們很像,就是對於扮演彼此樂此不疲。」馬廷亨自嘲地閉了閉眼,揉起她掌心的紋路,道:「現在想來,我們其實不喜歡被當成另一個人,所以玩樂的同時也在考驗這世界對我們的認識。」


    掌中他的力道加深,拇指停頓在感情線與生命線交叉的位置,方寧真望著他的方向,卻仍看不清他的臉龐。


    這雙手不溫不涼,冬天,令他想替她暖暖,夏天想握來解解熱……馬廷亨的苦笑融在黑暗中。他們之間的依賴,似乎是單方向的;以為暖了她的手,其實滿足的是自己,暖不了幾分她的心。


    方寧真擰起眉,是因廷亨忽然使力。


    廷亨對宇霏的無微不至,是源自不常示人的溫柔,方寧真一直懂,可……廷亨想說的是什麽呢?


    「這麽多次的考驗遊戲中,我隻後悔過一次。」馬廷亨說著,聲音低了幾分,長指扣進她指間。「而這一次,寧真,我不後悔……」或者該說不能後悔。因為除了暫緩傷痛,直到大家真正能敞開心接受廷烽已不在的事實,他不知道該怎麽做;如果人生能重來,說不定他能想到更好更兩全的做法,可此刻,他隻是……「我隻是很累了……」


    左腿的痛就要將他吞噬那刻,寧真在雨夜裏飛奔而來,於是有那麽一瞬的念頭,若他的腿真廢了,是不是她就離不開自己了?


    分明真正想要的不是這樣,可是太害怕失去,所以……怎麽留住她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


    那語尾極輕,手卻緊扣如鎖。廷亨這幾年內心的掙紮,漸漸嚴重的腿痛,方寧真不是看不見,又怎麽能不心疼?四周黑暗,他看不清自己的表情吧……方寧真悄悄別開臉。


    寂靜裏,他的手轉了方向。方寧真還沒反應過來,廷亨已枕到了自己腿上,將相扣的手蓋在雙眼。


    他說完了?廷亨搶在她的坦白前想說的話,就是迴憶兩兄弟的惡趣味、告訴她自己整過宇霏,然後不後悔?方寧覺想抽迴手,他卻不放;她舉起另一隻手,停在半空,半晌又輕輕放下了。「廷亨……你為什麽要喝豆漿呢?」廷亨雖對外隱瞞身體的情況,但該注意的飲食禁忌還是有好好遵守才是,豆製品,禁忌中的禁忌。


    一會,馬廷亨說著:「開會的路上經過一間有機商店,正好在做豆漿促銷。寧真,你知道嗎?原來黃豆分很多品種的,口味也有差異,有的豆味重,有的偏奶味,喝了才知道差別在哪。」


    牛奶喝多了會出現過敏現象,是很小的事,方寧真從不放在心上,直到……直到懷孕後,增加了牛奶攝取量,身體出現一些小反應才想起自己是過敏體質。那天早上的會議室裏,她喝了半杯熱牛奶,鼻子癢得必須離席,隔天開始,助理端來的熱牛奶總是讓她很遲疑。僵了許久的肩膀鬆下,她歎氣問著:「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馬廷亨移了移,將耳朵臉頰靠在她小腹上,說道:「如果我說一開始就知道,你信嗎?」


    「……不信。」她不信不信不信。


    要見到她此刻的表情是有難度的,但那語氣讓馬廷亨不禁失笑,兼苦笑。他說著:「不時約你喝咖啡,胡亂製造單獨的相處機會,還有在香港那晚,替你倒了湯……我每天都在猜,會不會今天你就告訴我,又會怎麽告訴我?」他的聲音漸暖,繼續道:「你會說,廷亨,我有了。還是說,廷亨你要當爸爸了……我一直耐心等著,期待著。」他並不是非常喜歡小屁孩,也不認為自己會成為像老爸那樣散發愛的閃光的父親,得知寧真懷孕的那一秒開始,曾有過失眠的日子,然後慢慢地、慢慢地,他已能想象他們三人一起在家中午休、一起在公園散步的景象。


    原來……咖啡與酒,是為了要激她這個悶葫蘆用的小手段嗎?方寧真咬著下唇。


    「真,」語氣裏的笑意漸漸淡去,他問著:「晚餐時,你想對我說的是懷孕的事,還是……你終於能狠下心離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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